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小別重逢
章安習慣性地爬到樹杈上,探頭看看,對宋修遠伸出了三根手指頭。
此時,門房裏的男子已彎着腰顫巍巍地出來,小心地打開道窄縫,問:“找誰?”
門“哐當”被推開,秦鎮面沉如水昂首走進,周身散發的冷厲氣息使得原本熾熱的秋陽似乎也冷了幾分。
章安見勢不好,“哧溜”滑下來,站在宋修遠身旁,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
秦鎮輕蔑地掃了他一眼,目光對準宋修遠,“三娘在哪?”
宋修遠側側頭,“屋裏,睡着。”
秦鎮剛想進去,又停下腳步,冷冷道:“看在三娘的面子,昨夜之事我不追究。不過,醜話說在前頭,事可一不可二,若有下次,我不會殺你們,但絕對會讓你們生不如死。”
宋修遠欲分辯,可瞧見秦鎮的眼眸,欲出口的話生生憋了回去。他走南闖北這些年,沒少見過面相兇惡之人,可秦鎮不但兇,而且狠,眸子黑漆漆得盡是令人不寒而栗的殺氣。
直到秦鎮走進屋子,圍繞在周身的冷意驟然散去,宋修遠才感覺輕快了些,側身與章安面面相觑,不約而同地長舒了一口氣。
宋青葙側身躺着,身上仍穿着昨夜那件天碧色繡白玉蘭花的杭綢小襖,發髻被壓得有些散亂,珠簪歪斜着,搖搖欲墜,兩只手溫順地放在腮旁,一只腕間戴着翡翠镯子,另一只手腕卻纏了條白棉布。
秦鎮輕輕拔下珠簪,塞進袖袋中,又替她掖了掖被角,視線落在她腕上的白布條,眸光頓時冷了幾分。
宋青葙睡得極不安穩,一個夢接着一個夢,一會是在白家胡同的紫薇花下,付氏淡漠地看着她,上身是人頭,下面卻是長着鱗片的魚身;一會是漆黑的深夜,二哥拿着長劍架在她脖子上,惡狠狠地說,跟我回去,走還是不走;一會又是漫天風雪,身穿灰衣的秦鎮冷冷地對她說,咱們和離吧,說罷轉身就走……她絕望地倒在雪地上,拼命地喊:“不!我不和離!你別走……”
宋青葙一個激靈坐起來,冷汗涔涔。
秦鎮掏出棉帕,溫柔地拭去她額角的汗珠,輕喚:“阿青,醒醒,醒醒,是做噩夢了?”
宋青葙迷茫地睜開雙眼,費力地眨了眨眼,才看清眼前這張熟悉的面孔。夢裏的景象清清楚楚地閃現在腦海裏,宋青葙一頭紮進秦鎮懷裏,哭喊道:“你別走,你別抛下我。”
秦鎮輕輕拍着她的後背,不住嘴地安慰,“阿青,是我,沒事了……我不走,不會抛下你,不會不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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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青葙死命地抓着他的衣袖,指甲因用力而變得發白,直到感覺到熟悉的懷抱,那顆漂浮無助的心才安定下來。她抽泣着,無限委屈,“你怎麽才來,我想回家了。”
“是我不好,來遲了。”秦鎮慌亂地擦着她臉上的淚,伸臂取過她的披風,當頭把她兜住包起來,低聲道,“咱們這就回家……你能自己走,還是我抱着你?”
宋青葙不說話,越發緊地往他胸前靠了靠。
秦鎮心裏軟得像水,攔腰将她抱在懷裏,小心地往外走。經過宋修遠身旁時,宋青葙輕輕說了聲,“等一下,我有話對二哥說。”
秦鎮将她放下。宋青葙擦擦腮邊的淚,深吸口氣,平靜地開口,“二哥以後仍住在這裏?”
“對。”宋修遠疑惑地點點頭,眸光瞥見秦鎮冷肅的面容,心猛地沉了沉。
宋青葙淡淡地說:“那回頭我讓人将母親陪嫁的鋪子跟田莊的地契送過來,二哥以後成親用得着。我靠着世子爺,用不着那些。”
宋修遠推辭道:“是娘指名留給你的,你收着吧。我是男人,好男不吃爹娘飯。”
宋青葙垂眸,“那就先放我那裏,二哥需要的時候遣人跟我說一聲。”頓一頓,接着道,“我跟世子爺過得挺好,二哥無需挂懷。二哥跟着五爺,定然也會前程似錦。以後,我就不來看二哥了,二哥多多保重。”曲膝,端端正正地行了個福禮。
宋修遠愕然,“三妹,你這是……二哥完全是為你好。”
宋青葙溫婉一笑,“我知道二哥對我好。只是我已經嫁了人,出嫁從夫,理應聽世子爺的。再說二哥還有大事要做,別因為我們的緣故拖累你……二哥兩年多沒有音訊,以前總怕二哥出事。現在知道二哥身體康健,我也放心了,再沒有遺憾之處。”再笑笑,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看兩人走出大門,宋修遠喟嘆一聲,問章安:“三妹到底什麽意思,我所作所為都是為她好,她怎麽半點不領情,反而頗多怨尤?”
“她不是要跟你斷了兄妹情分吧?”章安沒怎麽聽懂,摸摸腦門,“哎呀,這女人的心就是海底的針,有話不明着點說,誰能猜得透?依我看,秦鎮對她還算好,你也不必再多牽挂,用心辦好五爺交代的事才是正經。”
宋修遠無奈地點點頭,“也是,女大不中留,由她去吧。明天咱們就去找五爺,順便跟褚永那狗東西算算賬。娘的,還有臉跟我提新刀,美得他。”
章安笑笑,“你那新刀确實新奇,也不知是哪裏的工匠想出來的點子,難怪褚永眼饞。”
宋修遠從懷裏掏出把一寸多長的刀,尋着刻痕将上面的機關都打開,“我娘之前用它削過秋梨,看着挺方便,用來防身稍嫌短了。依我看,就這兩柄刀跟短刺用處大,其餘這些鈎叉之物卻沒什麽用處。”
章安左看右看,突然一拍大腿,“我倒有個主意,咱們拿着這個找工匠照樣子多打幾把,只留着刀跟刺,其餘沒用的玩意一概不要。興許五爺見了也喜歡。”
宋修遠拊掌道:“好主意,事不宜遲,咱們這就去找工匠。”
且說宋青葙跟秦鎮出門後,一眼就看到正對着胡同口停着輛馬車,車夫正跟馬車旁站着的那人說話。那人穿素白色圓領道袍,寬大的袖口綴着密密麻麻的金線水草紋,袍邊系着片金鎖,手中搖着金扇子,通體上下的金子在秋陽的照耀下,熠熠生光,令人不敢直視。
秦銘側頭轉向秦鈞,不無遺憾地說,“我料想得不錯吧,咱們就是白跑一趟,你看大哥身上半點血沒濺上。”
秦鈞黑着臉,翻身上馬,“是誰颠颠地讓我告假跟着來的?二哥記性不會那麽差吧?”
秦銘驚訝道:“難道是我?”随即恍然大悟,“噢,我這不是為你着想嗎?這次接回大嫂來,你就是大嫂的救命恩人,大嫂為報恩,肯定盡心幫你張羅個合意的媳婦兒。”
秦鈞“切”一聲,“這是二哥的想法吧?”
秦鎮耳朵好使,聽到他們的竊竊私語,冷冷地掃過去,“回府!”
正午的大街上,行人寥寥無幾。
秦鈞心無旁骛地趕車,秦銘則悠閑地騎馬随在車旁。
透過晃動的窗簾,宋青葙看到外面不時閃動的金光,摸了摸發髻,問道:“是不是很亂?”
秦鎮笑笑,柔聲道:“沒事,待會三弟車趕到望海堂,不會被人看見。”
宋青葙咬着下唇,神情沮喪,“是不是府裏的人都知道了?”
“沒有,”秦鎮攬住她,“就父親以及我們幾個知道。我讓碧柳告訴下人,說你不舒服,不許人打擾,有事告訴秋绫就行。”
宋青葙仰頭看着秦鎮,他的臉龐剛硬,眉毛粗濃,眼底有着明顯的青色,眸光卻溫柔深邃,蘊含着無限情意。這張臉,看上去有點兇,卻讓她心安,讓她眷戀。
一時心潮澎湃,情不自禁地伸手圈住他的脖頸,吻在他唇角。
秦鎮熱烈地回吻着她,先是輕柔溫存,而後瘋狂地掠奪占有。他的話語,在她的齒間,支離破碎,“一夜未睡……害怕……你再不回來。”
“我也是,怕你不要我了。”宋青葙呢喃着回應,雙手攀在他的肩頭,淚水不自覺地順着臉頰慢慢淌下來,滑入口中,又苦又澀。
秦鎮暗嘆一聲,又俯□,燃着火焰的親吻,灼幹了她腮邊的淚,熨平了她惶恐的心,攪熱了兩個人的身體。
宋青葙被他吻得七暈八素,突然想起來什麽般,驚叫一聲,“我的簪子?”
秦鎮松開她,自懷裏取出那兩支式樣簡單,簪頭用紫色的東珠鑲成丁香花的珠簪,“在這裏,我替你收着了。”
宋青葙坐正身子,将頭發打散,以指作梳,绾了個低髻。秦鎮擡手将珠簪戴上。
兩人四目交投,似有千言萬語要說,可又覺得什麽都不必說,彼此的心意,他們都看得極清楚。
抛開年少無知的過往不提,秦鎮在□□上基本算是個癡傻的人,一旦認定便是不離不棄生死相依。
宋青葙聰明,可她的聰明在于能認清男人的心,也認清自己的心。秦鎮既然對她情有獨鐘,她也願意用同樣的真心來交換。
因為值得!
馬車行到簪兒胡同,秦鈞在門口停了停,見車內人沒有下車的跡象,揚聲喚來門房,将門檻卸下,一路趕到望海堂。
宋青葙裹緊披風,被秦鎮抱進屋裏。
秦銘搖搖折扇,望着大步離去只言未發的兩人,道:“大哥這是大恩不言謝,回頭得讓大嫂給我再打個金鎖片,要八兩重的,這個戴着太輕,發飄。”
秦鈞冷眼瞅瞅他,一揮鞭,馬吃痛,四蹄騰空,撒腿就跑,揚起許多塵土,撲了秦銘一身。
“金線不經洗,洗多就掉了。”秦銘氣急,将馬鞭扔給遠山,雙手提着袍擺不住地抖。
遠山笑着道:“二爺應該找個盆接着才對,沒準能掉下金末末。”說罷,牽馬一溜煙地走了。
秦銘跳着腳叫,“你皮子緊了是不是,回頭讓大哥給你松松。”
眼下,秦鎮可沒功夫理會外面的雞飛狗跳,他整個心都系在了宋青葙身上。
隔着棉布簾子,淨房那邊的水聲清晰可聞,秦鎮原本就不太平靜的心思頓時蕩起了層層漣漪。
他深吸口氣,沉聲喚碧柳擺飯。
宋青葙沐浴罷,帶着滿身的濕意走出來。水汽熏蒸過後的臉,緋紅似霞,烏黑的青絲垂在身前,打濕了身上的月白色中衣,裏面枚紅色肚兜上繡着着魚戲蓮葉圖案就清清楚楚地印了出來。
秦鎮喉頭一緊,才始壓下的漣漪迅速地蕩漾成水花。掩飾般起身,接過宋青葙手裏的棉帕,啞聲道:“我給你絞幹頭發。”
床邊半人高的穿衣鏡裏出現了一對相依偎的身影,男人高大,女人嬌小,站在一處卻如日月交輝相得益彰。
秦鎮的視線一下子就落在宋青葙的腕間。
“下次不許這樣。”他擡起她的手,心疼地打量,“我說過去接你,必定會去。而且,我不會和離,即便你想,我也不會放你走。”
宋青葙怔怔地看着他,怯怯道:“我一時昏了頭,沒想那麽多,就是覺得二哥若真要我們和離,我可能就活不了了。”
“瞎話!不許這麽說!”秦鎮心裏緊張,手底不自主地用力。
“嘶,”宋青葙倒吸口涼氣,舉着手腕,委屈不已,“都被你捏紅了,也不知以後會不會留疤,要是別人問起來該怎麽說?”
秦鎮失笑,女人都是這麽愛美,剛回過神就擔心留疤的問題?
愣了片刻,秦鎮笑笑,“我去問問娘……就說你削梨子時傷了手。”
“唉,”宋青葙嘆氣,“娘肯定覺得我很笨,削皮也能受傷。要不,你就說你掌心的傷怕留疤,好不好?”
秦鎮無奈地說:“好!”
宋青葙斜睨着秦鎮得意地笑,少頃,俯在他胸前,低低嘆一聲,“你真傻!”
秦鎮溫柔地将她攬緊。
過了好一會兒,宋青葙擡起頭,神情嚴肅地問:“有件事一直拿不定該問還是不該問,世子爺,你是怎麽找到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