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林城步幾乎是在看清短信內容的同時就把電話回撥了過去,但是聽筒裏傳來了讓無數人牙癢癢的那個女聲,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他有些不死心地挂掉電話又重新撥了一次。

您撥打的用……

“去你媽的。”林城步把手機往床上狠狠一砸。

手機在床墊上彈了一下,優雅地跳了下去。

“哎!”林城步又趕緊蹦過去把手機撿了起來,手機摔壞了他未必心疼,用好幾年了,主要是萬一這會兒元午筋搭對了又聯系他……

聯系個屁啊!

要聯系早聯系了,根本不會讓他這麽一通折騰!

林城步在床邊坐下,看着手機屏幕,右上角摔漏光了。

愣了一會兒之後他從床頭櫃的抽屜裏翻出了一個本子和一支筆,這是個做得很可愛的賬本,林慧語送他的,讓他沒事兒對着賬本思考一下自己浪費的人生。

不過他一次也沒記過。

從今天開始記賬吧。

他在第一頁寫下了一行字。

-耶和華·步步救助瞎折騰·午所受損耗及花費清單

然後翻到下一頁寫上了市區至沉橋雙程油費,打包行李費,安撫大頭費,受驚吓精神損失費,手機漏光修理費。

“咱倆慢慢算賬。”林城步把本子合上,放到了自己随身的包裏。

Advertisement

接連兩天元午都沒再有消息,林城步跟所有他能聯系到的元午認識的人都聯系了一遍,再算上江承宇那邊幫着打聽的人,沒有一個見過元午。

“無所謂——”林城步坐在車裏,拿出手機一下下翻着通訊錄,“誰找不到誰……無所謂……誰讓誰破費……”

翻出了一個電話號碼之後他撥了過去:“大柱,我林城步。”

“靠,別他媽叫我大柱。”那邊很不爽地說。

“柱柱,”林城步笑了笑,“我現在去你那兒,你到路口等我吧,大概十五分鐘到。”

“你先告訴我什麽鎖,我得帶東西。”那邊說。

“就是小區交房的時候送的那種門,我也不知道什麽鎖,也不是什麽高級小區,應該不會送什麽高級門吧?”林城步說。

“行,知道了,一會兒見。”

大柱叫李大柱,他以前學汽修的同學,關系一直還算不錯,不過李大柱跟他一樣,汽修沒學下去,這兩年弄了個開鎖公司。

“我跟你說,你這個事兒我還真有點兒那什麽……”李大柱在路口上了他的車,拎着個工具箱,“真是你家?”

“不是。”林城步把車掉了個頭,往元午家的方向開了出去。

“我操,那我不能幫你開,”李大柱拍着車門,“停車停車,我要下去。”

“我一個朋友,”林城步把車門鎖上了,“失蹤了,我要找他。”

“失蹤了你報警啊,你撬人家鎖幹嘛啊?”李大柱看着他,“是不是該你錢了?哎那更不能幫你開這個鎖了,一會兒丢了東西人報警了我一塊兒得進去……”

“我是那種不靠譜的人嗎!”林城步說,“我們認識這麽多年我坑過你嗎?”

“那倒是沒有……你讓我想想。”李大柱皺着眉。

林城步只去過元午家一次,但是路他記得非常清楚,基本不需要回憶,就把車開到了元午家樓下。

下車的時候他帶着期望往樓上看了一眼,但元午家的窗戶關着,沒有燈光。

李大柱經過痛苦的思想鬥争,最後做出了艱難的決定,他幫林城步把元午家的門鎖給打開了。

“我操,這屋子多久沒人住了?”門一開就是撲面而來的灰塵味兒,李大柱捂着鼻子。

林城步直接讓灰塵撲得打了兩個噴嚏:“至少兩年沒人了。”

“我靠,水電煤氣什麽的都斷了吧?”李大柱順手往牆上的開關上按了一下,燈亮了,“哎還有電?”

“有,”林城步走進了屋裏,“我一直交着……所以我跟你說幫我開這個鎖沒問題你放心。”

李大柱在屋裏站了一陣以後就走了,林城步說一會兒吃個飯他也沒答應,怎麽都無法擺脫做賊心虛的感覺,打了個車回去了。

林城步從包裏拿出小本子打開。

-溜門破鎖人情費。

屋裏挺亂的,元午原來就不怎麽太收拾,這一走屋子空了這麽長時間,除去亂,就是灰蒙蒙的到處都能用手指畫畫。

林城步走到陽臺看了看,陽臺上的那些蒲公英居然還有好幾盆讓人吃驚地活着。

元午因為懶得澆花,弄了個定時澆花器,只要水電不斷,這些花就不會死……但是活得也挺難看的,因為窗簾半拉着,能見着陽光的時間太少,葉片都發白。

林城步看着這些蒲公英,突然挺感慨的。

在陽臺待了一會兒,他轉進了卧室。

卧室他沒進來過,這是頭一回,推開卧室門的時候帶着點兒莫名其妙的興奮和好奇。

元午的卧室擺設很簡單,床,衣櫃,一張小沙發,沒了。

連床頭櫃都沒有,看上去沒什麽生活氣息。

打開燈的時候林城步一眼就看到了床頭上一張猙獰的臉,也不知道是個怪物還是死神什麽的,元午每天就把腦袋枕在這張臉下面……

還說他的鐵架床呢,元午的這張床才叫有病。

林城步拉開衣櫃門,裏面沒什麽灰,還帶着淡淡的香味,這香味讓他一陣說不上來的激動。

應該是某種薰香的味道,他以前在元午身上經常能聞到。

他把腦袋探進衣櫃裏聞了聞,又看了看裏面的衣服,都還挺幹淨。

那麽……就開工吧。

林城步脫掉了自己的上衣,扔到床上,去廚房找到了抹布和水桶。

在開工之前他又拿出了小本子,往上記了一行。

-收拾屋子辛苦費(兩年沒人住的屋子,還很亂)。

元午坐在飄窗前,盤着腿。

清晨的陽光很好,閉着眼也能看到金色的小光斑在眼前跳躍。

他想好好體會一下這種讓人通體舒暢的清晨,他已經很久沒有過那種真正放松而惬意的感覺了。

但依舊是沒有。

閉上眼睛他就會有流淚的沖動。

為什麽會這麽矯情,為什麽這麽多天了還是無法平靜下來,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不是你的錯。

不怪你。

他反複地告訴自己,元申的死不是自己造成的。

但始終也無法說服自己。

那個下午和那個下午的陽光,一想起來就會讓他心悸。

他現在還能清晰地回憶起元申隔着粼粼水光看向他的目光,手上像是還殘留着緊緊抓着元申手腕時掌心裏骨節的觸感……

他還記得自己從焦急到絕望的每一個細節,在極度痛苦中不得不松開元申的手時那種無望。

如果他不松手,如果他再堅持一秒鐘,兩秒鐘,是不是就能拉開元申,是不是元申就不會死?

如果他沒有放棄,元申是不是就不會死?

如果他沒有躲着元申,沒有忽略元申那些不正常的話和想法,元申是不是就不會死?

他睜開眼睛,摸過手邊的一個日記本,元申有太多的想法,在他掙着向自己靠近想要得到一點回應的時候,自己如果沒有躲開……

元申是不是就不會死?

那麽多的如果,如果只要有一個如果成立了,元申是不是就不會死?

元午把日記本扔到一邊,跳下了飄窗,在屋裏煩亂地轉着圈。

這是元申的房間,每個地方都留着元申的痕跡,各種寫着看不懂的話的紙條,牆上随手畫下的關于死亡的那些畫。

到底有多久了?元申這麽渴望死亡,像儀式一樣地渴望。

元午頹然地倒進沙發裏,他不得不承認,哪怕他們是擠在一個羊膜囊裏出生的雙胞胎,哪怕是從小到大他和元申有無數的“心靈相通”,卻依然無法想像出元申的世界。

元午躺在沙發裏,看着天花板。

一直到窗外暗了下來,他才慢慢地起身,看了一眼牆上的鐘。

進浴室洗了洗臉之後,他換了身衣服,走出了房門。

太陽已經落山,吹過來的風裏帶着些許涼意,元午回頭看了看身後的房子。

這是元申的秘密,他只告訴過元午他住在這裏,爺爺奶奶都不知道他的住處。

元午不知道他把地址告訴自己的時候是只想告訴他,還是希望他能過來看看,又或者是希望有一天他的世界能被身邊的親人了解。

親人,爺爺奶奶。

元午皺了皺眉,爺爺奶奶有多痛苦他倒是能體會。

兩個老人幾乎是把元申當命一樣地照顧着,元申每一次發病,每一次住院,他們都會瘦一圈。

他知道元申對于爺爺奶奶來說有怎麽樣的意義,奶奶指着他邊哭邊罵的場景他想起來都還會清清楚楚地一陣疼痛。

“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怎麽會拉不住他!”

“你比他身體好!你比他有力氣!怎麽可能摳不開他的手!”

“水草那麽細!那麽軟!怎麽可能拽不斷!”

“你就看着他死!看着他死!你看着他死你都能松手!”

元午煩躁地揮了揮手,拐進了地下車庫,把自己的挎子開了出來。

車鬥裏扔着一瓶自噴漆,他昨天買的。

I feeling good。

他看了看車鬥旁邊的那行字,本來想用漆把字遮掉,但猶豫了很久卻沒有動手。

I feeling good。

這是元申寫上去的。

“birds flying high,you kno ho i feel,sun in the sky,you kno ho i feel,breeze drifting on by,you kno ho i feel,its a ne dan its a ne day,its a ne life for e,and i feeling good……”

元午現在都還記得元申一邊哼着歌一邊慢慢地在紙上寫下I feeling good,描粗,再剪出镂空的紙樣,然後晃着漆罐在車鬥裏噴下這行字的情形。

他害怕再想起元申,害怕元申的任何痕跡出現在自己的空間和生活裏,卻又無法在元申已經消失之後再抹掉他已經越來越少的痕跡。

元申房間裏最多的東西就是塗鴉的塗罐,随身的包裏也會一直帶着幾罐。

元午一直覺得這大概是他宣洩的途徑,就像青合街上常見的那些塗鴉,帶着自我的張揚宣洩着情緒。

直到他看到廢棄廠房的牆上那些一看就是元申風格的塗鴉時,才知道元申并不是在宣洩,也并非張揚自我。

他連自我都無法明确。

元午把車開到了一座小橋邊,這是他前兩天散步的時候發現的,挺清靜,特別是晚飯前的這段時間裏,只有幾個放了學不肯回家的孩子打鬧着經過。

他把車停好,坐到了橋邊的石凳上。

抽完一根煙之後,他拿出手機,開了機。

手機挺安靜的,只有江承宇的一條短信和兩個林城步的未接。

-想通了聯系我,我要喝你的特調。

元午看着江承宇的短信笑了笑。

林城步的未接時間是他發了短信過去,幾乎只相差了十幾秒鐘。

但讓元午有些意外的是除了這兩個電話,林城步之後沒有再聯系過他。

有點兒不像他的風格呢。

元午打開了通話記錄,最新的一條聯系人名字是“梁醫生”,他按下了撥號。

“梁醫生我是元午,”那邊接了電話之後他說,“我試過了,感覺不行……我根本做不到每天只在某個時段去想這些事……我就是覺得……我怎麽也過不去這個坎兒了,我就怎麽都覺得……我弟弟……是因為我……”

元午閉了閉眼睛,有些說不下去了,摸了根煙出來點上之後他才又輕聲說:“我知道,我不想這樣,我真的……我害怕我這一輩子就這樣了,困在他自殺這件事裏……我已經連正常生活都過不下去了……謝謝,我明天上午過去找您。”

挂了電話之後他吐出一口煙。

元午,你有多大的痛苦,就需要有多大決心,這種事不是睡一覺,喊幾嗓子,旅個游就能解決的。

有些事造成的傷在我們心裏很深的地方,我們甚至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卻還是會被它影響。

要想走出來,不是我說什麽你聽聽就行的,我說了,你要去做,你要配合,要努力,我們雙方的努力才行。

梁醫生是江承宇介紹的,在很早以前,江承宇就給過他梁醫生的電話,希望他能去聊聊。

但他……沒去,他一直覺得把那些連自己都不願意去細想的軟弱和悲傷展示給一個陌生人,是件可怕的事。

就像他對林城步說過的,我的傷,怎麽能讓別人來撕開。

可是有些事不像他想的那麽簡單,不是一句我去面對,我不怕痛就可以擺脫的。

他笑了笑,連林城步都背着他去找過梁醫生。

這個……聖父型神經病。

林城步收拾完元午的房間時,有種如果以後不對元午進行一次慘無人道的敲詐勒索不足以平複他今天包身工一樣的勞作。

洗衣服,洗床單,洗被套,洗沙發靠墊,所有能拆下來的布他都洗了,連窗簾他都扔浴缸裏連踩再揉的洗了。

還撕壞了一塊。

洗完了就擦,所有平面他都擦了好幾遍,一邊打着噴嚏一邊擦着,地板也拖了好幾次。

最後所有的活幹完的時候,外面天都亮了。

“你大爺……”林城步看着外面蒙蒙亮的天空,“阿門。”

林城步去洗了個澡,浴室裏的洗發水沐浴液什麽的都是至少兩年前的了,他打開聞了聞,沒什麽異味,于是也顧不上那麽多,都直接用了。

洗了澡之後換上了元午的衣服,讓他舒服了不少,趴到剛換了新鋪蓋的床上時,他舒服地哼哼了一聲,撅着屁股往床墊上砸了兩下。

聽着床墊發出細細地咯吱聲,他啧了啧,流氓床。

又撅屁股砸了幾下。

這次傳來的咯吱聲裏帶着點別的響動,聽着像是紙卡在什麽地方的聲音,他坐了起來,又颠了兩下。

接着順着聲音他在床墊和床靠之間的縫隙裏摸到了一張皺巴巴的紙。

應該是滑進去就沒再管了。

紙上的字林城步已經能認出來了,是元午的。

寫的是一個地址還有一串數字,不知道是q號還是電話號碼之類的。

他猶豫了一下,給江承宇打了個電話,把地址和數字念給他聽:“你有印象嗎?這是什麽地方?什麽號碼?”

“沒印象,沒聽他提過,”江承宇帶着睡意,“你是起得早呢,還是沒睡啊?”

“沒睡,”林城步說,“你是不是剛睡啊?”

“啊,剛開始第一個夢,”江承宇打了個呵欠,“這地址你可以去看看,不過我的建議是啊,看可以,別找上門兒去。”

“嗯,”林城步擰擰眉,“你是怕他煩吧。”

“他不是說了讓你別到處找他麽,”江承宇說,“他那人你還不了解,你真找過去了,他就真能一點兒面子也不給你。”

“這我知道,”林城步笑笑,“所以我先跟你打聽一下。”

“小步,”江承宇嘆了口氣,“如果元午沒事兒了以後再對你那個鳥樣,我把他打暈送你床上去。”

“靠,”林城步愣了愣,過了一會兒又笑了,“你未必打得過他吧。”

“我偷襲啊,只要你不心疼,背後一棒子,包準倒,”江承宇說,“情敵都看不下去了……”

“謝了承宇哥。”林城步笑着說。

挂了電話之後林城步把紙條上的地址記到了手機裏,又拿着那個號碼在q上加了一下好友,顯示的是個典型洗剪吹的名字和洗剪吹的頭像,看了一下空間,全都是“你們不懂哥有多牛逼,哥就快上天炸太陽了”的內容。

林城步懷着滿滿地想抽這人一頓的沖動關掉了,估計這個q號跟元午沒什麽關系,應該是個電話號碼?

不過他沒打。

沒錯,元午說了不要到處找他。

那就不找。

我就住在你家裏,等你來找我。

剛買了沒住幾天的房子,有本事你就別住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