第16章 求生第十六記
為避人耳目,他們繞到景府後門時,已入子時。
景月蘭一擦頭上的細汗,暗嘆許禦史的分量實在是重。
“景公子似乎不常練武。”
“殿下真是慧眼如炬。”
景月蘭輕叩門,在後門等候的小仆便匆忙開了門。他抓着許舟的胳膊,将人推給了有些發愣小仆:“去告訴景覓風,讓他來暗室找我。許大人受了傷,扶他去藥房。”
“殿下,請随我來。”
子人邁過門檻,瞧見了院中已凋謝的巨樹:“這可是槐樹?”
“樹葉已盡凋謝,殿下竟還認得出,真是好眼力。”
“不過胡亂一說罷了,倒叫我猜中了。景公子,武妃娘娘的名字,可是同這槐樹有所關聯?”
本并未多想的景月蘭一挑眉,忽就明白了些事情。他推開屋門,借着月光,可以看到房中琳琅滿目的書籍。在層層書架後,一柄血色長劍格外顯眼。
“殿下應知道,姐姐是家中獨女,自幼便在家父家母呵護下長大。”景月蘭視線微垂,長劍離鞘,便聽得一陣石板挪動之聲,“父親母親十分喜愛女孩,常去廟宇許願,期盼家中可得一女。說來倒也有趣,母親足月臨産前,竟做了一很是奇幻的夢。”
暗室門開,石門外的燈盞燃起。沉悶的土石味傳出,還夾雜着些許鐵鏽的味道。
肩上人已有複蘇之跡,子人抓緊了披風,快步向下走去:“莫非是同槐樹有關的夢?”
“不錯。母親夢見身處槐樹之下,萬朵槐花落入她懷,變作一可愛女嬰。母親醒來後滿心歡喜,除了懷中女嬰,便只記得明月高懸。故而,給尚未出世的姐姐取名月槐。”說到這裏,景月蘭苦笑了一聲,将暗室的燭火點亮,“但母親未想到的是,除姐姐外,腹中還有我這一男嬰。我便跟着姐姐承了月字,喚名月蘭。”
聽出他言語間無奈之意,子人安慰道:“君子當如蘭。月下蘭花,也是一好名字。”
“月蘭——”兩人入室沒一會,景覓風的聲音便從上方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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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三步并兩步跳下臺階,很是着急:“究竟發生何事?為何許禦史會中毒昏迷?你這又是——子人殿下。”
子人丢下肩上刺客,活動了下肩膀:“大将軍。”
他扯下披風,仔細瞧了瞧刺客的臉,又問道:“許禦史是何人?為何會遭此人暗算?”
景覓風正要回話,卻瞧見已蘇醒的刺客正微微蜷動手指。他一個箭步沖上前,捏住了刺客的下巴:“想服毒自盡?沒門。”
刺客咬緊牙關,藏有毒藥的牙被一拳打掉。景覓風擒住刺客,将他一把摁在了鐵椅上:“說,你受何人所派?”
子人與景月蘭一對視,不約而同的後退了半步。
京中盛傳景大将軍審犯人時如地獄惡鬼,手段狠辣,鮮有人能咬牙不松口。
“我無心殺你,告訴我你所知道的,我便放你離開此處。”景覓風俯下身,狠抓住刺客的頭發。他壓低聲音,陰沉沉接道:“你是死士,任務失敗後是無法回去的。你若一心尋死,我可以幫你,但你絕不會死的這般輕松。”
平日景月蘭也曾見過景覓風審訊犯人,只是,總感覺他今日的語氣很是怪異。莫非早有人布局,想借今晚之事折斷景家臂膀?
不妥,還是去瞧上一瞧為好。若當真如此,只怕明日便會生動蕩。
“子人殿下,失陪片刻。”
“好。”
刺客看着離去的景月蘭,笑的很是詭異。他擡手,即刻便被一掌拍下。景覓風額上青筋跳起,耐着性子再度問道:“你受何人所派?”
子人與刺客短暫相視,疑惑的蹙起眉頭。他思慮片刻,正要離開時,刺客卻大聲喊住了他。
“王子殿下!我只會告訴王子殿下。”滿口鮮血的男子笑的越發猖狂,望向了略有猶疑的子人,“是你捉住我的,王子殿下,理應由你審問才是。”
“少來這一套,你說是不說。”
“我,我只會告訴王子殿下。”
一只手搭上景覓風的肩,摁住了他躁動不安的手。子人搖頭,道:“如此,我問便是。大将軍不必擔心,若真問出了什麽,我會如實相告的。”
指名道姓的要他留下,只怕是想他明日去皇帝那說上些什麽,以此來料理景家。
“如你所願,只剩了我一人,說吧。”
“殿下,王子殿下!是景家派我去的,是他們派我殺許舟的!”
石牆旁有着一張破舊的木椅,子人嘆氣,靠牆而坐。他拿出懷中已認不出形狀的紙燈,頭也不擡道:“你最好說實話。我雖是外族人,卻也并非不明黑白之人。”
“不,不。王子殿下,你應該瞧見了,景月蘭一直跟在你我身後,不是嗎?”
“你竟長了三只眼,身後之事也瞧的一清二楚?”
紙燈壞的實在是厲害,就算拿膠粘合也再回不到原本的模樣。
子人半惱的收起紙燈,又拿出懷中的貓擺件仔細瞧了瞧——好在是完好無損的。
“殿下有所不知。景家要我去殺的許舟,常年與景家不睦。他奏本彈劾過景覓風,還曾私下同景穆争吵過。我沒必要騙殿下,這些小事殿下差人一問便可知。”
他哈出一口熱氣,暗室冷意如刀般刺入骨間。
止不住發抖的刺客讨好的笑着,又道:“殿下,殿下只要保我一命,明日皇上宣召,利用您的景家便會遭貶。據我所知,京中有幾位反對殿下來朝的大臣,他們暗中聯系,想趕殿下出城。若殿下……”
他很像貪圖小恩小惠之人嗎?子人不明白。且景家若遭貶,勢必會牽連後宮中人。
“你根本就不是死士,不過是他人所雇的一枚無用的棋子。”子人起身,可悲地望着刺客,“毫無本事可言的半吊子,雇你的人也真是蠢,以為這樣便可挑動我與景家為敵?”
聽他們說,常年為難武妃的只有貴妃瑤貴人二人。貴妃即是林家,瑤貴人便是瑤家……二者其一,絕不會錯。
貴妃看着倒像個聰明人,當不會蠢到如此地步。
“子人殿下!”
景月蘭匆匆趕來,将落在額前的發帶撥至腦後。
他那個傻大哥真夠實在的,刺客說只告訴王子一人,便真老老實實離開了。好險,王子與景家素無交情,若明日朝堂之上王子實話實說,只怕情形會更加麻煩。
他笑着拉過子人,低聲道:“殿下,可否往書房一敘?”
眼前人淺淺笑着,精致的臉龐如若女子。子人呆滞了片刻,竟就這樣應了下來。
景月蘭意外的一挑眉,喜從心生。
這麽多年了,總算來了位慧眼識珠,喜愛槐花之人。
說是往書房一敘,但當暗室的門閉合時,景月蘭便将人攔了下來。
“殿下是聰明人,我便開門見山了。”他仍溫暖的笑着,眼中卻露出商人般的算計,“我大致知曉此事是何人所為。他想借殿下之手,将我景家置于危難之中。我明白,殿下與景家不過萍水相逢,并未有何種交情。”
子人瞧着那和煦的笑容,只覺得與記憶中的誰重疊上了臉龐。他本想說的話忘了個淨,只吞吞吐吐道:“所以……你想說什麽?”
景月蘭瞧着那微紅的耳根,破損的扇面唰的展開。他折扇輕搖,如妖狐般低聲耳語:“我是生意人,不理朝政。家兄為武将,許多事情參與不得。家父年邁,許多事情力不從心。旁人害我等倒無所謂,只是家姐……”
果不其然的,一提到景月槐,子人便像觸電般敏/感。
“家姐身在後宮,表面得皇上寵愛,實則無人照拂,常身處險境。”景月蘭扇遮半面,只露出一雙明眸,“家姐一介弱女子,若景家遭人陷害,她勢必會受牽連。殿下若不願支情于我,我們做場交易也無妨。”
說着,景月蘭貼近了子人,輕眨了眨眼:“家姐有一很是喜愛的折扇,觸如寒冰,芳香無比。我明白,一柄折扇并無什麽特殊之處。不過殿下若願意,像家姐喜愛何物這般的小道消息……只管包在我身上。”
人心中有所欲時,萬般言語,獨商人之言聽不得。
無奸不商,無商不奸,說的便是景月蘭這種人。
子人抿嘴,試探道:“此話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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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木提着燈籠,老遠便瞧見了徐徐而來的顏霁澤。他忙迎上前去,提燈照着身前路。
“皇上,您這是去了何處啊?您遲遲不歸,奴才可擔心死了。”
“批折子煩悶,出去走走罷了。”
顏霁澤眉宇舒和不少,大步的朝伏龍殿走去。
殿內炭火正旺,燈火通明,一時有些晃人的眼。
他解下身上披風,丢給了沈木。路過炭火盆時,他稍稍一頓,道:“朕瞧着秋實宮炭盆小氣的緊,明日着人送個新的去。”
“是。”
長桌上奏折成山,大半都是無用之言。明知如此,他卻不得不仔細批閱。
他拿起朱筆,卻又是一頓。他喊住正要去挂衣的沈木,吩咐道:“如今是冬日,除梅花外鮮有花開。吩咐下去,着人移白梅去各宮,添點生氣。記清了,一定是白梅。”
“是,皇上。”
“你且去拟旨,換他人伺候吧。”
“是。”
沈木擡擡帽子,退了出去。他拉過徒弟小桂子,道:“皇上今夜心情雖好,但你一會進去伺候的候還是需仔細些,別出什麽纰漏。”
小桂子緊張的搓了搓手,連連點頭:“是,徒弟知道了。”
顏霁澤把玩着朱筆,眼前是許舟的折子。
林丞對子疏于管教,任子奢侈糜爛,沉溺酒色。其子毫無世家應有之風度,目無尊法,不敬尊長。今國泰民安,若人皆仿之,國将不安,民心不定,再生動蕩。還望陛下可告誡一二,以安民心。
他嘆氣,批下“近日天幹,易肝火過盛,愛卿多加珍重”幾字。
“來人。”他合上奏折,重重放在一旁。
小桂子小跑着來到殿前,一個踉跄跪倒在了顏霁澤面前:“奴才,奴才在。”
“朕記得內廷還有幾罐雲霧茶,送一罐去許舟府上。”
“是,奴才遵旨。”
奇了,他是那食人的老虎嗎?何故衆人都對他敬而遠之?
指尖輕點着桌面,顏霁澤喊住小桂子,道:“朕問你,你怕朕嗎?”
像是直中命穴,小桂子猛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瞧這幅樣子,看來是怕的。
“下去吧。”他聲音毫無溫度,卻勾起一點笑。
若說誰人最大膽,景家月槐稱第二,何人敢稱第一?
以前竟未發現她膽子如此大,人也這般有趣。與先前相比,如今的她好似變了個人一樣。
着實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