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明争暗鬥
宋青葙輾轉反側了大半夜,清早起來,眼底兩片烏青。
秀橙抖着雙手,“哎呀,這可怎麽是好,偏生今日賓客多。”猛地一跺腳,提着裙子往外跑,一面吩咐碧柳,“我去廚房吩咐人煮雞蛋,你快伺候姑娘洗漱。”
宋青葙看着她氣急敗壞的樣子,笑罵:“這丫頭,蹄子被火燎了?”
碧柳絞着溫水帕子笑道:“也就姑娘受得了她,若在二姑娘屋裏,早被打老實了。”擰幹水,雙手将帕子遞給宋青葙,低低道:“昨夜有人進來過。”
語氣篤定而非疑問。
宋青葙接過帕子,覆在臉上,溫熱的水汽透過毛孔滲進肌膚裏,五髒六腑立時熨貼起來,少頃長舒口氣,抿嘴一笑,“怎麽看出來的?”
碧柳指指窗紗,“左下方有個筆杆粗的洞,門闩上有刀痕,另外秀橙半夜習慣起來小解,昨兒卻睡得死沉。”
碧柳的爹曾是镖師,碧柳學過粗略的功夫,這點事瞞不過她。
想起昨夜之事,宋青葙思忖片刻,輕聲道:“你抽空出去趟,我有事吩咐全哥……切記要做得漂亮!”
全哥是碧柳的弟弟,大名張阿全,剛十三歲,在門房幹點跑腿的差事。
碧柳側耳聽了,張大嘴巴半天合不上,“這能行?”
宋青葙嘆氣,“順義伯最看重名聲,眼下也沒別的辦法,只能置于死地而後生。”
碧柳猶豫會,才破釜沉舟般點了點頭。
吃罷飯,宋青葙跟往常一樣到慈安堂給老太太請安。
老太太孫氏起得比往常早,端詳着手裏的金簪跟許媽媽說話,“……當年祖母給我陪嫁的首飾,只剩這兩支簪子,這支蝶穿玉蘭金簪給二丫頭插頭,還有支雙蝶嬉戲給三丫頭,也就了了。”
她手中的金簪頂端是朵白玉雕成的玉蘭花,周圍纏繞着數只金蝶,蝶身乃金線勾勒而成,其中鑲嵌了各色寶石,璀璨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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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孫氏出身名門,祖父曾為工部尚書,入過內閣。
閣老夫人送出的首飾,自然不是凡品,許媽媽贊嘆不已:“還是過去的物件實成,如今的簪子看着花哨,根本沒什麽分量。這支簪拿出去,袁大奶奶也不敢小瞧了……二姑娘有福氣,既有貴人來插簪,又有老太太擡舉。”
她口中的貴人袁大奶奶是鄭德顯嫡親的妹妹鄭德怡。鄭德怡前年嫁給了文靖大長公主的嫡孫袁茂,進門有喜,且一舉得男,極受大長公主青睐,是京師名媛圈裏炙手可熱的人物。
老太太微微一笑,“袁大奶奶還不是看着三丫頭的面子?再高貴的女人也需要娘家的支撐,袁大奶奶精明着……說到底,三丫頭倒是個有福的。”
許媽媽奉承道:“三姑娘的福氣可脫不過老太太去。若不是老太太将三姑娘養在身邊,又拍板定下親事,哪來今天這顯貴的身份……進門就是世子夫人,以後還會是順義伯夫人……咱家的這幾位哥兒也不致于空有才華卻無人提攜。”
話音未落,小丫鬟彩霞笑嘻嘻地撩起門簾,“三姑娘來了。”
緊接着,自簾後閃出一張溫婉的臉。
許媽媽看到宋青葙穿的銀紅色褙子,呆愣片刻,下意識地回過頭,只見老太太面容晦澀不明,手裏的蝶穿玉蘭金簪卻不知何時落在了錦褥上。
才進門的宋青葙無端地感覺到異樣的氣氛,可環顧四周,又想不出到底哪裏不同。
後檐黑漆萬字不斷頭的羅漢床上搭着墨綠色靠枕,床邊矮幾上擺着青綠古銅鼎,有淡淡的檀香袅袅四散。祖母穿着石青色四合如意紋長襖坐在靠窗的大炕上随意地歪着。
這場景就像以往的無數個清晨一樣。
她深吸口氣,慢慢壓下這種不安。
祖母望着她笑,“剛找出支簪子給二丫頭添禮,可巧讓你趕上了。”将匣子打開,取出支赤金點翠雙蝶花钿,“這個給你。”
花钿是用金絲盤繞成首尾相對的兩只蝴蝶,蝶翼鑲嵌着細小的紅寶石,蝶目用黑曜石嵌成,十分華麗。
宋青葙見旁邊還有支更奪目的蝶穿玉蘭金簪,遂未推辭,對着靶鏡将花钿戴上。
銅鏡清楚地映出祖母的面容,冷漠疏離,眼裏似有若無的厭惡。
她訝然側身,卻見祖母臉上雲淡風輕,依舊是平常的慈祥模樣。
莫非她看錯了?
宋青葙不敢确定,可渾身不自在的感覺卻明明白白地提醒她,祖母真的與往常不一樣。
心思轉了幾轉,昨夜之事就要出口,可宋青葙終覺不妥,硬生生咽了回去。
自慈安堂出來,宋青葙徑自去了花園。
花園有面馬蹄湖,臨湖建了座五角亭,亭邊兩株紫薇開得正燦。秋風徐徐,吹皺湖面微波似潮,吹落紫薇紛飛如雨。
宋青葙仰臉望着滿樹粉紫,笑容淺淡,似被美景醉了心神。
隔着馬蹄湖,對岸就是花廳,二堂姐宋青莼的及笄禮就定在花廳舉行。
花廳前面的小徑上不時有身着青色比甲的丫鬟穿梭往來,甚是忙碌。
秀橙見狀不免心急,低聲催促道:“快辰正了,姑娘再不過去,大太太怕會怪罪姑娘怠慢。”
宋青葙不作聲,反倒悠閑地攀下一枝紫薇,倚着亭邊欄杆慢條斯理地扯花瓣,花瓣落在水裏,引得游魚争相來啄。
“又不是什麽好東西,值得你們都來争?”宋青葙笑罵,擡眸,見對岸二堂姐急匆匆地往外走,少頃,陪着數位衣飾華麗的女子有說有笑地回來。當間那位穿着大紅十樣錦襖子,月白色的百褶裙,珠翠滿頭,隔着湖面都能看到金光閃耀。
宋青葙雙眸一亮,不緊不慢地将花瓣盡數扯掉,站直身子,抖了抖裙裾,提着裙子踏上石橋。
及笄禮是女人的事,并無男賓。
花廳裏衣香鬓影,釵環叮當,甚是熱鬧。
來賓除了遠近親戚外,多是大老爺宋隸文在戶部同僚的家眷。
正中那群穿着華貴的女子便格外顯眼。
二姑娘宋青莼坐在花廳旁邊小隔間的羅漢床上,由杜媽媽陪着,等待着吉時。
花廳的歡聲笑語傳到隔間,杜媽媽從門簾的縫兒往外瞧,嘴裏啧啧有聲,“二姑娘有福氣,看看今天來得這些貴客,平常打着燈籠都難找……要知道姑娘家的及笄禮最重要,說出去,姑娘一輩子都榮光,當年太太及笄禮,青州府同知的太太插的簪,你那些姨母們到現在都念叨着……”
宋青莼禁不住好奇伸長脖子瞅了兩眼,驀地沉了臉。
杜媽媽忙将簾子掩好。
宋青莼咬着唇,低聲問:“三妹妹還沒到?”
“許是到了,方才恍惚看見個身影,瞧着像碧柳。”杜媽媽看看宋青莼,“要不,我出去問問。”
“不用了。”宋青莼搖頭,雙手無意識地捋着百褶裙上的褶子,輕輕嘆了口氣。
娘也真是,怕三妹妹搶了自己跟四妹妹的風頭,旁敲側擊好幾回不讓她來招呼客人。可剛才瞧見四妹妹在貴客堆裏,神情局促,舉止畏縮,那份氣度只怕連人家随侍的丫頭都趕不上。
大太太林氏卻不這樣想。
她正捏着帕子滿面春風地周旋在親朋好友中,連她也沒想到,今天會有這麽多貴人上門捧場。別說二丫頭有面子,她這個當娘的更加風光,以後那些太太們誰還敢輕看她?
尤其四丫頭宋青艾已經十二,正是說親的時候,若能趁機結交些貴女,多出去交際,沒準還能說個比順義伯還要好的人家。
正得意,眼角瞥見一抹銀紅的身影,林氏情不自禁地捏緊了帕子。
她還是來了!
當初她娘付氏性情張揚,壓得她擡不起頭,現今她又搶自己女兒的風頭,怎就不多守幾年孝,老老實實地待在桂香院裏?
林氏正憤懑不已,只聽笙竹聲響,管事婆子悄悄走過來,“大太太,吉時已到,笙竹聲一停,就該您到前頭說話了。”
林氏笑着點點頭。
三加三拜後,禮畢。
宋家準備了席面,席開六桌,就在花廳。
頭戴蝶穿玉蘭金簪,身穿大紅繡寶相花褙子的宋青莼笑盈盈地走到貴女中,恭敬地行了個禮,“承蒙各位姐姐大駕光臨,青莼感激不盡,今日略備薄酒,青莼敬諸位一杯。”
“這可不敢當,你是壽星老,今兒個你最大。”袁大奶奶客氣地應着,朝侍立一旁的丫鬟使了個眼色。
丫鬟忙将宋青莼扶起來。
宋青莼給衆人一一斟滿酒,又給自己倒上,笑道:“我先幹為敬,姐姐們随意。”
飲罷,告了罪,拉起大喇喇坐着的宋青艾道:“你來一下,有話對你說。”
“有什麽話快說,我還得招呼客人。”宋青艾被她握得手腕生疼,掙紮兩下掙不脫,心中惱怒,卻不敢表露出來,話語裏盡是不滿。
宋青莼一路笑着,直走到屏風後,才松開手,道:“那桌由三妹妹招呼,你到舅母跟姨母那桌。”
“憑什麽?怎麽不讓她去舅母那桌?”宋青艾揉着手腕子,低聲嚷道。
“那是你我的舅母,枉舅母平日最疼你,你不過去盡盡孝心?”
宋青艾想了想,嘟哝道:“盡孝也得看什麽時候……我剛分清那些人誰是誰,還沒來得及敘話呢……況且,就算我不招呼貴客,你或者娘也可以,憑什麽非得讓她出頭?”
“娘要招呼爹同僚的太太,我哪有工夫坐,少不得挨桌寒暄道辛勞。”宋青莼看着宋青艾愣頭愣腦的樣子,虛點着她的頭,恨恨地嘆了口氣,“我明白你的心思,可你想想,爹不過是個六品的主事,人家憑什麽來給我做面子,袁大奶奶為何屈尊纡貴做我的贊者?”
還不是因為宋青葙自幼與鄭三郎定了親,而順義伯上個月往禮部送了請立世子的折子。
想到這點,宋青艾不禁臉色灰敗,默默地咬緊了下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