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賀知野聽她說完,又看她做賊似的偷瞄了眼背對着他們寫板書的化學老師。

見老師沒發現她的這點小動作,才放心地偏過臉,無聲看向他。

賀知野沒應聲。

小姑娘的耐心也似乎沒想象中那麽好。

才等了三秒,她就又用指腹,在那個“枳”字下面很用力地摁了下。

粉潤的甲面頂端,彎出一輪白色的小月牙。像極了無聲的催促。

賀知野抄在兜裏的指節不自覺地蜷了蜷。

好像哪個地方,也被某種小動物柔軟的肉墊,不輕不重地摁了下。勾起點兒莫名其妙的,說不清是不是不耐煩的感覺。

賀知野視線壓着的落腳點,似乎在她化學書越界的範圍。

也不說話,也沒多餘的動作。

岑枳突然有些緊張。

想起小學時候有次午休,她趴在課桌上睡着,胳膊肘不小心超過那個同桌小男生畫的三八線。

她天生對冷熱和痛覺感應遲鈍,醫生說過,不少阿斯都有這種情況。

可那回,她是被胳膊上的刺痛紮醒的。

那個小男生舉着削尖的鉛筆,明明哈哈大笑着,說出來的話卻讓她不理解:“我就說傻子不怕疼吧!你們還不信!剛剛誰和我賭五包辣條的!”

小小的岑枳低下頭,茫然地揩掉了胳膊上泅出的血珠子。

後來,她聽見老師批評了那個男生,又給他們調換了座位。她這才知道,原來,對方是讨厭她的。

覺得阿斯伯格綜合征是精神病,有精神病的就是殘疾人,殘疾人怎麽能和他們這些正常小孩一起上學。

但那個同桌,是老師安排的。新同桌卻和舟舟一樣,是主動邀請她坐的。

不一樣。

可岑枳還是沒忍住,緊張得擱在書皮上的手指頭都慢慢蜷了起來,捏成拳緊挨到一塊兒。

會不會是,她把胳膊和自己的書伸到了新同桌那兒,他不高興了?

畢竟有的人就是領地意識比較強……

還沒等她深入分析推導出原因和解決辦法,就聽見黑板被敲了兩下。

岑枳吓得猛一轉頭,用飛一般的一倍速迅速拖回自己的化學書。

化學老師聶澤洋看着他們這個角落:“馬嘉悅,你又困了?我講課這麽催眠呢?”

“??冤枉啊老師!”馬嘉悅擡頭驚呼,“我那是在思考啊!!上您的課我哪敢困!”

“別老低着頭,”聶澤洋兩指微曲,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馬嘉悅,“讓我看見你的眼神。”

“……行行行。”馬嘉悅硬着頭皮無奈道。

我這不是聽不懂心虛麽。就怕對上您視線,您叫我起來回答問題啊。

“……”

岑枳繃緊的身體放松下來,還好不是因為她。

正慶幸呢,就聽見身邊的人,不帶什麽情緒地低“嗯”了聲。

岑枳一愣。

怕被老師看見,她慢慢彎下腰,臉頰就着緊挨的拳頭貼上手背,無聲困惑:“啊?”

小姑娘瞳仁漆黑,又生得滿,視線虛焦沒和他對視,看上去十分茫然。微張着嘴時,兩顆小犬牙還在下唇邊若隐若現。

像個不怎麽靈活的,土撥鼠。

“……”

賀知野撩起眼皮,目光落在她封皮名字上,下巴微擡了下。

啊。

岑枳明白了,他是在說:我知道了。

整個人徹底放松下來,唇角上翹,岑枳無聲點點頭。又突然福至心靈地,想測試一下。

于是慢騰騰地,把懸在課桌下面的胳膊肘挪到桌面上。

一寸,兩寸,三寸。

緩慢越過課桌中縫,試探起對方底線。

賀知野看着她奇奇怪怪的小動作,揚了下眉。

沒生氣沒暴走,也沒拿鉛筆紮她胳膊。

看來剛剛沒有立馬回應她,僅僅是反應慢而已。

岑枳放心地想。

畢竟大佬們的武力值,都是智商換來的嘛。

她懂,她明白,她理解。

“謝謝哦。”岑枳仍舊趴着,笑眯眯的,用氣音小聲和他說,“你真是個好人。”

“……?”賀知野眼皮觸電似的抽了一下。

到底是哪個步驟出了問題,才讓小姑娘突然“滴”給他一張——好人卡。

他只是單純覺得,要是不給個回應,傻子得非常執着且固執地再和他強調一遍,而已。

真沒必要。

聶澤洋又往馬嘉悅那個角落瞄了眼,轉身,在黑板上寫反應速率的影像因素。

兩秒後,還是沒忍住,無聲笑了下,搖了搖頭。

中午下課,黨夏陪岑枳上完廁所,又帶她去食堂吃飯。

一中的食堂有三個,南樓北區各一,每周供應的菜譜,都會提前在門口小白板上預告,葷素搭配營養齊全。

中軸線上還有個小食堂,品種就多一些,中式熱炒,各類西餐,火鍋川菜……就連咖喱手抓飯都沒放過。

但總歸是食堂,沒有外面小吃街的氛圍,學校也不強制他們一定得在食堂吃,所以一下課,去哪兒的學生都有。

岑枳小時候極其挑食,是挑食到像許了什麽“上蒼保佑前任過得不好,信女願一輩子只喝全糖珍珠奶茶”的那種挑法。

譬如到新家的第一天,趙桑晚給她做的是茴香餃子,她就非常執着地,頓頓吃,堅持吃,連吃了大半個月。

起初一個禮拜,趙桑晚和岑景川以為她只是愛吃,後來才覺得不太對勁,帶她去醫院檢查身體。

沒想到繞了好幾個彎兒,從腸胃查到腦CT,又從精神科轉去心理醫生那兒,最終确診了阿斯。

那幾年,心理醫生這個職業,在國內也才興起,更別說專攻治療孤獨症譜系障礙中這一個小分支的。

所幸,岑景川托了沈彥的父親,找了個剛回國的醫生,從岑枳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了幹預治療。

趙桑晚也在她飲食上嚴格配合醫生的治療方案,每次都會提前告訴她“媽媽明天會做什麽”,讓她有個心理準備。

岑枳後來才明白,不是她想挑食,只是機體本能地,面對沒嘗試過和未知的東西,會抗拒。

她現在挑食的毛病雖然好了很多,但有預告的話,當然更好。

于是選擇北食堂。

岑枳沒在北食堂遇見簡星疏,微信他也沒有回。

岑枳還有點小失落。畢竟在這個城市,簡星疏算是他唯一的親人。

黨夏極其熱心,帶她在北區食堂吃完飯,又去圖書館綜合樓逛了下,還上小食堂認門。

說是每周三小食堂都會做魚丸,賊鮮,得搶,明天帶她來。

下午,高文山在自己的語文課上,正式給全班同學介紹了岑枳。

只是也沒明說,以後岑枳和賀知野就是同桌。

他知道這個年齡段的孩子都逆反,怕直說了,賀知野覺得他是在道德綁架逼良為……那倒也沒這麽嚴重。

但別的同學,自然是都默認了《大佬和他的轉學生新同桌》這個組合。

沈彥和戚舟,直到下午自習課才終于吵完。

倆人最後的結論是:勉強同一個航班,國慶來看她。

至于岑枳的位置,先這麽坐着,并且要和新同桌好好打好關系。但是和新同桌的交流方式,絕對不能和對他們倆一樣。

【啊?】岑枳不太理解。

看着這個仿佛能看見她小犬牙的“啊”字,戚舟和沈彥開始了來回反複的保姆級叮囑。

叫岑枳務必不要和新同桌,聊她的“興趣愛好”。

沈彥連文字都散發着點了支煙般的透支感:【我們這些做大佬的,業務都很繁忙的,真的沒有空再娛樂消遣了。】

——這麽優美的洛必達法則,這麽精彩的泰勒公式,你們确定都不喜歡嗎?要不我再給你們講講它們的詳細用法?你們下了課可以……可以娛樂娛樂?

“……”岑枳眨了眨睫毛,眼前浮現出戚舟和沈彥那兩張,在他們嘴裏叫做“生無可戀”的臉。

乖乖摁下:【好哦。我懂的,我有好好融入大家。】

戚舟更是給她支招:【還有你那個成績哈,也先收着點兒,反正時間一長有了同桌情,就算你倆差距懸殊門不當戶不對的,他也不好意思再叫你走。】

戚舟初一那會兒以為岑枳和她一樣,都是表面乖乖女,實際上“頭像越粉,罵人越狠”。畢竟她那麽嚣張得叫岑枳坐,岑枳就真的坐了!

後來才發現,岑枳是真的乖,甚至乖到有點兒傻乎乎的。可成績又他媽好到人神共憤。

和她這個被親爹花錢塞進重點班的,簡直是兩極對比。

那還能怎麽辦?都已經有感情了啊,只能湊合着過了呗。

這原理就跟“男朋友明明是個富二代卻裝窮,現在終于向我坦白了,我當然要為了真愛原諒他啊”異曲同工。

畢竟岑枳現在待的那個班,是個墊底班。

她聽沈彥說,岑枳在小學的時候因為跳級,被班上看不慣她成績出衆的同學欺負過。

就連初一剛開始,都有別班學生想捉弄岑枳。直到她出面,說誰敢動她同桌試試,那些人才悻悻收手。

畢竟學校新食堂,都是她爸捐錢建的,這點面子她還是有的。

既然狐假虎威——語文老師來了都得誇她用詞精準——有用,那就讓岑枳複制和她的相識相知相愛模式呗!

反正別被欺負就行!

岑枳困惑:【成績,怎麽收呀?】

戚舟知道她又只能理解字面意思了,換了個說法:【你就裝傻,裝成腦子不太靈光的樣子。】

岑枳撓撓頭:【……我,能裝像嗎?】

戚舟:【……】

沈彥:【……】

小妹妹你對自己到底有沒有一個正确的認知?

你覺不覺得問“我還用裝嗎”更合适?

岑枳也不是很理解他倆的省略號包含了多少含義,有些不情願道:【可我這樣,不是騙人嗎?】

戚舟循循善誘:【哪有叫你騙人?只是讓你晚點再坦白自己成績好嘛。你也說他對你很友好很和善是不是?那他現在就看見你成績比他好這麽多,是不是會傷心?是不是會難過?是不是會有心理落差?你舍得讓你的新同桌一開學就弱小可憐又無助嗎?】

“……”岑枳想到小時候每次考試出成績,沈彥都要在職工大院裏被他爸操着晾衣杆邊追邊罵:你小子和枳枳上的是他媽一個學嗎?!!

沈彥适時補刀:【再說這怎麽能叫騙人呢?這叫善意的謊言啊!枳枳你不行啊,你又把語境訓練忘了啊?】

“?”

岑枳被小小激了下,捏拳打下:【我才沒有!】

戚舟:【那你聽話,先和他搞好關系。】

岑枳肩膀落下來,抿了抿嘴。天人交戰一番,乖乖打給她:【好哦。】

戚舟:【枳枳啊,誰叫我倆離你這麽遠,打個飛的都得三倆小時呢。人在屋檐下,你抱緊他大腿就對了!】

戚舟認真分析過,他們這些做大佬的,還是要點面子在身上的。就算是關系一般,但是學生時代的同桌,還是比普通同學要親近不少。

那你同桌要是被別人欺負了,你這個做大佬的,豈不是等同于被人騎臉?

那必須不能夠。

并且江湖規矩,打女人是要被兄弟們看不起的,更不用擔心南邊兒那個大佬對窩邊草下手。

所以綜上所述,讓岑枳好好抱緊她新同桌的大腿,百利無害。

戚舟你真是太他媽機智了啊!

岑枳看着戚舟最後那句話,緩緩偏過腦袋。

默默盯住賀知野的……腿。

少年大長腿裹在黑色校褲下面,一條腿朝前抻着,一條大喇喇地踩在課桌橫杠上,露出一截瘦削腳踝,膝蓋憋屈得頂住桌肚。

岑枳視線慢慢上移。

抱緊。他大腿。

“……”這,就不太合适了吧。

“看什麽呢?”

腦袋頂上,大長腿的主人鼻音濃重,突然懶洋洋地問她。

岑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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