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今日無風無雨,方朝清卻沒有去悅心堂。

一大早的時候,方朝元登門,方家奴仆們攔着他不讓進,他便在門口鬧了好生一陣子,引得左鄰右舍紛紛圍觀,好在這次他沒再語出驚人,當着衆人戳方朝清和崔珍娘的傷疤,只執意說要見方朝清,倒叫一些不明就裏的路人支持他。

外面鬧了好一陣子,方朝清才知道消息,攔下要找人手趕走方朝元的婆子,對崔珍娘道:“我去見見他。”

崔珍娘一臉憂慮:“可是清郎,萬一……”

方朝清安撫她:“不用擔心。阿圓……他應該想明白了,不會再胡鬧了。”又想起方朝元上次的作為,對崔珍娘鄭重地道,“我知道,上一次,他實在太過分了,珍娘,我會讓他跟你道歉的。”

聽到方朝清稱呼方朝元為“阿圓”,崔珍娘呆了一下,而随後,當方朝元說出“我會讓他跟你道歉”時,仿佛聽到極恐怖之事,崔珍娘綠豆大的眼睛忽然瞪到最大,身子急退幾步,雙手亂擺:“不!不要!不要他道歉!不要見他!”

方朝元吓了一跳,旋即上前:“珍娘,別怕,好,不見他,你別怕……”

安撫了好一會兒,崔珍娘才終于平靜下來,這時外面已經鬧得不可開交了,仆人急得滿頭汗進來禀報。

方朝清道:“珍娘,你不用出去了,我去跟他談。”嘴角扯出一絲似解脫似放松的笑,“總要好好談一下的。”

崔珍娘愣愣地看着他。

然後方朝清便出去見方朝元。

崔珍娘待在自己的卧房,半步不敢出去,崔媽媽來回跑了好幾趟,跟她不停嘀咕着:“兩人都在書房呢,門關地那麽緊,不知道商量什麽壞事兒呢!……這算什麽姑爺,上回那混賬那般說小姐,他若有心,就該直接把那姓方的給打出去,還好聲好氣兒地談什麽談,呸!沒出息的男——”

伴随着茶盞落地聲,話聲戛然而止。

崔媽媽被潑了一臉滾燙的茶水,額頭還汩汩流着血,

她愣愣地,半晌才反應過來,嗓子裏爆發出一聲殺豬似的慘叫,卻又再度戛然而止。

“閉嘴。”崔珍娘扭過頭,冷冷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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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雙綠豆大的眼睛裏冷冰冰地沒有一絲溫度,映着那吊起的眉梢,凹陷的鼻,裂成四瓣的唇,仿佛一個小孩子随手雕壞又丢棄在角落的鬼怪木像,睜大眼睛,在陰暗處冷冷地窺視着來人。

崔媽媽猛地打了個冷戰,牙齒顫顫,哪怕臉上仍舊火辣辣地疼,卻再也不敢說出一個字。

見狀,崔珍娘眼裏的冰冷散去,吊起的眉梢下垂,又變回平日卑微懦弱的模樣。

她嘆了一口氣,又拿起一只杯子,重新倒上茶,遞給崔媽媽,溫聲道:“崔媽媽,您喝茶。”

崔媽媽戰戰兢兢地接過杯子,冷不防又被杯身灼手的熱度燙了一下,卻忍住了,穩穩地端着杯子,又仰頭将尚滾燙的茶水灌進喉嚨裏。

舌頭立刻被燙地發麻,她大着舌頭:“小、小姐……”

崔珍娘輕輕點頭,溫柔地道:“媽媽,您別怪我嚴厲,我只是聽不得外人在我跟前說相公一句不是。”

崔媽媽連連點頭:“不說了不說了,是老奴僭越了,老奴以後再不敢說姑爺一句不是!”

崔珍娘便笑了,安撫道:“在外面沒關系的,還跟以前一樣便可。只是媽媽記住——別在我跟前說就行。”

崔媽媽點頭如搗蒜。

崔珍娘笑:“去吧,去再聽聽書房的動靜,別叫那人欺負了相公。”

崔媽媽忙點頭,又跑了出去。

果然如方朝清所說,兄弟倆果然“好好”談了一番,一直過了午飯,方朝元才離開,而他離開後,方朝清依舊待在書房裏沒出來。

跟崔媽媽再三确認了方朝元的确已經離開後,崔珍娘端了廚房剛做的點心和粥,去了書房。

書房的門沒有關,走到門口,她便看到了屋裏的人。

方朝清一襲家常白色長衫,一手背後,一手拿筆,正俯身寫着字。

書案上鋪了許多紙,左邊一沓是雪白的,還未着一字,右邊一沓卻密密麻麻的,已經寫滿了。方朝清寫完一張,便将寫好的放入右邊,再從左邊抽出一張空白的,繼續寫。

他寫地極認真,目光只在紙筆間徘徊,仿佛完全沉浸在字紙的世界中,她在門口站了這麽許久,他都絲毫未察覺。

崔珍娘便一直看着。

直到端來的粥變得只有一點溫熱了,她才敲了敲門,輕聲喚道:“清郎。”

“珍娘?”

仿佛剛剛從另一個世界抽離,方朝清停下筆,略微迷茫地看着進來的崔珍娘。

崔珍娘柔柔地笑着:“方才你跟那人一直在書房,連午飯都未用,我擔心你餓,便叫廚房做了些點心和粥,你吃些吧。”

方朝清笑:“多謝珍娘,倒正好餓了。”

說罷便洗了手,喝起粥來。

崔珍娘目光瞟到書案上,猶疑地問:“相公,你在……練字?”

方朝清一頓,痛快點頭:“是啊,在練字。”

崔珍娘驚訝:“你的手……”

方朝清微笑:“珍娘,我的手只是傷了,卻沒斷,阿圓說的對,我不該因此便自暴自棄。”

崔珍娘瞪大了眼睛:“阿、阿——”

方朝清放下粥碗,目光溫潤地看着她:“是啊,阿圓,就是方朝元。方才,我們兄弟長談了一番,解開了許多誤會——”

阿圓找方朝清,自然是來告別的,只是告別之外,更多的還是解心結。

阿圓不再別着來,不再說話句句帶刺,一字一句地将從方朝清最初出事時,他所見所作的一切,乃至心中所想都和盤向方朝清托出,并且承諾,以後不會再給他搗亂,甚至只要方朝清有需要,他都會盡力幫助,最後,他還想讓方朝清跟他一起回京城。

聽完他的自白,方朝清沉默了許久。

上次在悅心堂的交談後,他便大致明白了兄弟倆之間的一些誤會,只是聽阿圓仔細地、一件件地說出來,感受還是有些不同。更何況,與甄珠之間的事,阿圓也沒有隐瞞,除了細節,其餘兩人相交的過程都大致向方朝清說了一遍。

一時間接收那麽多信息,方朝清無可避免地沉默了。

沉默過後,是釋然。

“……他本心是為我好,只是手段激烈了些,但他說得對,我不能繼續自暴自棄下去了。雖說我仍舊認為經商沒有什麽不好,并不像他說的那般,經商便是自甘下賤,但不可否認,以前的我并沒有對生意上心,只是想借此謀生,也因此才那麽容易被他搗亂,一被他搗亂,哪怕明知有他搞鬼,卻還是不自覺地心灰意冷了,認定自己沒有經商的天分,便愈加不肯努力……”

方朝清目光清亮地娓娓道來,最後慨然一笑。

“珍娘,我想通了。”

“管他什麽大師,什麽批命,人活一世,若只想着做縮頭烏龜,那還有什麽意思呢。”

他唇角微彎,帶着淺淡的笑意,白淨的面上珠玉一般熠熠生輝,鳳目中更是波光流轉,深邃的湖水一般,沉靜而包容。

他用那雙湖水一般的眼睛看着她:“珍娘,你怕麽?”

崔珍娘張了張口,想要說話,胸口卻仿佛被什麽緊緊抓住一樣猛烈地疼痛着。

方朝清還在微笑地看着她。

崔珍娘捂住胸口。

“嗯,我不怕,清郎,你想做什麽,我都陪你。”她顫聲道。

方朝清臉上笑意便更濃,白淨精致的臉龐仿佛清風朗月。

——

第二日,甄珠便收到了方朝清的信。

信上,他将自己與阿圓的過往一筆帶過,只說以後不會再有人阻撓她與悅心堂的合作了,詢問她是否還想跟悅心堂合作,若有意,請她回信一封,他會将以後合作的具體事宜再寫信與她詳談。

這封信措辭小心而謹慎,除了公事公辦的交代和詢問,沒有一絲超出的親昵和熟稔。

不夠親密,但對于合作夥伴來說,這樣的态度才更叫人自在。

甄珠看完信,長舒了一口氣。

提筆回信,答案自然是确定的。

既然沒有了阿圓的阻礙,那麽方朝清自然還是最好的合作人選,而她原本擔心的私人感情問題,目前看來,方朝清似乎比她都還更清醒,更恪守規矩。

甚至連重新合作這樣可以說很重要的事,都只是寫信告知,而不是見面詳談。

甚至看信裏的意思,恐怕以後也依舊是同之前一樣,只通過信件來往,絕少會見面。

如此固然有些不便,但對他們而言,這恐怕是最适合的方式。

所以,有什麽理由不繼續合作呢。

如此,幾封書信來往後,甄珠與悅心堂,或者說與方朝清的合作便重新進入正軌。

洛城,乃至外地的達官顯貴們很快便發現,那位“風月庵主人”又有新畫作了。

如今但凡對春宮圖有些興趣的,無不對“風月庵主人”的名字記憶深刻,尤其在幾個月前,風月庵主人疑似封筆,市面上再沒了風月庵主人的新作,許多人求其畫而不得,只得畫大價錢從其他人手中收風月庵主人的舊作,據說一幅圖最高竟賣了五百兩,一時間,連許多不關心、看不上春宮圖的,都不禁為之側目。

風月庵主人的名頭一時無兩。

在這時候,突然又傳出其新作的消息,結果自然不言而喻。

甄珠新送去悅心堂的幾十幅春宮圖,僅僅一天便被搶購一空,且價格普遍比之前高出兩到三成。在那幾十幅新作賣完後,仍有許多沒買到的客人苦苦等候,要求方朝清一有新圖便給他們留着。

悅心堂再度熱鬧起來。

甄珠笑眯眯地數完新入賬的銀子,看着随銀子一起送來的方朝清的信。

信上,方朝清說要将她的正常畫作也打響名頭,要風月庵主人不再只是一個春宮畫師,為此讓她送一批正常的畫給悅心堂,他要親自挑選一些合适的,作為她轉型亮相的第一炮。

聽起來似乎很不錯啊。

甄珠再度笑眯了眼,心情大好。

而此時,剛剛出了洛城地界的阿圓一行人,心情卻十分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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