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甕中之龍

翌日一早,沈岚坐在草地上曬太陽,感慨大好河山的同時,突然偏頭問道:“來福,我們來努塔格多久了?”

來福掐指算了算,“回王爺,已經快要兩月了。”

“唔,兩月。”沈岚手指輕飄飄敲打着輪椅扶手,“已經來了兩月,可本王卻整日拘束于這小小的營地中,就如那井底之蛙,淺水之蛟,甕中之——”

來福趕緊打斷:“哎哎哎王爺,您怎麽能說自己是——”

沈岚:“龍。”

來福:“……”

就在不遠處放羊的習青動了動耳朵。

原來那個特別難寫的字念龍。

沈岚又道:“你覺得呢?”

習青沒動,來福替沈岚喊了一聲,“習小哥,我們王爺跟您說話呢。”

習青回神,“嗯?什麽?”

沈岚指了指遠處,“去草原深處,看看是否有不一樣的風景。”

習青搖頭:“不去。”

“為何不去?”

“現在我們在努塔格的南場邊緣,所以看到的草是綠的,天是晴的,實則這個時節,往裏走草都是黃的,再北上,山坳裏全是積雪,那裏太冷,也沒什麽好看的。”

習青說話的時候一直低着頭,手指笨拙地擺弄着,想用手裏的草編點什麽出來,卻弄了個四不像,還染了一手的綠色汁液。

“過了努塔格,還有錫力烈,還有阿硖,過了阿硖就是荒漠,但越北越危險。”

沈岚嘆了口氣。

習青繼續道:“不如過幾日再去,夏初時,草原上會開滿花,白的,紅的,黃的,各種顏色都有。”

沈岚擡眼看向習青腰間的彩玉,“就像你的腰帶這樣麽?”

習青摸了摸腰帶上的玉石,然後垂下眼睫。

“比這個還好看。”

習青以為他一番話将沈岚唬住,可睡了個午覺再起來,卻得知沈岚已經出發了。

習青腦子一懵:“他去哪了?”

守營的侍衛跳起來指了指正北,“王爺說他要去努塔格的神河看看,所以一路向北去了。”

“現在哪有神河?”習青眉毛緊緊擰起,連聲音都不自覺高了許多,“北場連雨都沒下過,神河都是幹的——”

話音剛落,西邊的天色突然變暗,眼看着一場大雨即将來臨。

“壞了。”習青往前走了兩步,“要起大風了。”

草原上若是起場大風,別說人,就連牲畜和氈房都會被卷上天。

侍衛還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聽說要起風,連忙把一旁的外袍穿了起來。

“習小哥,你也回去穿件袍子吧。”

習青轉頭問道:“他走多久了?”

“大約一個時辰。”

習青心裏暗罵一句,先是回到自己房裏取了一件羊皮襖,而後随便騎上一匹馬便往北跑。

趕至下坡,他剛好同放牛回來的席朝遇上。

離得還遠時,席朝便朝他大喊:“老大,要下雨了!你去哪?”

習青勒緊缰繩,胯下駿馬停下來,圍着席朝不斷繞圈子。

“沈岚去了努塔格北場,我得把他找回來。”

“他瘋了?這天淋了雨再叫風吹一下,不死也得去半條命!”

習青看了席朝一眼,眸中意味不明,“他不知道有多危險,我們剛回努塔格的時候,不是也險些死在那裏嗎。”

席朝抿起嘴角,“那你也不能去找他,他帶的人多,肯定沒事。”

“他們不識路,若是背着雨跑就全完了,更何況沒了沈岚,我們連上京都進不去,我得把他帶回來。”說罷,習青一夾馬肚,駿馬嘶鳴着沖出去。

黑雲跑的比馬還快,驟雨追上來,霎時便将習青澆了個透,他擡頭看了眼天上長蛇一般的雲,猛地拉住缰繩,轉向為西。

努塔格草原遼闊,下起雨來也奇特,常常東邊驕陽西邊暴雨,但只要過了這條帶狀雲,就是一片晴天,若是不熟悉的人遇上這種雨,一直往雲飄的方向跑,便要一直挨雨淋。

習青眯起眼睛,待烏雲從頭頂過去後,他甩了甩腦袋,跟在雨幕後頭,又轉向為北。

翻過一道山頭,風瞬間變大,習青叫吹了個仰倒,緊緊抓住缰繩才沒摔下去。

越往北跑,習青一顆心愈發沉重,他尚且覺得發冷,沈岚那病秧子說不準已經叫風刮進墳裏去了。

又跑了一刻,風已經大到寸步難行,習青從馬上翻身滾下,緊緊貼在地面匍匐前進。

沒過多久,前頭出現了一條波光粼粼的淺溪,習青原地愣怔片刻——春季頭一場雨,居然把神河給澆了出來。

再眯眼仔細看,神河邊有一輛已經吹散架的馬車,車身一半陷進河中,一陣風起,有什麽東西從馬車裏掉了出來,瞬間被吹上天。

習青定睛看去,居然是沈岚的輪椅,他緊咬大牙,半蹲着身子小跑過去,鑽進馬車裏一瞧,沈岚正躺在水裏吐泡泡。

“醒醒!”習青一把薅住沈岚的頭發,把人從水裏提了出來,“醒醒!”

他使勁拍打沈岚側臉,許是力氣太大,幾巴掌下去居然真的把人喊醒了。

“小崽兒……”沈岚費力睜眼,一張嘴吐出一口混着泥沙的河水。

習青氣不過,板着臉大聲訓斥道:“我是不是跟你說過越北越危險!”

沈岚咳了兩聲,似是十分委屈的模樣,眼眶湧上淚水,他拼盡全力握住習青的手掌,昏過去前吐出一句話:“小崽兒,有人要殺我。”

聽到這句話,習青心跳猛然停了一拍,他立時抽出腰間別着的短刀,警覺地四處看去。

可周遭別說人,就連比草高的東西都沒瞧見一個。

有人要殺沈岚?是誰?

會是沈靖嗎?

深知這裏不能長留,習青一勒褲腰帶,抓住沈岚的胳膊矮下身子,竟一下将人扛了起來。

風聲掠過地面,沈岚緩緩睜眼,發現自己正在一個土坑裏躺着。

他左右看看,啞着嗓子問道:“我是死了麽?這是你給我挖的坑?”

習青正把羊皮襖往沈岚身上裹,聞言一臉不耐煩地回道:“沒死。”

接着又跟上一句,“快了。”

“我發熱了?”沈岚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也不知是手太涼還是頭太熱,兩個差距較大的溫度觸在一起時,有種手不是自己手,頭不是自己頭的感覺。

接下來,一道更加炙熱的溫度貼了過來。

習青板着臉鑽進羊皮襖中,往後一靠,胳膊一收,把近八尺的沈岚摟進懷裏抱着

沈岚:“……”

習青順勢拍了拍沈岚的肩膀,“別亂動。”

“我應當是沒力氣亂動的。”沈岚替自己解釋了一句,然後微微擡頭看去,這樣的角度剛好能看到習青的尖下巴和側臉。

習青像個火爐一樣,還是個頂漂亮的火爐,沈岚叫他抱着,身子果真暖和許多。

就是兩個人的姿勢有些怪異。

“是誰要殺你?”習青突然問。

“不知,但我猜是沈靖。”

沈岚一直靠在習青胸膛,他能察覺到自己說完這句話後,習青的心跳聲大了許多。

“他為何要殺你?”

“不知,但我身邊肯定有沈靖的人。”

習青的心跳開始加速。

“那人是誰?”

“不知,但除了我,都有可能。”

簡直是一問三不知!

習青叫沈岚一通廢話氣得不輕,他揪起羊皮襖把沈岚的腦袋也蓋住,不想再聽。

襖下面傳來沈岚虛弱的聲音:“小崽兒……”

習青怒斥:“別叫我小崽兒!娘們唧唧的!”

過了一會兒,羊皮襖被掀開一條縫,從中伸出一個拳頭,顫顫巍巍遞到習青跟前,慢慢展開。

只見沈岚掌心中立着一只草編小狗,耳朵尾巴一樣不少,做的惟妙惟肖。

習青怔住。

沈岚又把掌心往他跟前湊了湊,“拿着,來的路上閑着無事編的。”

習青緩緩擡手接過去,輕輕一捏,指尖濕漉漉的。

“你編的?”

沈岚呼吸沉重,靠在習青胸前慢慢閉上眼,話也只說了一半,“我什麽都會編,等回去了,我教……”

習青盯着草編小狗看了很久,又越過土坑,朝神河的方向望了一眼。

其實這裏離他們族群已經不遠了,只要沿神河往北再走一走,就能回家,那裏有可以避風的石房,有溫暖的被褥,有火爐,有草藥。

但習青不敢将沈岚帶回去。

當年神女也是這樣将沈靖帶回了族中,整個族群幾乎因此覆滅。

時間溯回,現在輪到他來做一個選擇時,他卻猶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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