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得了允許,老老實實地跟在守門人身後走着,沒過多久,阿圓便看到了薔薇架下的甄珠。
暮春早已經過去,盛開的花朵都不見了蹤影,一架薔薇只剩下綠葉,風吹來便水波般婆娑起舞,“沙沙”地響着,響聲裏赫然已經帶了些秋意 。
架下的矮塌還在,只是榻上柔軟的春被換成了沁涼的湘妃竹席,他知道那竹席有多麽涼爽,因為就在前天,他還親自在上面體驗過,當然,是與她一起。
而此時,她就坐在竹席上,面前支了小幾,自斟自飲着,白皙的面皮被酒染得緋紅,眼波裏也浸了水一般,黑眼珠格外地水潤清透。
她擡頭,用那水潤清透的黑眼珠看他的一剎那,他便立刻像被定住了一樣,動也不能動。
守門人極有眼色地離開了,留下一站一坐的兩人,隔着十幾米遠的距離,遠遠地對望着。
她放下酒杯,招了招手。
他便像被絲線操控的木偶,一步步走到她跟前。
她給他倒了一杯酒,“坐。”她說。
他端起酒杯,看也不看,一口飲盡。
本做好嗆喉的準備,不料入口卻是溫溫的綿柔,入口還有悠長的回甘。
——怎麽不都像借酒消愁的人會喝的酒。
若為消愁,便合該喝最濃、最烈、最辣的酒,最好一杯下去,人事不知,才能憂愁全消。
他愣愣地看向她,便見她也正端着酒杯,杯中酒液澄黃清亮如琥珀,如蜜汁,她小口小口地啜飲着,紅唇一嘬,酒液入喉,她便陶醉地雙眼微眯,身子輕輕後仰,像飽餐一頓後餍足的貓,在太陽下伸着懶腰打着盹兒。
——無論從哪個角度去看,都是一副自得其樂,心情很好的樣子。
看不出一絲絲的傷心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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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叫他之前窩在肚子裏準備了一天一宿解釋的話忽然有些說不出來。
他不說,她便問。
又輕啜幾口,她放下酒杯,單手撐着下颔,微微側着臉看他,臉上帶着溫柔的笑意:“你有話對我說?”
他愣愣地點頭,她便一攤手,一副悉聽尊便的模樣:“說吧。”
端的是落落大方,坦蕩無忌。
然而她愈是坦然,他卻似乎愈說不出口。
好在她也不催促,就靜靜地等待着,眼神也無絲毫壓迫,只是似乎等待地久了,無聊了,她又想喝酒了,便不經意地伸出舌頭,輕舔了了下紅唇。
櫻紅的唇本就被酒液沾地水潤晶亮,被那香舌一舔,酒液被盡數舔去,口津卻又沾染了唇,倒叫那唇瓣更加櫻紅嬌嫩。
明明是不經意的動作,卻好似在勾引人。
若是在往日,看了她這番動作後,他定然會直接撲上去,狠狠地親那張櫻紅的唇,酒液也好口津也好,通通掠奪過來,再壓住她,一起颠倒,一處銷魂。
然而此時,沒有人阻止,他卻一動也動不了,仿佛被一座大山壓着,阻止着他,叫他不能妄動。
過了許久,她依舊安然閑适的模樣,且又端起了酒杯,将那琥珀色的酒液小口啜光,又舔了舔蜜色的唇,終于戀戀不舍地放下酒杯,放入茶盤裏,似乎是不準備再喝了。
阿圓才終于終于開了口。
只是開口說的,卻不是早就準備好的解釋。
“怎麽……突然想起喝酒?”他問道。
雖然并非心底最想說的話,卻也含着三分真心。
他極少見她喝酒,準确地說,是只見她喝過一次酒,那還是在五月節,按習俗要飲雄黃酒,他記得那天她喝了兩杯,喝地醉顏酡紅,雙眼微醺,然後便再不肯喝,倒叫原本打着灌醉她好為所欲為主意的他好生失望了一下。
正是因為她極少喝酒,才會再見到她喝酒的那一刻,下意識地以為她在借酒消愁。
然而現在看來,卻又分明不是。
甄珠把玩着酒杯,即便克制了沒有喝太多,大腦依舊被酒精麻痹地有些輕飄飄地,聽到問話,不假思索地便道:“因為高興啊。”
然後她便見對面的少年赫然睜大了眼睛,像一只小心翼翼地踮着腳尖狩獵,卻被突然扔出的死老鼠吓到,以致貓眼圓瞪,渾身炸毛的小貓。
她頓時忍不住咯咯地笑起來。
微紅的臉龐,水潤的眼珠,因為笑而微微擺動的身子,仿佛風裏招搖的花,美豔地肆無忌憚。
阿圓圓瞪着眼睛,清澈的眼白發紅,看着她笑地開心的模樣,從見面以來壓抑着的情緒突然便迸發出來。
“你笑什麽!”他紅着眼睛問,因為音調太過高亢,聲音又有些尖利,問句便顯得像質問一般。
甄珠立時收斂了笑,搖搖頭。
“不笑什麽,突然想笑,就笑了啊。”
卻立刻遭到了控訴。
少年憤怒地指着她,“你說謊!”
他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劇烈起伏,眼睛裏已經蓄滿了水珠,明明他是質問的那個,卻叫誰都看得出他才是弱勢的一方。
他咬着唇,使盡力氣才沒讓自己丢臉地直接哭出來。
可是剛剛出口質問的氣勢卻再也無力強撐了。
“你說謊……明明……是想嘲笑我吧。”
怨恨他說出那樣的話,所以裝作毫不在意他的樣子,然後以他愚蠢的反應為樂。
可是……這樣也很正常吧。
因為犯錯的是他,她生氣是應該的,不管做什麽都是應該的,就算打他罵他,甚至像市井潑婦一樣厮打他,都是正常的,甚至他寧願她打他罵他,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見她之前,他怕她恨他怨他,然而此時見了她,他卻又寧願她恨他怨他。
總好過這樣毫不在意、輕松寫意的樣子。
這樣的念頭只在腦海中閃過一瞬,然後便被鋪天蓋地而來的雜亂思緒淹沒。
只覺得腦子裏亂成了一團,不知道她的真實想法,甚至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實想法。之所以會有那個念頭,也并沒有怎麽深究,只是下意識地不想再看到她那樣輕松寫意的樣子,因為總覺得,那對自己來說,似乎并不是一個很好的訊號。
他咬着唇,忽然抱住了頭,一直忍耐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啪”地掉落到竹席上,留下濡濕的淚痕,恰與與竹身上相傳是娥皇女英之淚的斑斑點點映照着,仿佛他也是那傳說中為情落淚的癡情人。
這個認知叫他覺得羞恥又抗拒,他從不覺得自己對她有情,更不會因為她變成什麽鬼癡情人。
怎麽可能呢,不過是萍水相逢,他又不會娶她為妻。
可是,即便如此,即便心理十分清楚和她不會有任何未來,但還是忍不住,害怕她誤會,害怕她生氣,所以從昨天被她聽到那番話後開始,就心慌難受,迫切地想找她解釋。
至于為什麽,他從沒有想過。
他無聲地啜泣着,眼淚卻一顆接一顆地砸在竹席上,叫甄珠根本無法忽視。
她嘆了一口氣,忽然伸出手,将他快要埋到地上的腦袋掰起來,正面她的臉龐。
看着那雙已經哭紅的眼,她嘆息着微笑道:“我的确說謊了,不過,并不是嘲笑啊。”
“我笑——只是因為你可愛呀。”
這是個看臉的世界,別的什麽都不論,長着那樣讨喜的皮相,情緒又總是毫不遮掩地外露着,不管喜怒,總是很讨人喜歡的。就像他方才被吓到地炸毛小貓似的模樣,是真的很可愛啊。
她一向很善于發現和欣賞生活中的美好。
哪怕這美好曾對她豎起荊棘。
“你笑什麽?”
“笑你可愛呀!”
就像第一次發生關系後,想着平日口花花油地不行的少年居然是個菜鳥後,因為劇烈反差以及他當時氣喘籲籲的模樣,而不禁笑出來後的對話。
雖然發生了昨天那樣不算愉快的事,但對她而言,今時同往日,其實并沒有什麽區別。
她還是那個她。
她的話聲一落,阿圓立刻哭得更加洶湧,也再也克制不住,撲上來抱住了她。
小孩子一樣頭頸緊緊與她相纏,在她耳邊哭泣着不停說着“對不起”。
對不起隐瞞了真實身份,對不起利用她去刺激方朝清,對不起說出那樣混蛋沒品的話、對不起做出與當初那鐵匠無異的行為……
盡管是因為他确定不管他說什麽,方朝清都不會像市井無賴一樣到處傳揚他的話,進而傷害到她,所以才肆無忌憚地說着那樣侮辱人的話,但此刻,他突然清楚,這并不是什麽可以抵賴的理由。
他錯了,真的錯了。
所以,原本準備好的種種解釋都沒有出口,只是緊緊地抱着她,不停地道歉。
甄珠的脖頸和肩頭都落了他的淚,溫熱的,帶着點兒鹹味兒,和着他一聲又一聲的“對不起”灌入耳中,落在身上。
似乎是很真心的道歉,很誠摯的反悔,起碼她感受到了那種很急切,很害怕,仿佛得不到原諒就天崩地裂一樣的心情。
真是小孩子啊。
反正本來就沒有生氣,那就成全他吧。
她一向與人為樂。
尤其是,對于注定已經要分別,以後再少有交集的人。
所以她拍了拍他的後背。
“好了,我原諒你了。”她說道,聲音輕快,甚至還帶着微笑。
于是不停道歉的少年猛地頓住,擡起頭,看向她,待看到她微笑的表情後,目光便驟然亮了起來,期期艾艾,不敢置信地問:“真、真的?!”
甄珠依舊微笑:“真的。”
阿圓又抱緊了她:“那……一切、都還跟過去一樣?”
甄珠點頭。
一不一樣,反正他都要離開了。
不如好聚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