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那時情意

清平侯府東北角有片樹林,空寂幽深,一條石子路自林間蜿蜒而過,盡頭就是祠堂。

因前夜剛下過雨,石子路浸染了濕意,踩上去腳底發滑。

宋青葙與秦鎮到達祠堂時,清平侯已在門口等着他們。

沉重的大門無聲地開啓,迎面便是空寂的廳堂,廳堂內燃着數盞香油燈,燈光黯淡昏黃,使得廳堂看上去陰森可怖。

廳堂的正北方擺着長案,長案上高低錯落着秦家歷代祖先的牌位。

宋青葙跪在案前的蒲團上,恭敬地給列祖列宗磕了頭,起身時,秦鎮上前扶住了她。

清平侯看着宋青葙肅然道:“以後,你就是我們秦家的人,是秦家的長房長媳,理應為秦家分憂解難開枝散葉。”

宋青葙低聲答應。

出了樹林,重又見到晨陽溫柔的光輝,宋青葙長舒口氣。秦鎮微微一笑,極快地攥了她的掌心一下。

清平侯将兒子的小動作看在眼裏,有片刻失神。

他跟白香剛成親時也曾這樣,恨不得日夜黏在一處。身邊有人的時候,白香會裝作不小心碰他一下,或者偷偷地扯他衣袖,或者就是癡癡地看着他傻笑。

他面上不動聲色,心裏卻甜絲絲的。

白香對他的迷戀,整個土家寨都知道,他身邊的親衛也都知道。

白香性子野脾氣犟,脾氣發作時,幾乎沒人能勸服,他是例外。哪怕前一刻她還是咆哮的獅子,只要他伸手抱她一下,立刻就變成了溫順的家貓。

只有一次,他已記不起為什麽發生争執,白香揮舞着長矛說:“你贏,我聽你的,要是我贏,你就得聽我的。”

他年輕好勝又是一軍之将,怎麽可能當衆輸給女子,出手便沒有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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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白香根本就沒用力,擺出的招式只是個空架子。

他只手斷長矛那刻,白香一甩馬鞭,哭着跑走了。

那天白香跑了近二百裏,他也追了二百裏。

直到黃昏,白香才停下來。

她站在一條不知名的小河邊,夕陽的餘晖給她的身影鍍上一層金色的輪廓,她安靜地站在那裏,眼睛腫腫的,鼻子紅紅的。

他們對視了很久。

白香突然笑了,眼底眉梢盡是歡喜。

然後,她擡手,一粒粒解開大襟外衣的盤扣,外衣從肩膀滑落,露出她美麗的鎖骨跟杏黃色的肚兜;羅裙慢慢褪至腳下,她窈窕的身形清晰地映入眼簾。

清平侯記得很清楚,金光粼粼的小河旁,白香美麗的身體,如羊乳般滑膩,像山巒般起伏。

他的衣服與她的交疊在一處,他的身體與她的糾纏在一起。

光滑的鵝卵石硌痛了他的脊背,卻抵不過他心裏對她的渴望。

微涼的河水撫慰着他的激情,卻教他一次又一次地酣暢淋漓。

新月初上,清輝若水。

他們擁抱在一起,不說話,只是長久地凝望,長久地親吻,細細柔柔地吻,纏纏綿綿地看。

仿佛要将彼此化在自己的血肉裏,再不分開……

清平侯重重地嘆口氣,猛然發現自己竟在不知不覺中來到了西跨院的門外。

兩扇黑漆木門緊緊地閉着,有種神聖不可侵犯的威嚴感。

清平侯想起上次來的時候,白香眼眸裏的淡然與冷漠,目光在黃銅門扣上流連了許久,終究沒有上前。

等把家事安排好,他想帶白香回貴州看看,再到那條小河邊。

————

秦鎮握着桃木梳,笨手笨腳地梳理着宋青葙的墨發,不留神又扯起一縷。

“嘶”宋青葙吸口涼氣,無奈地說:“我自己來。”

秦鎮心有不甘地把梳子遞給她,問道:“你想管就管,不想管,我去跟父親回絕就是,不用為難。”

去祠堂那天,清平侯又找過秦鎮,說想讓宋青葙管家。

管家,意味着清平侯府的收益支出,她都有權知道,而且能夠參與支配;也意味着清平侯對她的看重與認可。

宋青葙躍躍欲試,但又有些沒底。

到後天,她嫁過來才足一個月,至今府裏的三個重要的女人一個還沒見過,也沒摸清秦家兄弟的脾性。萬一鬧出糾紛來,除了秦鎮外,沒人能堅定不移地支持她。

而且,老夫人的态度很明确,就是對她不滿意。

昨天,她跟秦鎮一起去請安。

紅梅說老夫人氣機郁結情志不舒,不想見人。言外之意就是老夫人被氣着了,正傲嬌着。

依宋青葙的意思,忍氣吞聲地受幾句冷言冷語,看點冷面孔,讓老夫人消消氣也就罷了。

誰知秦鎮張口就說:“既然祖母生病,我們就不打擾祖母靜養了,等祖母何時大好了,找人跟我們說一聲。”

別說是紅梅了,就是宋青葙聽了也目瞪口呆,半天沒反應過來。

秦鎮是不想讓她受氣,可這話也太忤逆了,難不成給長輩請安,還得等長輩派人來請?

沒準,老夫人聽了還以為是她在裏面挑唆。

想到此,宋青葙氣惱地掐了他胳膊一下。

秦鎮毫不在意,捉着她的手,樂呵呵地說:“積水潭的荷花開了,明兒咱們去看荷花?”

宋青葙搖搖頭,“明兒不行,後天要回扁擔胡同,明兒想收拾收拾東西。”

京都的習俗,新婚一個月後,新娘子要會娘家住上一段時間,跟娘家人親熱親熱。

住對月,時間可長可短,三五天或者十幾天甚至一個月都可以。

七月初八那天一大早,秦鎮特意穿着宋青葙替他新縫的杭綢長衫,騎着高頭大馬,意氣風發地陪宋青葙回扁擔胡同。

大舅舅跟大表哥已在門口等着,見到他們,急忙迎上來道喜。

宋青葙已經得了“夫人”的诰封,超一品。

清平侯親自在禦前求的,說自己就一個嫡子,也沒什麽正經差使,好容易娶了個媳婦,如今要去娘家住對月,想風光風光。

皇上對秦鎮的事跡早有耳聞,清平侯曾經為此上過不少請罪折子。如今聽說秦鎮成親以後已經洗心革面,不再像之前那樣胡作非為,皇上也替清平侯高興,大筆一揮,批了。

聖旨一到手,秦鎮就讓遠山到扁擔胡同報了個信。

大舅舅的腿還沒好利索,走起路來仍是一瘸一拐。

秦鎮便放慢了步子。

大舅母如今看秦鎮就像看自家女婿一般無二,越看越歡喜,笑着問:“大姑奶奶打算住幾天,我也好準備一下。”

宋青葙看看秦鎮,才回答:“差不多七八天。”

秦鎮拍板,“我十四日一早來接你,十五那天去護國寺趕廟會。”

宋青葙嗔他一眼,不就是趕個廟會還用說出來,生怕別人不知道似的。

大舅母見小兩口眉來眼去的很是和美,又注意到秦鎮身上的衣衫是宋青葙的針線,心裏更是樂開了花,看向兩人的目光充滿了慈愛。

寒暄後,宋青葙随着大舅母到內院,先找大表嫂說了會閑話,又跟大舅母說起秦家的事,“……侯爺想讓我管家,我心裏沒底,還沒答複……”

大舅母思量片刻道:“家早晚得你管,不如等過了年再說,這半年,你先把望海堂管起來,熟悉之後再接手侯府……你太婆婆就是個老小孩,一味地依順不是法子,但也不能冷落怠慢了她。老人大多胃口不好,又貪嘴,不如你隔三差五送些容易克化的點心過去……家裏總得有人支持你,再加上大姑爺站在你這邊,管家才能順手……”

宋青葙頓覺茅塞頓開,她院裏每天都做點心,還真沒想起往老夫人那裏送。

兩人正說得熱絡,碧柳自外面進來,“舅太太,姑娘,楊二奶奶來了。”

宋青葙吃了一驚,跳下炕就往外走。

果然,鐘琳在四個丫鬟婆子的簇擁下,挺着碩大的肚子正晃晃悠悠地走來。

“都快生了,天還這麽熱,你來幹什麽?”宋青葙替了右手邊的丫鬟,扶住鐘琳的胳膊。

鐘琳笑道:“太醫說這個時節就得要多走動,正好我也惦着你。”

旁邊的婆子插嘴道:“我家二爺送奶奶來的,不妨事。”

宋青葙笑着看向鐘琳。

鐘琳嗔道:“別提他,就知道氣我。”

進屋後,大舅母寒暄幾句便出去讓她們說體己話。

鐘琳細細打量宋青葙幾眼,“看着氣色不錯,秦大對你好嗎?”

“嗯,”宋青葙紅着臉回答,“他挺好的,跟傳言的完全不一樣。”

鐘琳微笑,“能看得出來,我這幾天……”話語一轉,臉色沉下來,“被氣得夠嗆。”

宋青葙訝異地問:“楊二爺氣你?”

“除了他還有誰?”鐘琳氣呼呼地說,“府裏大爺跟五爺走得近,這陣子二爺盡跟褚先生混在一起,天天在青樓楚館裏混,說褚先生在青樓裏極受青睐,再怎麽清高孤傲的頭牌,只要聽說褚先生進門,連身價銀子都不要,上趕着過來唱曲陪酒……把二爺給羨慕得。”

宋青葙奇道:“你怎麽知道的?”

鐘琳沒好氣地說:“他說的,還說翠微樓新來了兩個樂姬,杭州人,咬着舌尖學官話唱小曲,別有風情……”

宋青葙忍不住笑。鐘琳便是杭州人,官話說得不太地道……聽起來還真是另有一番滋味。

鐘琳惱道:“你也來笑我,早知道不說給你聽。”

宋青葙忙道:“既然是二爺說給你聽,那就是他沒做虧心事,不怕你知道,你還煩惱什麽?要不,我給你想個法子,下次你問詳細點,問二爺點了誰作陪,就着誰的手喝的酒,聽了誰唱的曲兒,回頭找人把她們請來,天天唱給二爺聽。你也跟着沾光,不但蹭了小曲聽,還能搏個賢惠的名聲。”

鐘琳樂得“咯咯”笑,“行,回頭我就讓人收拾院子,一個院子住不下就收拾兩個。”

兩人說說笑笑很快到了晌午,鐘琳身子重不便久待,吃過午飯就告辭回府。

回去的路上,楊靖康感慨不已,“秦大真叫人刮目相看,平常看着就是一楞頭青,可人在付老爺面前,那叫一個周道殷勤……要不是惦着你沒敢喝多,我還真懷疑自己眼花認錯人了。”

鐘琳白他一眼沒出聲。

楊靖康繼續感嘆,“秦大給付老爺送了兩壇舊年的秋露白,我們開了一壇,果然好酒,香氣濃而不郁,味道輕而不浮……先前過年時,我想弄一壇結果沒買到,也不知這家夥打哪弄到的?”

鐘琳輕聲道:“可見秦大對三娘是用了心思。”

楊靖康附和,“豈止是用了心思,簡直是費盡心機。宋三娘也算歪打正着了,得了诰封,又有個靠得住的夫婿,比嫁到鄭家豈不強了百倍?”

鐘琳“哼”一聲,“這也就是三娘通達,若是換個別人,被褚先生鬧那一出,早抹脖子死了,還能等到诰封?都說褚先生性情狷介,拿別人的性命不當回事,這叫草菅人命。”

楊靖康愣了片刻,解釋道:“褚先生去煙花地還真沒有放浪形骸之舉,就是喝酒聽曲兒。”

鐘琳心裏仍有氣,別過頭去不理他。

大舅舅收到秋露白很得意,送走秦鎮後就到內院顯擺,“……有銀子也買不到的好酒,大姑爺一送就是兩壇,開了封的那半壇封起來留着過年,那個整壇的等孫子滿月禮上喝。”

大舅母瞅着滿面紅光的大舅舅直笑。

宋青葙眼角微濕。

臨行前,她才知道秦鎮給大舅舅帶了酒。秦鎮說,酒量好的人通常也喜歡喝酒,大舅舅定是好酒之人。

果然,大舅舅這麽開心。

夜裏,宋青葙仍宿在西廂房內間,碧柳在外間值夜。

睡慣了望海堂那邊空曠敞亮的大屋,再睡這個小屋,感覺有些氣悶。

宋青葙不禁自嘲,果然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這才一個月,就不習慣了。

翻來覆去好半天不能入睡,突然聽到外間碧柳低喝,“誰?”

門外就傳來個男子的聲音,“是我。”

宋青葙連忙披上外衣,見碧柳已經打開了屋門。

秦鎮極快地閃進來,急急地解釋:“我就跟你說句話,說完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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