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一夜
“清郎,你——恨我麽?”
崔珍娘的聲音并不好聽,粗重沙啞,像粗糙的衣物與地面摩擦,即便放低了聲音,在這寂靜的夜裏,聽在耳裏也叫人格外不舒服。
但方朝清已經習慣了。
再不好聽的聲音,再難以卒睹的容顏,日日聽日日見,初時的驚詫不适便都漸漸消磨了,更何況當這人是你僅剩的、唯一的親人時,便是再難聽,再難看,也不會有人嫌棄。
方朝清自然也不會嫌棄。
他轉過頭,看着她在陰影裏的臉,失笑:“恨你?我為什麽要恨你?珍娘,別把那混賬的話放在心上。”
崔珍娘沉默着,依舊定定地看着月光下他柔和完美的輪廓。
直到方朝清又快湧起睡意,她才突然又低低地道:“清郎,你應該恨我的……”
“方朝元有句話說得對,”她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微弱,聽上去就像是用鼻息發聲一般,“我……生不了孩子。”
方朝清一愣。
“我無法為方家延續香火,無法為你生下一兒半女,到你老了,也無法享受天倫之樂……”
“你該恨我的……”
“我……是罪人。”
“清郎,你……納妾吧……”
陰影裏,她卑微地垂下頭,像一只淋了大雨的鹌鹑,瑟瑟發抖地将腦袋埋進同樣潮濕的羽毛裏,妄圖以此汲取一絲溫暖。
方朝清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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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娘。”他輕聲喚道,“不是早說過麽?”
“有沒有孩子不重要,方家那麽多子孫,也用不着靠我來為方家延續香火。便是怕老來無依,也可以去善堂抱養,原先不是說等你身子好些了,有精力了,便去抱養一個麽?”
他臉上露出微笑,“你若精力充足,再多養幾個也無妨。孩子多些,也熱鬧些。”
又皺起眉:“納妾的事更不要提,好好的一個家,平白多出一個人,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更何況你性子弱,身子更弱,若是走了眼,納了個心大的,說不定便怎麽欺負你了。”
更何況,那些能夠委身為妾的女子裏,并沒有能讓他心動的。
而讓他心動的……
他苦笑着輕輕搖頭。
她那樣一個人,怎麽可能願意當人妾室?
真是奇怪啊。
明明知道她出身不堪,明明知道她跟那鐵匠不清不楚,但是,卻從不會像市井傳言那樣,将她看做一個淫蕩無恥毫無底線的女人。不需要開口詢問,他便直覺地認定,她寧願與單身男子不清不楚,也不會願意卑微地将自己放在等同貨物的“妾”的位置,與別的女人共侍一夫。
甚至覺得,哪怕是如今的他還是十年前的他,出身高貴,少年風流,意氣風發……哪怕那時候的他,若開口讓她做妾,她也不會肯的。
這種話,若是說出去,恐怕都會被人笑吧。
一個窯子出身,從良後還勾搭男人的女人,會拒絕這樣的機會?
但他就是相信她會。
這并非莫名其妙的篤信,而是因為他感覺得到,她與他有着一樣的驕傲。
哪怕被踩進泥裏,哪怕是跌落谷底,哪怕身處困境朝不保夕,但那看似無用甚至拖後腿的驕傲也不絕會被摒棄,那驕傲支撐着他們哪怕潦倒,也不會去做自己不甘做不屑做的事。
所以他不會為飛黃騰達而蠅營狗茍,她亦不會為榮華富貴而甘為人妾。
他們,是一樣的人啊。
所以,除非能給予對等的空間,足夠的尊重,否則,永遠也不可能在一起。
他低了眼眸,神色複雜難辨,嘴角卻綻出一抹笑。
月光下,他的皮膚像白玉一樣,泛着朦胧淺淡的光輝,每一絲線條又都精致美麗,那抹笑從嘴角起,延伸至臉頰、下颔、眉眼……像一朵白玉昙花,緩慢又艱難地綻放着。
崔珍娘看着他,秉着呼吸,然而呼吸卻越發急促,粗重的喘息立刻讓方朝清飄遠的思緒拉回。
他喚道:“珍娘?”
在他看不見的陰影裏,崔珍娘神色凄楚。
“清郎,還是納妾吧……”她的聲音有些瑟瑟,像是飄在寒風裏,被風扯成碎片,支零破碎地。
“你總不能一直沒人伺候……”她忽然捂住臉,聲音裏帶上了哭音。
“清郎,你該恨我的,我對不起你,我連妻子該做的事都做不到……”
“可……我也不知道啊!我也不懂,母親又去世了,沒人告訴我,不然我不會嫁給你的……”
她斷斷續續地說着,甚至語無倫次,聲音裏卻帶着最沉痛、最發自心底的絕望,仿佛明知前路是懸崖,卻還不得一直不往前走。
她又擡起頭,看着方朝清完美的臉頰,臉上滿是淚珠,“清郎,我多想與你做真正的夫妻 ……”
“哪怕……只一次……”她夢呓一般,若不是這夜足夠寂靜,若不是兩人僅僅只隔半臂的距離,方朝清幾乎無法聽清她說了什麽。
聽清她的話,他愣怔了一瞬。
黑暗中,他摸索着握住她的手。
“珍娘。”他喚她的名字,“你不必自責。哪怕事先知道,我也還是會娶你的。”
崔珍娘頓時泣不成聲。
方朝清搖搖頭,躺正了身子,望着黑魆魆的房頂,側臉平靜如沉睡的山巒。
“況且,那種事情,沒那麽重要的。”
世人重欲,他亦不能免俗。
他曾青春萌動,也曾心猿意馬,曾經深夜難寐,也曾夢裏纏綿。
然而,他雖有欲望,卻更知道這世上還有無數比欲望更重要的東西。
肉體的片刻歡愉,有也好,無也好,都只是一瞬間罷了,歡愉散後,又能剩下什麽呢。
“無論如何,你是我方朝清的妻子。”他握緊她枯瘦如柴的手,“我答應過岳母,要愛護你一生。”
“睡吧。”
他帶着微笑,阖上眼眸。
崔珍娘癡癡望着他的側顏,臉上無聲地流着淚。
半夜時分,方朝清忽然被驚醒。
“閉嘴、你們閉嘴!”
“我不是妖怪,不是妖怪啊……”
“去死,你們都去死!”
“爹爹、爹爹!”
……
一聲尖利過一聲的哭嚎,恍如指甲刮在金屬上,又像被裝在麻袋扔在牆角的貓,不停地用爪子抓撓着,掙紮着,在寂靜的夜裏聽着格外凄清滲人。
方朝清睜開眼,轉身就看到身旁的崔珍娘像是犯了痫病一般,全身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着,甚至發出骨骼的“卡卡”響聲,她身體蜷縮着,雙手卻握緊了,向着虛無的空氣揮舞着,可空氣裏哪有什麽東西可以打,她打不到東西,無法發洩,便往自己身上打,劈頭蓋臉地,絲毫不留力。
“啊啊啊啊!你們去死,去死!我才不是妖怪!”
“珍娘!珍娘!”
方朝清連忙抱住她,可她顯然沒有意識,一遇到阻擋,便劇烈掙紮着,原本打向自己的拳頭像是終于找到目标,紛紛砸在方朝清身上。狂亂中的人力氣格外的大,方朝清痛嘶一聲,卻更抱緊了她。
“珍娘,醒過來,快醒過來!”
“珍娘醒醒,沒有人欺負你,我在,我在保護你!”
忽略胸口被拳頭猛砸的痛,他牢牢箍緊懷裏發狂的女人,将她的雙臂束縛住,一聲急過一聲地喚她的名字。
崔珍娘慢慢平息下來,牙齒卻還在打顫。
“我、我不是……我不是妖怪……”
“爹爹、爹爹……”她忽然盡力伸出手,抱住方朝清,瘋狂的臉上淚流如奔。
“為什麽老天爺要這樣對我?”
“為什麽他們要這樣對我?”
“我還不夠慘麽?”
“爹爹……”
“清郎……”
她流着淚,不斷交替着喊着這兩人,直到聲音嘶啞不堪,方朝清拍着她滿是骨頭的背,像哄嬰兒一樣哄着,她才終于漸漸平靜下來,身體像蝦子一樣蜷縮着,漸漸沉睡過去。
方朝清抱着她,臉上也無聲地流出了淚。
一夜無眠。
——
方宅門口,除了方朝元一行人外再無旁人。
處理好方朝元臉上的傷口,缺七有些遲疑的問:“公子,我們……去哪裏?”這方宅,顯見是進不去的了。
方朝元木木地坐在太師椅上。
大笑過後,他便冷着臉,再沒有開口說一句話,連眼珠都一動不動的,哪怕缺七又按住他紅腫破皮的臉頰和嘴角上藥,也無法讓他開口痛呼。
聽到缺七的問話,他貓兒一樣的眼珠才轉了下,看着那大門緊閉的方宅,半晌,終于嘴角扯出一抹笑,卻又牽動了紅腫破皮的地方。
“人家不收留,咱們自然是灰溜溜地滾回去了。”
夜深了,萬家燈火次第亮起,橘黃色的燈盞溫暖而不刺目,門闾裏傳出一家家的說笑聲,融洽而自在。便是過路的行人,嘴角似乎也總帶着微笑的褶皺。
這樣的夜晚裏,一行人行色匆匆,打頭的是一頂鑲金嵌玉的轎子,轎子兩旁是兩個騎馬的少年少女,最後是一長串挑着沉重行禮的挑夫。
從頭到尾,沒有人說話,像是一陣靜默冷峭的風,從這溫暖的千家萬戶熒熒燈火中穿過。
一直到日暮時才剛離開的官署。
官署裏也亮起了燈籠,上好的燈籠紙新糊的燈籠,在檐下挂了長長一排,明熒熒的,照地比尋常百姓人家更加溫暖明亮。
方朝元下了轎,少八上前拍門。
守門的小吏正在跟人賭錢,聽到拍門聲,立即窩了火,帶着火氣兒将大門打開一條縫,正要開罵,便看到門外的少八,以及他身後的方朝元,頓時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方、方公子?”
“您不是今兒才……”
少八橫眉怒瞪。
小吏驚詫的話頓時噎住,掩去驚訝的神色,換上谄媚的表情。
“哎、哎呀,方公子您終于回來啦,小的太激動、太激動了,今兒下午您走了小的們就舍不得,恨不得您再多住些日子!咱們這官署幾時來過您這樣的神仙人物,小的們真是恨不得一輩子伺候您!”
他說着誇張的話語,帶着浮誇的笑容,皮膚泛着油光,橘黃的燈光下,這張平平無奇的臉不叫人覺得溫暖,只顯得市儈而庸俗。
方朝元忽然嫌惡地扭過頭,奪過少八手中的馬缰,翻身上馬,馬鞭狠狠一抽,胯下馬兒頓時哦嘶聲狂奔。
“公子!”缺七少八驚呼,“公子您去哪兒?”
馬蹄達達,風中傳來方朝元的聲音,“去甄家,別跟來!”
——
夜色深重,甄家大門處的燈已經亮了又熄,守門人睡得鼾聲大作,猛然聽到房門被拍地啪啪作響,咕哝抱怨着點燈開門,看到那一半清秀雪白一半腫如豬頭的臉,立時瞪大了眼睛。
方朝元不管他,徑直往裏走。
守門人叫了好幾聲,也沒能叫住他腳步。
甄珠的睡房在第二進,不用多久就能走到,這個時候她顯然不可能在別的地方,方朝元便認準了方向,一直走。
很快,視線裏出現一棟掩映在花木裏的房屋,檐下只挂了一只燈籠,窗戶裏卻透出融融的燈光,昏黃的顏色不夠明亮,卻似乎比官署那一排排的明燈更加溫暖。
他癟了癟嘴,幾乎是跑着去拍了門。
沒一會兒,房門打開,穿着雪白寝衣的甄珠披散着長發,看到站在門外的人,目露微訝。
方朝元——阿圓又癟了嘴,圓滾滾的淚珠忽然從眼眶滾落。
“我被欺負了!”他癟着嘴,極其委屈地叫道。
——
屋裏點了燈,将不算大卻精致的房間照地一室橘黃,甄珠引着阿圓坐在床上,又去倒了溫熱的茶水,遞給他。
“先喝口水。”她說道。
阿圓抽泣着,哭得鼻頭都紅了,圓滾滾的貓眼更是第一次蓄滿了淚珠,模樣看着楚楚可憐極了——當然,要忽略那腫如豬頭的半張臉。
他喝了口水,然後拉住還站着的甄珠,一把将她拉到床上,像抱枕頭一樣抱着她的身子,委屈地控訴:
“我被人欺負了,你都不着急,不問問我麽?”
甄珠看着他凄慘的半張臉,輕輕摸了下紅腫的地方,立刻引起他一陣痛嘶。
不由嘆氣,問道:“怎麽回事?”
阿圓痛地咧嘴,一聽她問,眼淚又滾落下來:“我被人打了呀!你看,打地多狠!從小到大,我還從沒被打過!他卻打我……還打地那麽狠!”
甄珠問:“別人為什麽打你?”
阿圓噎了一下,半晌才道:“……因為我罵他老婆醜,生不出孩子。”
甄珠秀目微瞪。
“他跟你有仇?”
阿圓愣了下,搖了搖頭。
“那他老婆跟你有仇?”
阿圓癟癟嘴,再次搖了搖頭。
甄珠嘆口氣:“那……你活該。”
阿圓瞬間瞪大了眼,眼裏水珠再次聚集,旋即又低下頭,什麽也不說,只往甄珠懷裏鑽,毛絨絨的腦袋在她胸前蹭着,不一會兒眼淚就将她寝衣溻透,顯出裏面形狀美好的輪廓。
他還抽噎着,卻像藤蔓一樣雙手雙腳抱纏着她,叫甄珠絲毫不能動彈。
他不說話,甄珠便也不說話,任由他這樣糾纏着。
半晌過去,搖曳的燭火忽然爆了一個燈花,室內猛然一亮,旋即又再度昏黃。
甄珠胸前才傳出悶悶的聲音。
“對,我活該……”
“都是我活該……”
“他打我,不認我,都是我自找的。”
随着那聲音傳出,甄珠胸前又是一片濡濕,那緊貼着她胸口的腦袋顫抖起來,四肢卻更加緊地纏繞住她,幾乎像獵食的蟒蛇一樣,緊緊地從纏繞着,似乎想将她融入他身體裏,又或者将自己融入她身體裏。
“可我還是難受。”他擡起臉看她,腫了半邊的臉沾滿淚水,看上去可笑又可憐。
“你……抱抱我。”
他稍微将雙手放松了一些,讓她的手臂得以動彈。
甄珠嘆口氣,抱住他。
“難受就睡一覺吧,睡醒了,就不難受了。”
他癟着嘴,帶着滿臉淚水,像個小孩子一樣乖乖地點頭:“嗯。”
兩人到床上躺好,沒有分被窩,甄珠吹熄了燈,阿圓便纏了上來,在黑暗裏親着她的臉,摸索着她的身體。
感受到少年的欲望,甄珠握住他作亂的手,“別鬧,不是受傷了?”
他一頓,旋即委屈地道:“臉受傷,那裏又沒有受傷!”
甄珠搖頭笑笑,不再阻撓,任他施為。
黑暗裏,他像一頭急切的小獸,啃咬着她,撫摸着她,沖撞着她,不知餍足地一次又一次,将她送入雲端海底,眼前星光閃爍,耳中只聽得到他的急促的喘息。
直到月上中天,街道上傳來打更聲,他才終于精疲力倦地停下,一身汗濕體液地緊緊抱着同樣一身汗濕的她,抱得那樣緊,叫她想稍微清理下都不能。
她嘆氣,反手也抱住了少年。
一夜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