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往日得意

送走方朝清後,甄珠又開始了把自己關在廂房作畫的日子。

半個月的時間要畫出一套圖并不是多容易的事,甄珠又是苛求完美的性子,即便是畫了純粹為賣錢的春宮圖,也不願敷衍了事,于是精心設計了一套場景和動作,整套圖的色調又是明媚鮮亮的調性,最後畫完時,甄珠從頭欣賞一遍,然後尴尬地發現,她看着自個兒畫的畫,居然有些口幹舌燥。

強忍着把圖留下自個兒收藏的沖動,甄珠在約定的時間裏把圖送到了悅心堂。

畢竟是送春宮圖這種東西,甄珠便挑了傍晚時分過去,到了悅心堂時,方朝清正要關門,見到甄珠,忙把她迎進內室。

這半個月,甄珠專心畫畫沒怎麽鍛煉,但吃的也少,因而又瘦了一些,原本還有些豐滿,如今卻恰到好處,全身該瘦的地方瘦,不該瘦的地方一點兒也不瘦。

她今日穿了件缥碧色的衣裙,裙角有幾朵淺淺白花,沿着白花看上去,雖衣裙裹地緊,到底是夏日了,輕薄衫子下隐約可見玲珑的腰身和胸脯,襯着那張宜喜宜嗔的芙蓉面,并非時人追捧的骨感美人,卻真真是古詩文裏增之一分則太肥、減之一分則太瘦的絕代佳人。

方朝清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仔細看她。

只接過她手中裝畫的匣子,打開了查看。

那位計大當家的得罪不得,交給他的圖若是出了差錯,不僅他落不得好,怕是甄珠也會被牽累,自然容不得一絲馬虎。

只是他這一查看,登時又心緒翻滾起來。

一共十幅圖,有八幅分別選了春夏秋冬四時不同景物做背景,另兩幅是室內,只從屋內擺設看一幅是冬一幅是夏,外景的八幅,地點亦幅幅不同,有秋千上、游船中、亭臺裏、花叢中……只看這設計,便知畫師用了心思。景物的用色既與時令相合,又在整體上統一,景物中的花木枝葉、亭臺樓閣,描摹地遠近分明,讓人如臨畫境。

然背景再怎麽用心描繪,最讓人移不開眼的,依然是背景中的人。

方朝清只草草掃過,那一幅幅姿态各異的男女交纏景象便在腦中揮之不去,那與一般春宮圖截然不同的畫法,使得畫上男女栩栩如生,乍一看便仿佛真人,叫人又震撼,又移不開眼睛。

方朝清匆匆掃過一遍過,只覺得面燥耳熱,身體裏有什麽悄悄湧動,他匆忙阖上匣子,再看甄珠,心裏便有些異樣。

一個女兒家,怎麽能畫出這樣的圖?

因為開鋪子,他看過的這種圖不知凡幾,卻從沒見過哪個畫師如她這般大膽,畫出的畫叫人看了就有些受不住。更重要的是,那一個個教人如臨其境的場景和姿勢,斷然不是沒經歷過的人能畫出來的,甚至是經歷少的,怕是都想不出她那麽多花樣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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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神色難辨地看着她依舊是姑娘樣式的頭發。

雖然她皮子嫩,但也看得出起碼二十多歲了,二十多歲卻依舊做着姑娘打扮,又能畫出這樣的圖,似乎只有兩個可能。

一是雖未出嫁,卻行為不檢,與男子私通,嘗過魚水之歡。

二來……似乎便只有從良的窯姐兒這一個解釋了。

方朝清也見過窯姐兒,卻覺得她跟那些塗脂抹粉撒嬌賣俏的女子并不一樣,甚至還覺得她的眼神頗清正。然而她又決然不同于普通良家女子,良家女子可不像她這般肆意。

比窯姐兒端莊清正,卻又比良家女子妖冶風流。

方朝清腦子裏亂糟糟地想了一通,也沒想清她到底什麽來歷,總之不會是什麽普通良家姑娘便是了。

而不管她是什麽人,都不是他該沾惹的。

收拾了亂糟糟的心思,他向甄珠點點頭:“這圖……很好。”說着這話,他依舊有些尴尬,想盡力掩藏着不叫人發現,然而甄珠就在他對面,又怎麽會看不出男人通紅的耳根?

甄珠有些詫異,沒想到這男人看着起碼二十六七歲了,居然還有這麽純情的反應。

心裏便覺得好笑又有趣,饒有興味地看着他。

方朝清被她這般肆無忌憚地打量着,心裏更加不适,然而到底不是毛頭小子了,不過片刻,便調整了臉上表情,雖心裏還亂亂的,臉上到底恢複了正常。

“……若按之前的價格算,這十幅圖便是六十兩,今日悅心堂先将六十兩付給你。那客人說了,套圖的話價格還可以再高些,明日我便将畫送到那客人處,看他出價多少,若是有多的,我再讓人給你送去。”

甄珠點頭,覺得他辦事倒爽快。

說完事,天色也晚了,甄珠不再耽擱,捧着銀子便告辭,這次錢更多,方朝清照例又叫了個夥計送她回家。

臨出門前,方朝清忽然忍不住多口問道:“甄姑娘,你……近日可是在節食?”

甄珠頓住腳步,有些詫異地看向他。

方朝清有些尴尬,知曉自己說這話有些冒昧,便解釋道:“我是看你……這些日子清減了許多,但節食需有度,雖世人以纖細為美,但過度即為害,你如今這樣……便很好了,若是再一味節食,傷了身體,便是本末倒置了。”

甄珠倒沒料到他竟會說這樣的話,畢竟他自己便清瘦地不堪風吹似的。

因此對他能說出這樣的話,倒有些刮目相看,畢竟此時世人皆以瘦為美,雖然如今物質不豐富,但洛城在這古代也算繁華富裕的大都市了,能住在城裏的少有吃不飽的,然而在大街上一眼望去,卻幾乎找不着一個胖子,便可知時人的審美如何了。

甄珠自己是學美術的,從來不認為只有瘦才是美,尤其瘦地只剩骨頭的,更是沒有半點美感可言,因此她也的确是不打算再減了,如今這模樣堪堪好。

她這麽想着的瞬間,臉上表情不動,方朝清以為她沒聽進自己的話,又想着姑娘家都愛俏,怕她執意再餓自己,便又道:

“甄姑娘不要不放在心上,我以往也與世人一般,以為女子瘦便是美,但是……”他嘆了一聲。

甄珠不由看過去,便見他眉間有着明顯的郁卒。

“但是什麽?”她不由好奇問道。

方朝清扯扯嘴角:“我……”他頓了頓,似是喉中哽了什麽般,片刻後才又道:

“……我夫人以前也如甄姑娘之前一般體态豐腴,後來為了瘦身,整日吃的極少,雖然瘦了,身子卻大不如以前,如今也總是吃不下飯。”

他低頭說着,垂着眼看不清眼裏的情緒。

甄珠愣了一下。

夫人?是了,他這樣的年紀這樣的條件,除非是鳏夫,又怎麽會沒有妻子。

她突然拍了下自己腦袋。

方朝清被她這舉動吓了一跳,叫道:“甄姑娘?”

甄珠讪笑:“沒、沒什麽,只是突然想到,出門時阿朗讓我買些針線,之前忘了,方才突然想起。”

又笑道:“方老板放心,我心裏有數的,不會過度節食。”

想起方朝清方才所說,估計他夫人是節食過度得了厭食症。

也是巧了,她穿來的這個珍珠姑娘是暴食症,如今竟又遇上個厭食症。

想想便道:“方老板,您夫人的這種症狀,我倒見過些類似的病例,先前太過節食傷了身體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其實這也是一種病症,且多是心理上的,您多開導開導她,多誇誇她,最要緊的是将她的心态扭轉過來。”

方朝清點點頭:“多謝甄姑娘提醒,之前也有大夫這樣說過,只是遲遲治不好,我便有些急了。”

甄珠安慰道:“放心,令夫人有您這麽關心愛護她,必會早日康複。”

方朝清笑得有些勉強,輕聲道:“夫人……于我有大恩。”

甄珠沒料到會聽到這個答案,雖然有些好奇想八卦,但方朝清顯然不欲再說了,看着天色,道:“天色不早了,甄姑娘快回去吧,再晚了不安全。”

說罷就叫那夥計收拾了東西送甄珠。

甄珠也就放下好奇心思,跟方朝清告辭,随着那夥計一起回柳樹胡同去了。

方朝清在悅心堂門前站着,看着甄珠的背影,她裙角的印花随着走動若隐若現,襯着那缥碧的底色,便如碧湖之上漂浮的白花。

直到那碧湖白花漸漸遠去,直至再也看不到蹤影,他閉上眼,回身也關上悅心堂的門,一步步地踱回上林坊的方宅。

這次回來的遲了些,守門的婆子更加抱怨了,說夫人等得他多久多久雲雲。

方朝清聽着,也不辯駁,任她說着,只是不過耳罷了。

方宅的仆人幾乎都是崔珍娘的陪嫁,向着崔珍娘是自然的,雖然方朝清才是方宅的主人,然而因着仆人都屬于崔珍娘,月銀都是崔珍娘發,或許是因此,仆人們皆以崔珍娘為主,對他的态度,倒像他是住在岳丈家的姑爺似的。

婆子又嘟囔了幾句,這次卻是诟病悅心堂。

“……那一個破鋪子有什麽好開的,一個月也掙不了幾兩銀子,還抵不上夫人一個陪嫁的杯子,老爺您又不是做生意的料,做什麽賠什麽,把夫人的嫁妝都賠了許多了,我看您還不如多在家陪陪夫人,也好讓夫人開心些,指不定京城相爺府念在夫人的份上,還能給老爺您搏個好前程,總比窩在這窮鄉僻壤的地兒強,再不然求求方家也行啊,您看看您在京城的那些兄弟,各個都風光地很呢。”

這話說地方朝清委實有些難以忍受,不由斥道:“住口!”

婆子吓了一跳,嗫嚅着賠罪。

方朝清扭頭就走。

等他轉了身,婆子嘴裏又嘀咕,“我說的哪點不對了……”

方朝清越走越快。

崔珍娘果然在等他,見她撐着病體的樣子,他不敢看她的臉,心裏卻不由愧疚難言,為自己的無用,更為白日裏,自己那丁點兒不該有的绮思。

他陪着崔珍娘用了飯,想起甄珠的話,便有些別扭地說了許多誇獎她的話,把崔珍娘說地不停地笑,一笑,那張畸形的臉便顯得更加醜陋。

飯後,方朝清又回自己房間讀書,然不一會兒,崔珍娘病歪歪地被丫鬟攙着過來了,他忙迎上去,問她怎麽來了。

崔珍娘揮退丫鬟,房間裏只剩兩人了,才歉疚地說道:“……清郎,我方才得知,大門上的崔媽媽似乎得罪了你,說了些不該說的話。”

方朝清一愣。

崔珍娘握住他的手,更加歉疚了:“我……我知道你受委屈了,我代她跟你陪不是。我也罰過她了,扣了她三個月的月銀。你、你若還有氣,我再罰她一些也可以的,只是……她到底是母親給我留下的老人,小時候照看着我長大的,多年的情分在,我只求你,不要趕她出府。母親走後,我……也只能靠着這些老人,才能稍稍慰藉想念母親的心情。”

方朝清長嘆一聲,壓下心裏的郁卒,安慰她道:“你放心,我不會罰她,家裏的下人都由你做主。不過是幾句閑話罷了,我這些年聽地還少麽?”

複又自嘲地笑笑:“若是都往心裏去,我豈不是要投河自盡去,畢竟……像我這般一事無成,堕落至此的男人,也是世間少有。”

崔珍娘忙捂住他的嘴:“不!清郎,你是最好的男人,在珍娘心裏,你就是最好的夫君,最好的男人!”

她眼裏又閃起夢幻般的光芒:“我永遠記得,那時你打馬從禦街上走過,路旁所有的人都看着你,姑娘們的香花手帕雨一樣落到你身上……”她低頭癡癡地笑,黑黑的臉上竟泛起了紅暈。

方朝清卻別過了臉,輕道:“珍娘,陳年舊事就別說了。”

如今的他,早已不是當年打馬游街,擲果盈車的方家公子了。

往日越得意,如今思及便越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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