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不守信用
秦鎮起了個大早,趕在辰正之前到了演樂胡同。
清晨的演樂胡同像是個遲暮的婦人,沉寂無聲,處處透露着破舊與衰敗。偶有賣吃食的攤販推着獨輪車過來,也不吆喝,只停在慣常待的地方等着。
不知何處傳來木門的“吱呀”聲,未留頭的女童穿着單薄的棉襖小跑着過來,一邊數着手裏的銅錢一邊念叨,“紅玉姐姐要兩只素包子,翠蘭姐姐要一個燒餅……”
不等近前,攤販已麻利地扯張油紙,将包子、燒餅分別包了。女童接過紙包,一溜煙又跑回去,“咣當”關上門,震得屋檐上半舊的紅燈籠顫了兩顫。
秦鎮沿着演樂胡同從東到西走了一趟,沒發現想見的人,索性到了下窪子,不由分說地叫開一家茶樓進去等着。
宋青葙起得也不晚,将昨晚秋绫她們做的點心挑了幾樣,盛了一食盒。難得進城一趟,她想順便給鐘琳送去嘗嘗。
差一刻辰正,宋青葙跟碧柳坐着代榮駕的車就出門了,張阿全另雇了輛馬車直接到貢院附近的水磨胡同找趙掌櫃。
到了柳樹胡同,碧柳去找門房通報,宋青葙坐在車裏等。
說實話,她心裏着實有點忐忑,三個月前在這裏發生的事仍清清楚楚地刻在腦海裏。她記得,自己是如何強作鎮靜,一步一步地走出衆人的視線,也記得楊府的丫鬟婆子是用怎樣複雜的眼光看着她。
鐘琳對她沒有話說,可世子夫人會讓個名譽掃地的女子進門?
終于,有人從角門迎出來,“哎呀,宋姑娘,怎麽不早說,我們也好讓人在這兒等姑娘。”
是鐘琳身邊的婆子。
宋青葙松口氣,整整裙裾,搭着碧柳的手跳了下去。
只不過等了盞茶工夫,可對她來說卻比一個時辰都難熬。
婆子絮絮叨叨地在前面引路,“我家奶奶時常惦記着姑娘,有心去看看,可身子不太爽利……”
“生病了?重不重,請太醫看過沒有?”宋青葙忙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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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子怔了會,笑道:“不是生病……”未說完,已到了鐘琳住的院子,另有個丫鬟迎出來小聲道:“媽媽先帶宋姑娘在偏廳坐會,二爺還在屋裏。”
話音剛落,便有個穿鴉青色錦緞棉袍的男子闊步走出來,宋青葙來不及躲避,只得低頭福了福。
楊靖康長揖還禮,“鐘琳這幾日心情不好,宋姑娘若得閑就請多來陪她說會話。”又吩咐婆子跟丫鬟,“好好伺候着,別怠慢了客人。還有讓廚房将早起的粥溫着,過一個時辰伺候着二奶奶用點。”
婆子跟丫鬟不疊聲地應着。
直到楊靖康離開,宋青葙才擡起頭飛快地掃了眼,楊二爺身材颀長步履穩健,看身形,有幾分像以前遇到的灰衣人。
宋青葙奇怪,呀,自己怎麽會突然地想到那個粗魯的男人?說什麽“當心被她賴上”,難不成自己被人扶一把就會賴上別人,還是——那人以前被賴上過?
丫鬟笑着挑了簾子,“姑娘請,我家奶奶懶得動彈,麻煩姑娘多走幾步。”引着宋青葙轉至內室。
鐘琳半躺半靠地倚在彈墨靠枕上,臉色蒼白,神情很憔悴。
宋青葙上前一步握着她的手問:“怎麽成了這副樣子?”
鐘琳有氣無力地笑笑,“唉,有了身子,吐得厲害。你喝口茶,就不招待你吃點心了,聞着味兒我犯惡心。”
宋青葙恍然,方才那婆子說不是生病,她倒沒往這處想,想着又懊惱道:“偏巧我還帶了點心來,早知道給你帶些腌的小菜。”
鐘琳搖頭,“都別帶,吃什麽吐什麽,太醫說好歹熬過頭四五個月,等6個月的時候胃口就開了,到時再說……你怎麽想起看我了?”
宋青葙把做京都最精致最昂貴的點心的想法說了說,又分別列出三處鋪面的好壞之處,讓鐘琳參詳。
鐘琳連連贊嘆,“虧得你有這些點子,那邊我沒去過,說不出什麽好歹來,你自己看着辦就行。鋪子開張那天,請二爺去捧場,他結交的士子多……對了,把你帶的點心讓我看看,到底是怎樣精致法?”
碧柳笑着将手裏的食盒遞過去,宋青葙掀開盒子,是層雪白的細棉紙,然後九個格子分別放着九種點心,紅紅綠綠的甚為好看。
宋青葙解釋道:“這是特地挑的你愛吃的,要真在鋪子裏賣,就得另外搭配。要是花會用的,就全做跟花有關的點心,桂花酥、百合糕、玫瑰餅等;要是會文用,就做柳葉酥、竹枝蜜,反正把尋常的點心做得精致點,再配個清雅的名字就行。”
鐘琳聽得興起,取了塊點心問:“這叫什麽名字?”
宋青葙笑道:“腹有乾坤。”
鐘琳“切”一聲,“你就打趣我吧。”兩手一掰,果然,千層餅裏夾着梅子醬。
兩人說說笑笑,直到鐘琳神情有些倦了才放宋青葙走。
婆子送宋青葙出門時,就有些感嘆:“我家奶奶有日子沒這麽高興了,方才吃的也沒吐。當年,我家夫人跟付姑娘就投契……”急忙住了嘴,掩飾般道,“姑娘若得閑一定來看看我家奶奶。”
宋青葙耳朵尖,早聽清了前頭那半句話,低聲問:“鐘夫人認識我娘?”
婆子遲疑會,點點頭,再無別話。
宋青葙困惑不解,鐘夫人是浙江人,娘生在濟南,兩人八竿子打不着,是怎麽遇見的?
而且,就是認識,也不算什麽見不得人的事,這婆子怎麽支支吾吾地想是極難啓齒?
眼角瞥見胡同口停着另一輛車,張阿全正焦急地朝這邊張望,宋青葙心道,在楊家耽擱這麽久,趙掌櫃想是等得心急,竟找到這裏了。于是,放下心中疑慮,催着代榮駕車。
等趕到演樂胡同已近午時,趙掌櫃引着宋青葙将三處店面一一看了看,宋青葙出人意外地選定了最小的那處。
宋青葙解釋道:“……一來旁邊挨着胡記酒樓,無論是那邊要點心還是這邊要酒,兩廂都便宜。二來,咱們都是平頭百姓沒有靠山,鋪子裏常年聚着太多文人不是什麽好事,這樣可以容二十人吃酒喝茶,正好。”
趙掌櫃聞言,捋着胡子打量一下宋青葙,點點頭。難為她,年紀小,行事還挺周全。
自古文人相輕,人太多容易發生口角,而且學子多有志之士,最愛針砭時事,被有心之人傳出去,是福是禍就難說了。
宋青葙拍了板,趙掌櫃尋中人再商議了下價錢,等兩方畫完押寫好契約,宋青葙早餓得前心貼後背了。
演樂胡同過了午時就開始熱鬧起來,胡同兩旁酒樓茶樓比比皆是,可哪一間宋青葙也不敢進,只催代榮駕車到個穩妥地方去,至于下窪子那邊鄭德顯賃的宅子,她根本顧不上了。
且說秦鎮在茶樓喝茶,隔一會就往外瞧一眼,生怕一時不注意錯過那女子,等了将近兩個時辰,上好的鐵觀音,都泡得沒顏色了。秦鎮不但沒清心敗火反而灌出一肚子火氣。
這女子太不守信用,說是辰正出門,腳程再慢,巳初也該到了,如今都過晌了,怎麽還不見人影?
他氣呼呼地将茶錢拍在桌上,提着馬鞭往外走,準備到扁擔胡同看看怎麽回事。騎上馬沒走幾步,迎面遇到了鄭德顯。
秦鎮跟鄭德顯沒什麽交情,但同為京都的勳貴,兩人也算認識,互相拱拱手點了個頭。
鄭德顯穿着亮藍色錦緞鶴氅,氣度軒昂,風流儒雅,秦鎮不由想起市井坊間流傳的俗話“女子都愛俏郎君”,心裏的火氣兒越燒越旺,正要揚鞭策馬,突然腦筋一轉,掉頭跟在了鄭德顯後面。
宋青葙跟常貴怕惹事不敢私闖民宅,秦鎮可不怕。
天剛擦黑,他就帶着遠山騎着馬晃晃悠悠地再次來到演樂胡同。
此時,胡同兩旁的店鋪酒樓都挂起了紅豔豔的燈籠,整條胡同燈火輝煌迤逦奢靡。脂粉香與酒香、茶香混雜在一起,有種說不出的誘惑。
有心急的歌妓和着胡琴、檀板咿咿呀呀地哼唱起來,不知何處卻飛來一管清越的笛聲,擾得歌妓亂了節拍。
遠山跟在秦鎮後面,被這香氣與歌聲攪得心煩意亂,難怪爺要在這裏開鋪子,就憑這份熱鬧,別處也比不上。
相比之下,秦鎮卻從容淡定多了,缰繩一松一緊,馬蹄一起一落正和着檀板聲,和諧無比。
鄭德顯賃的宅院說是在演樂胡同,其實大門開在旁邊的小巷裏,極為僻靜。
秦鎮翻身下馬,将馬鞭扔給遠山,“在這望風,爺進去看看。”
遠山嘟哝着:“看鋪子還用得着望風,這是哪門子的規矩?”話音未落,只見秦鎮身形晃動,已踩在了牆頭上。
遠山龇了龇牙,暗暗祈禱大爺別惹出什麽事端。侯爺三個月沒寫請罪折子,心情大好,前天剛拍肩膀誇他這個長随稱職,可不能讓大爺毀了他在侯爺中的好印象。
秦鎮看看方位,瞅準亮燈的東次間,跳下牆,貓行幾步,手指沾着唾沫星子,在窗戶紙上戳了個洞,屋內的一切便清清楚楚地出現在眼前。
一個面容清秀的男子正捧着本冊子念念有詞,一邊讀,手指還輕輕在腿上打着拍子。
秦鎮貼近窗戶紙看了會,頗覺無趣,眼角瞥見官帽椅背上搭着的亮藍色鶴氅,正是鄭德顯穿的那件。鶴氅前襟有幾處污漬,顯然是脫下要洗的。
大冷的天兒,鄭德顯既然穿着鶴氅來,自然也要穿着鶴氅回去,難不成這裏還備着他的衣服?
秦鎮一下子琢磨出門道來了,對着男子看了又看,果然發現他的神情帶着些女氣。
呵,看着鄭三長得是一表人才,暗地裏還有這喜好?
秦鎮興沖沖地翻牆出去,對遠山吆喝一句,“走,出城!”
兩人奔到正陽門叫開城門,遠山疑惑着問:“爺,這是往哪兒去?”
秦鎮愣了下,天色已晚,他總不能現在跑到人家裏說這事。嗯,就是白天也不行,貿然上門太唐突,別吓壞她。轉念一想,道:“去得月樓。”
小市街不比演樂胡同,早就安靜下來,得月樓也打了烊。
秦鎮拍開門進去要了紙筆,提起筆後,他才醒悟自己還不知道女子叫什麽。女子閨名是隐、私,不能輕易打聽,可她姓什麽呢?
秦鎮懊惱不已,這麽重要的事兒,怎麽就忘了打聽?
思量半天,寫了一句話,“鄭德顯養在外面的那個是男子,不是女人,你不用擔心。”寫罷,覺着不妥,一把攥成團扔了,再寫一張,反反複複寫了七八張紙,終于撂下筆,把紙湊到燈前烤幹墨,疊成小片攥在掌心,吩咐遠山,“我出去趟,你把那些紙燒了,別讓人看見。”
秦鎮來到扁擔胡同,熟門熟路地翻牆進去。
西廂房還亮着燈,窗戶紙上映出女子袅娜的身影,有輕柔的聲音不疾不徐地傳出來。
秦鎮的心像被烙鐵熨過一樣,奇異般地變得安定下來。
他想起她身邊那個步履沉着的丫鬟,不敢靠得太近,仍是隐在西府海棠枝上。
又過了些時候,燈滅了,秦鎮屏息上前,将攥在掌心已經有點濡濕的紙,貼着地面塞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