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沈棄對陸折予不大避諱, 再者,這又不是值得隐瞞的事,他随口像是講閑話一樣地道出來:“妖界素有傳聞, 妖王封決已經身隕道消。但我早說過, 他應當只是陷入沉睡, 此次不明緣由地蘇醒, 還指名要找一位魔修,讓我百思不解。”
自五百年前, 封決殺死上任妖王以來, 他就陷入了沉睡, 消聲匿跡,再也沒有出現過。
許多人猜測,他在與上任妖王的打鬥中受了重傷,命不久矣, 所以灰溜溜地消失了。但封決沉睡以來,座下大将相烏一直好好地打理着妖界,偶有篡位事件也沒成功。
妖界的血統壓制是所有物種中最直觀強烈的一種。
若能夠震懾他們的封決真的消失了,不會是這點小打小鬧的篡位, 早就有人直接上位了。
封決沒死是真的, 沉睡了這麽多年不出來管事也是真的。
弗一出現,就去打魔界。魔尊都被打得一臉懵, 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傳信來問沈棄。
沈棄哪兒能知道啊。
他和妖王又沒什麽交情, 談生意出面都是相烏,妖王不知道睡得有多香。
所幸, 情報網雖然還在修複完善, 沈棄本人的面子基本沒人敢不接, 他路子又廣,打聽出來妖王的意思,是說要找人:女的,魔修,很厲害。
魔尊那邊已經開始地毯式搜索魔界,意圖找出這個導致妖魔兩界大戰的“罪魁禍首”。
這點沈棄不作評價,多少覺得魔尊有些窩囊就是了。
——別人都打到臉上了,怎麽自己上趕着去獻人,不打一波回去立立威信麽?
魔尊,遲早要完。
陸折予聽到沈棄的這句“要在魔界找一個人”,心中頓時浮現出一種不太妙的預感,有種場面似曾相識的感覺。
他和沈棄,曾經或者說是現在,都在盡所能地尋找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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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慕容止在魔界的時候,亦然如此。
該不會妖王要找的人就是……
陸折予聽見了沈棄說的那幾個條件,惴惴不安的心髒又落回了原處:林寒見雖然實力不錯,但還擔不起妖王口中的“厲害”二字。
沈棄搖了搖頭,臉上帶着無可奈何的神情,口吻卻煞是涼薄:“妖王封決,數百年前現世起便是個不折不扣的戰鬥狂,逢人便打,從無敗績。這樣的人能說出一句‘厲害’,怕是當世當得起這個詞的沒有幾個人。”
他嗤笑了一聲:“如此,才更難辦。因為魔界壓根找不出這樣的女子。”
魔界有女将,不止一兩個,能與相烏交手的也有。可相烏都無法從封決嘴裏得一句“厲害”,這些女将也必然不是封決要找的人。
陸折予點頭,同意了沈棄的說法,接着道:“魔界的女将中沒有實力過于強悍的人,而若只是藏身魔界,魔尊就算要找,大概率是找不到的。”
有實力的人不管在哪兒都能逃跑,更何況敵在明她在暗。
“正是。”
沈棄深以為然,無血色的手指抵了抵晴明穴,道,“封決先前不說,便是怕她跑了,按照簡單粗暴的打鬥風格,想直接把魔界拿下來。但魔界就算是再腐敗堕落,也不是輕易能打沒的,故而現在封決透露了緣故,魔尊那邊就跟着想辦法。”
“以我之見,能找到那女子才是奇了。”
在先決條件上,此事就被弄得極為困難,現在沒公布妖界開戰的真正意圖,可打草驚蛇是沒跑了。那女子又是個厲害的,且連樣貌都沒有一個,能找到就出鬼了。
陸折予蹙眉,看得出很瞧不上這種行為:“粗魯兇悍,無禮無智。”
沈棄總算笑得真心些,陸折予罵人的時候還是挺有意思的,和他一貫的陰陽怪氣不同,特別直白,故而在某些時刻,很有一戳人心的爽快。
誠然,他作為妖界和魔界的合作方,都要罵一句:這都什麽破事!
沈棄嗓子不大舒服,随手扔了顆玄火丹到池子裏,泛着涼意的池水開始回溫,他輕咳了一聲:“難為你聽我說了這麽久的牢騷,該說說你的事了。”
陸折予突然不知道從何說起。
他和沈棄不是一類人,從很小的時候,他就知道這點。若不是兩家多年世交,幼時又在一起念書修習,他們絕無可能成為朋友。
但沈棄時常暗地裏幫他料理一些暗箭,他也會直接掀翻拿沈棄體弱說嘴的人。
陸折予認為自己是在從心,他看不慣那些說着酸話的陰溝小人,并沒有想與沈棄結交的意思;沈棄則是單純地在鍛煉手腕,陸家那些盤根錯節的旁系分支,簡直是他最好的發揮場所。
他們的手腕背道而馳,卻莫名其妙地沒有相看兩厭,最終順理成章地成為了朋友,君子之交,淡薄地維持到了今日。
陸折予其實并沒有多少朋友,認識這樣久的更是只有沈棄一個。
可他要背叛沈棄了。
唯獨林寒見,是他背信棄義都不能放手的人。
“我是想問你——”
陸折予緩慢地吐着字,說話時都還在字斟句酌,“你發的通緝令上,那位林寒見姑娘的事。”
“……”
沈棄臉上的表情完全消失了,他平日看上去很平易近人,實際上冷着臉時就會顯得十分怵人,他的眼睛形狀近似林寒見的桃花眼,比那更狹長一些,眼尾上挑得非常內斂,瞳仁是稍淺的茶色,漠然注視的時候猶如看着死物,“為什麽問她?”
陸折予啓唇,話将出口又停了停,他活到現在第一次面臨這種事,父親逝去時諸位叔伯、無數親戚的傾軋,仿佛都比現在好過些:“你先前說要将她找回去慢慢折磨,可……你親手教導寫字的那人,也是她吧。”
沈棄茶也不喝了,茶杯被他扔到了溫泉池中,他的眼神近乎空洞,什麽都不包含,連憤怒的痕跡都沒有,這種完全無機質的目光不像是人:“你想說什麽?”
陸折予默了默,如實道:“我從未見你這麽生氣,僅僅只是因為提到了一個人。沈棄,你莫非是喜歡她?”
沈棄就那樣盯着陸折予,目光森然如露出獠牙的兇獸,但他其實什麽表情也沒有,更沒有做出威脅的舉動。
他看着陸折予,嗓音又沉又冷,陰郁得像是一條毒蛇蟄伏在暗處:“你是不是知道林寒見在哪裏?”
陸折予的心跳錯覺地靜止了一瞬,他不知道自己的表現夠不夠天衣無縫,他幾乎是立刻回道:“你甚至不能态度冷靜地談這件事,是麽?”
沈棄毫無觸動的神色驀地出現了一絲裂痕,輕盈的呼吸被打亂,他猝然收攏了藏在寬大袖中的手指。
他可以在夜深寂靜時想念林寒見,可以在任何時候記起林寒見,也可以對着知曉一切內情的丁元施說起林寒見,但他卻無法忍受一個與那段曾經毫不相關的人來肆意提起林寒見。
那會讓他感覺到一種威脅,以及珍視的存在被搶走的恐懼。
他的父親不允許他有特殊喜愛的事物,不論是死物還是活物,他接受的教導都百般地告誡:不能太過喜愛,過甚的愛會成為他的軟肋,是致命傷。
他在陸折予面前失态,實在不好。
陸折予其人,光明磊落,固守君子之風,平日看上去拒人于千裏之外,實際比他這個以假象迷惑人心的翙閣閣主好太多。
他們做了這麽多年的好友,更不該說出這等懷疑又尖銳的話。
沈棄松懈了緊繃的背脊,滿是攻擊性的雙眸垂下,遮住了眼底的情緒:“對不住,我激動了些。”
陸折予因為背叛友人而慌張的心情,霎時又多了一份愧疚,像高山沉沉地壓在他心上,令他條件反射地握緊了霜淩,遏制住想要将真話和盤托出的沖動:“……無妨。”
沈棄閉了閉眼,複又睜開,恢複到了往日的游刃有餘,神色溫煦幾分,靜了大約五秒,他才道:“是,我确實喜歡她。但她也确實背叛了我。”
陸折予自然而然地聯想到一件事:“你去年在鳳凰臺包攬了所有的珍品,我似乎聽說翙閣或許會有喜事……她,如何背叛你了?”
陸折予其實是想問:她同你進行到哪一步了?你到底有多喜歡她?
沈棄奇怪地看他:“你何時對我的感情|事關心起來了。”
陸折予垂下眼:
“我想知道,如果是你,會怎麽做,為何會那麽做。”
這番話似是而非,留足了腦補的餘地。
沈棄領會,了然道:“你是想到假如寧音回來,不知道該拿她怎麽辦是好吧。”
畢竟寧音是星玄派的叛徒。
陸折予略顯生硬地颔首。
沈棄搭在桌沿的手指敲了敲,思索一陣,道:“下令抓她的時候,我是想着把她逮回來懲治一番,後來就覺得她此舉并非毫無道理。我同她在一起的時候心中就隐約有預感,她不是個一貫柔順唯諾的性子,若是別人觸動了她什麽,她必定是要償還的。”
他彎唇笑了一下:“然我色令智昏,有意忽略了這點。以為她同我相處久了,總會生出點感情,說不準還給我一些,但不至于那樣決絕。歸根結底,那一局,是我籌算不及。”
有些話是會産生歧義的。
正如此刻,陸折予前來問這件事,是想知道林寒見于沈棄而言究竟有多重要,半途不可避免地生出了一點吃醋比較的心,諸如“我同她在一起的時候”“她同我相處久了”這樣的話,可以理解為是他們二人認識、共進退的時間很久,也可以理解為,他們兩個人曾經是以一對戀人的身份度過了一段不短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