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林寒見還在翙閣時, 曾經和沈棄有過一段關于“感情”的對話。

那時候,林寒見已經能夠在沈棄身邊說上話,沈棄也習慣了去什麽地方都帶上她。

他們在炎城談生意, 正好撞見一樁寧死不屈的愛情故事:城中首富的兒子邢公子看上了一位貧家女, 本是循序漸進地追求, 邢公子突然得知貧家女心中早已有了人,一直不肯接受他便是為了那人守身如玉。邢公子惱羞成怒,一改往日風度翩翩的追求模樣, 直接強取豪奪,借勢力錢財破事那貧家女嫁給他。

這類事情在塵世中不算太新奇, 多少話本子裏都會這麽寫。

貧家女不想連累家中,迫于無奈嫁于邢公子, 成日郁郁寡歡。半年後, 她在街上看中了一樣戲法,想着暗度陳倉,假死出逃;不想她和她那情郎都被捉住, 一個關在屋裏,一個關在牢裏, 雙雙受苦瀕死。

沈棄得知這件事, 沒發表任何意見, 拿着賬本不知道在算得失, 還是這樁生意是否要繼續。

林寒見提出要幫一把。

“你想管?”

沈棄将賬冊放到桌上,紙張摩擦的細微聲響在此刻顯得分外清晰,他擡眸, 打量了林寒見幾秒, 颔首, “想必你已有良策。”

林寒見如實道:“這件事要是閣主您出手, 不必任何良策,就能得到最好的結果。”

沈棄哂笑一聲,沒有惱意,說話有股悠然自得的閑散意味,悅耳動聽:“可我為什麽要出手?邢家與我做生意,好歹算個合作者,我不幫着他們就算了,還去與他們作對。那我來炎城這趟,是為賞景的麽?”

林寒見一時沒想到好的反駁言辭,從本心的角度出發:“邢家公子強取豪奪,娶人不顧意願,人家姑娘想跑,又有什麽錯?”

沈棄擺了下手,姿态上就很不贊同,他不急不緩地道:“邢公子是用了非常手段,但他卻成了,那姑娘想跑而不知謀劃,奮力一搏又信錯了人,以至功虧一篑……這事說到底是他們自己的事,塵世諸多意難平,你也要一一去平反?”

要與沈棄争辯、論事情長短,不智之至。

林寒見繞開這層,不和他深入辯解,頗有些倔強地道:“可我現在看見了,我這次想管。”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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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棄仍然是那副清淡随意的樣子,聽着她頂嘴,包容又和氣地道,“你想管,就憑自己的能力去管。”

林寒見朝他一禮:“屬下必不會牽連閣主。”

這正是她想要的。

翙閣不能擅自行動,規矩森嚴。要麽,就是沈棄願意出手;要麽,就是他撒手不理,可以允許她自己去辦。

林寒見本來也沒指望沈棄會搭理這種事。

沈棄方端起茶盞,聞言,唇角彎了彎,嗓音融在茶香中,多了幾分悠遠潤澤的:“我倒也不怕你牽連。”

林寒見沒将這話放在心上。

她果斷地走出門去,行色匆匆,沈棄悠悠地品了口茶,對着空無一人的屋內道:“派人跟着她,要是有人為難,全記下來交給我。”

暗衛神出鬼沒地出現:“是!”

沈棄的指尖摸索着茶杯的杯沿,語速慢了幾分,是在思索:“她成日跟着我,一出面就相當于我的授意。吩咐下去,這次姑娘要做的事誰都不許插手,讓她自己想法子。”

暗衛再次道:“是!”

這消息傳下去,大部分人都覺得是林寒見惹怒了沈棄,沈棄才要讓她在外好好摔個跟頭,或者——幹脆就不讓她回來,落魄了才明白翙閣如今給她的一切有多好。

林寒見地位升得太高太快,不少人眼紅,蠢蠢欲動者亦有,只是暫且不敢妄動;若林寒見失勢,就能騰出空位了。

唯有丁元施,作為少數幾個知道沈棄前一道命令的人,猜測道:“閣主……是想鍛煉林姑娘?”

沈棄沒有否認,垂眸望着棋盤,只是道:“她聰明機警,然閱歷不夠,要讓她現在去管翙閣機要,還遠遠不及。”

丁元施愣了片刻:“閣主想讓林姑娘去管翙閣的機要?”

沈棄執子落下,不再言語了。

林寒見用了五日,沒走翙閣的便利,專注在邢家那邊下功夫,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真将事情辦成了,讓那邢公子不得不松口放手。

做完這些,她還順手将那對苦命鴛鴦送去了別的城池,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林寒見想着這事不算是和翙閣有關系,頂多是她的私人行動,沈棄的那道命令她也聽說了,因此更無顧忌,也更心安理得。

此事辦成,她沒有向沈棄回報。

還是丁元施主動開口問:“上次邢家的那件事,姑娘辦得實在巧妙利落。”

翙閣上下,一般喊她聲“姑娘”,是種別樣的尊敬,只有私下特別提起時,才帶上姓氏。

林寒見沒想到丁元施會突然提起這件事,側首看了眼,沈棄還在樹下安然地看着書冊,全然不為外物所擾。

她點了點頭:“丁先生謬贊。”

同樣也是一副不欲多說的樣子。

丁元施想起沈棄先前的反應,心中嘆了聲這兩人有時候都委婉內斂過了頭,追問道:“此番閣中未有半點援助,全憑姑娘個人之力,不知其中可有遇上什麽難處?”

将“難處”這個話引抛出來,就好順理成章地讓林姑娘知道,閣主并非是真的不讓人幫她,那些不妥當的人和事,都一筆筆為她記着,盡數還回去了。

林寒見不明所以,念及丁元施向來是沈棄的代行者,說話做事都是揣摩着沈棄的心思來,便恭恭敬敬地答道:

“稱不上是難處,我能得閣主允許私自行事,不牽連到翙閣已經是萬幸,不管遇上了什麽,皆是自己所求。勞煩丁先生挂心,我心中只有感激,能得明主諒解,乃是下屬之幸。”

丁元施:“……”

這話讓我怎麽接?

林寒見并不知道沈棄的另一道吩咐,也就不知道沈棄私下裏做了些什麽,說出這番話無可厚非;可若是不說清楚,怕是林姑娘要一直以為閣主對她是半點情分都沒有。

丁元施想幫着調和解釋,即便林寒見看上去沒有生氣,但他總覺得不妥:“姑娘,其實——”

“丁叔。”

沈棄出聲,好似才注意到他們在說話似的,“前些日子你想要的那樽白玉像,我着人找回來了,你去羽三那兒取一下吧。”

丁元施張了張嘴,心中又是一聲嘆息:“……是,多謝閣主。”

沈棄靠在藤椅上,身下鋪着當今最好的綢緞,并着柔軟的靈狐皮,他整個人就像是陷進去了,安逸舒适得令人咋舌。他間或伸手翻過一頁書,修長的指節一看便是連日光都少見,白得比瓷器更打眼。

院中只剩林寒見和他兩人。

林寒見不過是忍不住望着他這渾身細膩的皮肉與顯而易見的享受,多看了兩眼,沈棄便問:“看我做什麽?”

“閣主恕罪。”

林寒見拿出了身為下屬的萬能回複。

沈棄動作停了半拍,意味不明地望着她,稍許,才道:“你辦事利索,何罪之有。”

他又準備要陰陽怪氣了。

林寒見心想。

沈棄卻道:“你會下棋麽?”

“……略懂。”

林寒見謹慎地措辭,擡眸,短暫地掃了眼沈棄現在的表情。

還很平和。

沒有生氣的跡象,更像是在思考。

沈棄敏銳地對上她的視線,用一種商量地口吻,道:“我們下盤棋吧。”

林寒見稍顯遲緩地點了下頭。

不怪她反應不及,是沈棄這人素來只和自己下棋,坐在棋盤前,頗有仙風道骨的意境,同時不與人相近。林寒見對下棋這事确實只是“略懂”,每每視線從沈棄的棋盤上掠過,都有種大腦瞬間被高等數學題占據的錯覺。

他們對座在一方碧玉棋盤前,材質稀奇,加上制作的工藝,當世僅存。就算是打碎了這棋盤,拿出去殘次品,憑借本身的固有價值,養活半座城池不成問題。

沈棄執白子,讓林寒見先行。

按理來說,下棋不該交談。

沈棄先開了口,提起邢家的事,林寒見順着回,聊七聊八,一邊分心顧着棋局,一邊又要回話。

林寒見突然問了句:“若是閣主有一天喜歡了哪個人,會是什麽樣子?”

沈棄執棋的手穩穩落下,沒有猶豫地道:“大約,也不會多麽特別。”

林寒見不服:“閣主怎麽能輕易斷定未來之事?”

要追溯這點幾不可察的反叛心,是從沈棄說出那番話開始,他确實有高高在上的資本,對弱小者的失敗和悲慘歸功于強者有能力去做到。這想法可以辯論出不下百種的角度,林寒見不做多解,但她可以心存不爽。

“世間情愛,見得多了不過就是那般。”

沈棄輕輕地掀眼望她一眼,視線再次落回棋盤上,“得到和得不到,得以圓滿和諸多求不得,能有什麽樣的新意。”

“閣主在曲解我的問題。”

林寒見想了想,道,“換個說法,若是将來閣主喜歡的女子,不喜歡你,那要怎麽辦?閣主也要同邢公子一般,使盡了手段去得到嗎?”

沈棄坦然道:“不然呢?”

林寒見一時失語。

沈棄又行一子,将她的大片棋子圍殺,與之相反的,是他維持着溫然的嗓音:“既然想要,自然要想盡辦法得到了。”

林寒見又道:

“可是,如果想盡了辦法都得不到,那人就是不願意來到您身邊呢?”

沈棄終于停了所有的動作,安靜地擡眸,目光幽暗淩厲,與她四目相對:“你這話,對我的怨氣着實很大了。”

光影沿着樹葉枝丫切割,在棋盤上又形成短暫的錯落之象,日光微移。

林寒見腳底竄上一股涼意。

沈棄将手中的那枚白子放回棋盒中,他移開了視線,那股森冷的氣勢便消去許多:“怎麽會想盡了辦法都得不到,總會有法可解。”

他的聲音漸輕:“或許,已然在我身側也說不準。”

……

沈棄望着掌心那抹刺眼的紅色,腦中回想起林寒見的那句詢問:

如果想盡了辦法都得不到,那人就是不願意來到您身邊呢?

——我就是要讓你知道,我死都不肯到你身邊去。

若是将來閣主喜歡的女子,不喜歡你,那要怎麽辦?

——沈閣主有朝一日會為他人動心,說出去誰會相信。

沈棄捂着唇悶聲壓抑地咳起來,似笑似怒,鮮血滴落在地,他曲起的四指盡數被染紅;另一手扣着桌沿,卻是截然相反的慘無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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