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九月初。

昨夜一場雷陣雨,把C市悶燥空氣澆灌得不降反升,宛如盛夏。

市區某片老破小一樓後院。

“居然還沒收拾好?”

“得,女人就是麻煩。”

圍牆外,蟬鳴聒噪。

少年不耐的聲音伴着打火機的啪嗒聲。

“已經好了哦。”

院子裏,岑枳穿着一中夏季校服,背着小黃鴨雙肩包站在門後,擡起手腕又看了一眼表,慢吞吞地說,“再等我,三分鐘就好。”

“收拾好了還不出來?什麽毛病!”少年咬着煙,口齒不清地暴躁道,“操!這破小區怎麽大早上就有蚊子?!”

“行了星疏,”溫和的中年男聲,打斷簡星疏的抱怨,“還早。”

岑枳翻着手裏的“情緒卡”,機械地調節唇角弧度,複習人臉表情。

她是前天下午3點45分到的C市。

23天前,門外的中年男人——她生物學上的父親,簡清晖——突然出現在航空距離1171公裏外的遼省S市,她養父母家。

簡清晖左腳踏進岑家的當時,是晚上10點14分。

在他簡短表明來意後,岑枳開始心慌、抗拒、坐立不安。

因為十點半,是她每天該入睡的時間。

但這個男人現在講的事情,顯然在一刻鐘內結束不了。

那天,三個大人站在玄關,小聲寒暄了兩句,到客廳餐桌落座。

90式的老公寓,暈黃頂燈冒出滋滋電流。

岑枳乖乖坐在八仙桌一側,長睫在下眼窩垂斂出一片陰翳,聽他們讨論起自己今後的去留。

“枳枳的退養手續,麻煩兩位盡快辦一下。”簡清晖溫聲淡笑,“岑先生欠的那筆高.息借.貸,我也會讓助理按時給您打過來。”

空氣凝滞。

岑枳盯着八仙桌上被放大的失真人影,掌心撐住桌面,慢騰騰站起來:“我該去睡覺了。”

簡清晖微愣。

少女聲線溫軟,語調卻平得有些不自然,聽不出情緒。

岑枳按照慣例,走到岑景川和趙桑晚中間,翹起唇角,說了聲“媽媽爸爸晚安”。再把小腦袋伸過去,讓他們揉揉自己發頂。

走完流程,岑枳轉身,唇角抿直,進小卧室。

簡清晖在身後叫她小名,岑枳沒理。

她不喜歡她不喜歡的人叫她小名。

今晚趙桑晚摸她腦袋的力氣太小,指尖輕顫。岑景川揉她發頂的力氣又太大,像是要把往後好多天的力氣都提前花光。

和平時不一樣,她不太舒服。

薄薄的卧室門板,隔絕不了客廳交談。岑枳走到她的小書桌前。

《阿斯伯格綜合征完全指南》《高功能孤獨症兒童養育指南》《故作正常》……

一本本全家人都翻看過好多遍的書,按高低薄厚,整齊排在她的書架上。

輕微強迫症,會因為程序改變而沮喪。對不确定的事情,很容易生出強烈的不安全感。

難以解讀別人的表情和動作,更別提眼神。聽別人說話,只能理解字面意思。

她四歲被領養那年,确診阿斯伯格綜合征。

大多阿斯有的症狀,她也有。

她的一舉一動,常像一部定點觸發程序的機器。

機器怎麽能帶情緒呢?機器只能在程序出錯的時候中斷一下執行而已。

岑枳默然擡起手腕。

22:29。

都說阿斯是孤獨症譜系障礙中的幸運兒,大多智商優異,只在社會交往方面存在障礙。

那她就是幸運的吧。

岑枳垂頭鼓着腮幫子,悶悶地盯着表盤。

……

表盤上的分針即将垂直,岑枳收好情緒卡,緩慢又熟練地,反手塞進書包側面,拉好拉鏈。

深深深呼吸——

後院的破門板兒歘地一下被拉開,簡星疏吓了一跳,一句“卧槽”震得煙灰都斷了一截在手背上。

燙得他又開始罵罵咧咧。

聒噪得像只蟬。

岑枳鎖好院門,掃了眼兩個男人唇角的弧度——這是阿斯最直觀判斷別人情緒的方式。

“現在出發嗎?”簡清晖朝她笑了笑。

岑枳沒回答,雙臂垂直身側,朝他鞠了90度的一躬:“簡先生早。”

少女留着齊颌短發,劉海乖巧地垂在額前,瓷白皮膚在晨曦裏暈開瑩潤。略帶嬰兒肥的古典鵝蛋臉,嵌着兩顆烏粼粼的杏眼。

可面無表情的,活像在給欺壓了她十幾年的領導做最後告別。

簡清晖沒作聲,簡星疏卻毫不客氣地樂出聲。被煙反嗆了一口還不肯停,邊笑邊咳。

小姑娘明明看着又乖又甜,說話做事卻總叫人受內傷——岑枳前天晚上去過簡家主宅,簡星疏見識過。

“住得還習慣嗎?”三人往小區門口走,簡清晖溫聲問她。

岑枳盯着勻速的腳尖,硬邦邦地說:“不習慣,沒有家裏好。”

阿斯很難說謊,和正常人相比,一個小小的謊言都能讓他們極度焦慮。何況是這樣沒必要的事情。

簡星疏輕嗤了聲。

有了主宅的對比,當然知道好賴。他同父異母的便宜大哥,就把人扔這破地方,不怪人家耍性子。

簡清晖卻清楚,岑枳說的是岑家。

這也是岑家人特意提的要求。

複刻一套他們在S市住的房子,盡可能讓岑枳待在她熟悉的環境裏生活。

“時間有些緊,我已經盡量叫人布置過了。”簡清晖解釋。

岑枳垂眼“唔”了聲,沒再說話。

C市第一私立高級中學,前身是市一中,幾年前和另一所貴族學校合并。

學校的資本和師資力量一樣雄厚,也沒遷址,只在原先一中基礎上大手一揮。擴建完北校區後,校園寬敞得捉迷藏不作弊都找不見人。

岑枳的小區,離一中步行十分鐘。

校門口氣勢磅礴的燙金題字,百米外就能看見。

簡星疏不耐煩地停下腳步,遠遠用下巴指了指:“進了校門往左拐就是你們北區,上知行樓,高二年級辦公室,找高文山。”

簡清晖早走了,說他倆一個學校的,以後麻煩他多關照着點。

把前妻生的親女兒找回來交給小媽的兒子關照,這種行為擱宮鬥劇裏,簡星疏都得認為便宜大哥要放大招了。

可惜他和便宜大哥的爹——岑枳的親爺爺,并不重視這個親孫女。

就算岑枳在他手裏有個三長兩短,簡家也沒人會給她哭喪。

他耐着性子說完,小姑娘卻無動于衷。

看似俏生生地站着,眼睛也盯着校門口的方向,眼神卻空洞又茫然。

“你到底聽沒聽見?”簡星疏擰眉。

“嗯。”岑枳好奇,“為什麽你在南樓?”

“南樓都是好學生!”南樓清華北大,北區非富即貴。

簡星疏吼完,漂亮的桃花眼不耐但心虛地睨着她。

“哦,”岑枳轉過臉盯着他鼻尖,抿起唇角,“謝謝小叔叔。”

女孩子笑得又乖又軟,左頰還有個小酒窩。語速慢騰騰的,像手打的粘糕,不會甜得太膩,又軟軟糯糯。

簡星疏身邊沒這一號的女生,愣是不好意思地咳了兩聲。

“別以為對我笑兩下我就會心軟,”簡星疏兇巴巴地哼了一聲,“老子不吃這一套!”

岑枳眨眨眼:“一下。”

簡星疏:“?”

看着簡星疏一臉的呆滞,岑枳關愛智障般好心腸:“我就對你笑了一下哦。”

簡星疏:“??”

媽的!

簡星疏生平最逆反別人覺得他傻,開始借題發揮:“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剛剛壓根沒拿正眼瞧我!”

莫名讓他想起畢生死敵——賀知野那狗東西!

仗着比他高兩根橫躺着的手指頭,看他從來不用正眼!

“我、”岑枳語塞,“我那是……”

因為确診得早,她從小就開始接受心理理論訓練,應付一般的日常社交問題不大。

可和人對視這件事,她訓練到現在,也超不過三秒。還是得和很親近的人。

她也知道,不看着別人的眼睛說話不禮貌,可和人對視的那種感覺,比晚一分鐘躺床上也好不了多少呀!

看着她嗫嚅心虛的模樣,簡星疏格外上火:“在學校不許和我說話!不許和別人說你認識我!也不許叫我小叔叔!聽見沒有?!”

岑枳想了想,點頭:“聽見了。”

簡星疏氣順了點,哼了聲,抄兜往前走。

知道岑枳去的是(14)班,簡星疏猶豫要不要關照她一聲,如果賀知野那狗和她說話,就當他在吠。想了想又覺得沒必要。

那狗東西出了名的性冷淡,看女人像看無機質。老高——(14)班班主任又是個老好人,不可能把岑枳安排和狗一塊兒坐。

沒兩步,簡星疏聽見背後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倏地轉頭,兇神惡煞:“不許跟着我!”

岑枳受驚似的頓在原地。

很久,她盯着簡星疏走遠的背影小小“哦”了聲,乖乖搖手道別,沒再跟上去。

知行樓高二年級辦公室。

高文山教語文,說話語速和岑枳不相上下,人到中年頭發卻很茂盛,微微發福,是一看就很積德的那種長相。

看着面前乖乖巧巧的小姑娘,高文山滿心歡喜。

按岑枳在原先學校的成績,是可以去理科實驗班的。但校長和他們幾個老師說明了情況:這小姑娘和常規意義上的“好學生”不太一樣。

她做不到按時完成作業。

因為雷打不動的作息習慣,就算作業沒寫完,她也必須要睡覺。因為手指頭不太靈活,寫字很慢,重複的抄寫作業她也很少做。

本來想搶人的(1)班班主任聽完,一下子就猶豫了。

他們班學生出了名的嚴格自律,就算成績再好,這樣的異類也很容易影響其他好學生的學習積極性。

高文山一聽,眼睛倏地發亮。

這特殊體質,不是和他們班常年霸榜的賀知野一樣嗎?!

“來來來我們班啊!”高文山難得激動,當即扒開圍着校長的理科班老師們,嘿嘿一笑,“我們班同學也不怎麽寫作業。”

“……”很光榮哈?

……

高文山看了眼時間,站起來,要陪岑枳一塊兒去教室認識新同學。

還沒走到辦公室門口,走廊上就傳來驚天動地的呼喚:“老高救命——!那倆新來的又和我們班體委幹起來了!”

高文山隔着牆都聽出是(9)班的學生。

高二剛分文理,好些南樓北區的學生被打散重新分班。矛盾這就來了。

(9)班班主任今早請了假,學生知道他倆關系好,平時有事也會來找他。

岑枳安安靜靜站在高文山身後,聽那個跑得吐舌頭的男生給高文山形容激烈戰況。

高文山兩難:“可我這……”

“老師你去吧,”岑枳慢吞吞地說,“四樓最西邊的教室,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男生一聽,朝高文山身後看去。

從沒見過的大眼萌妹,但聽(14)班那幫男生說過,他們班會有個轉學生。

“謝了啊妹妹!”男生笑着和她抱歉,“我們也不想麻煩老高,要是我們班也有野哥坐鎮,誰他媽還敢亂來!”

高文山只來得及說了聲“你找空位先坐”,就被男生扯灌風麻袋似的拉跑了。

岑枳眨眨眼,穿過橫廊,朝樓上去。

高二(14)班門口。

教室裏沒有別班的早讀聲,零零散散的聊天聲兒也不大。

岑枳深深深呼吸,側身一步,小螃蜞似的橫踏進去。

天生不好的平衡感,晃得背包裏文具雜物叮呤咣啷一陣響。

教室前排女同學畫眼線的手一抖,後排交流閱片心得的男生瞬間消音。

活像進來的是教導主任。

48個座兒,就空了一個。46雙眼睛齊刷刷盯向她。

教室裏全然陌生的氣息,一張張從沒見過的臉。

岑枳僵硬滞頓。

她抿緊唇,努力只在心中不停默念:找空位先坐。

直直朝最後一排走去。

看着少女鎖定的方位,被人摁了暫停鍵似的空氣重新躁動起來。

“卧槽她上哪兒?”

“這屆高一的學妹這麽猛?”

“操!還是我爸爸魅力大!這就又來表白了?我的春天在哪裏?!”

聽說這屆高一新晉校花好看得直接能出道,應該就是這個了。

一時起哄不斷。

岑枳摒棄雜音目标明确,在最後一排,倒數第二走廊趴着睡覺的男生課桌邊停下。

男孩子胳膊墊在額頭下,露出一截冷白瘦削的手腕,骨節分明的指背微曲。血管在薄透的手背皮膚下,泛出青色。

以往訓練過的社交情境跟PPT似的,在她腦海裏一片片滑過。

直接打醒:不禮貌。

輕聲詢問:這位同學沉睡得像吃了毒蘋果的白雪公主,難度很大。

戳戳他腦袋:初次碰面不适合肢體接觸。

……

岑枳這點猶豫在別人眼裏看來,妥妥少女的羞澀。

畢竟即将面對的是一朵高嶺奇葩,多少還是有點緊張的嘛。

“爸爸诶,醒醒。”

白雪公主毫無反應。

岑枳循着聲音偏過腦袋。

叫爸爸的是熟睡少年前桌,腦袋綠得像頂了一頭藍藻。

見她看過去,藍藻頭格外賣力起來,擰着身子,邊對着她說“妹妹你等等啊”,邊拍了下白雪公主的肩:“阿野,有人找!”

這一下大概拍松了白雪公主卡喉嚨裏的毒蘋果,岑枳看見他抵在課桌面兒上的食指尖,幾不可見地往裏收了半毫。

是那種所有反派都覺得主角已經死透了,揚長而去之後主角又在鏡頭特寫下動了下手指的那種收法。

“賀知野!”大概是久病床前無孝子,藍藻頭決定做個逆子,扒拉着他爸胳膊開始晃,“還他媽睡!挂牌接客了!……嗳卧、槽你、大爺的!”

藍藻頭問候隔輩親大爺的同時,椅子腿在瓷磚地面上刮出刺耳噪音。被他同桌一把拽住胳膊罵了句“傻逼”才沒親吻大地。

隔壁兩個男生拍着桌子無情嘲笑:“馬嘉悅,這就是弑父的下場!”

“滾滾滾!”藍藻馬嘉悅暴走完,還不忘給老父親挽尊,“妹妹別怕哈,這狗東西絕對沒有家暴傾向。”

岑枳:“……?”

唢吶配鑼似的陣仗下,賀·白雪公主·藍藻頭的耳背老父·知野,終于慢騰騰地擡起他高貴的頭顱。

少年眉眼壓着,幹淨利落的短發漆黑微亂。像是在緩神,誰也沒看,眼神虛焦。

卻每一根頭發絲兒都冒着硬生生被人叫醒的躁意。

“你好,請問這裏是空位嗎?”岑枳勒住背包帶子,禮貌得像英語課本對話。

“嗯?”少年困倦茫然得像跟不上大腦運轉,下意識發出沒睡醒的濃重鼻音。

“……”岑枳眨眨眼,猶豫要不要重複。

隔了得有好幾秒,少年像是終于消化,耷拉着的眼皮子稍稍動了下,懶洋洋地擡眼看過來。

那一刻,岑枳本能地想避開視線。

卻在緊要關頭想起簡星疏——因為不和他對視而“突然間的自我”。

岑枳屏住呼吸,眼睫一瞬不眨:“這裏是空位我就坐了。”

說時,她看見男孩子漆黑的眼,迎上融進窗戶的晨光微微眯了下。

一雙內勾外翹的狹長眼睛,很漂亮,眼底卻看不出情緒——當然她也看不懂。

1、2、3——整整三秒!

長睫一垂,岑枳果斷顫開目光,大口喘氣。她憋得臉都熱了。

空氣又像被人摁了暫停。

連馬嘉悅都忍不住想:這年頭已經開始流行坐下來……再慢慢表白了?先婚後愛?

氣音似的一聲輕嗤打破沉默。

“行啊。”賀知野怠懶地往椅背裏一靠,大長腿抻到課桌杠上,散漫扯了下唇,“你坐。”

少年明明笑着,眉眼間卻壓着散不開的冷戾。

馬嘉悅心頭一跳,在老父親臉上看出明明白白的“你敢坐老子旁邊試試”。剛想喊岑枳別莽,“妹”字才發出半個音,活像在喊“媽”,就聽見岑枳說——

“好哦。”

然後拉開椅子。

乖乖坐下。

岑枳塞好書包,邊掏第一節 課的英語書,邊長松了一口氣。

她新同桌,真是個好人。

認識第一天,就這麽熱情又和善。

笑眯眯地邀她入座。

看着身邊已然開始掏玉桂狗吸管杯的少女。

賀知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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