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夜半時分,一輪圓月高高地挂在墨藍色的蒼穹上,月色如水銀般自枝枝葉葉的縫隙裏流瀉下來,灑在青石板的路面上,折射出細碎的銀光。
風起,竹葉婆娑,似有情人的低語。
秦鈞倚在觀雲閣的窗棂前,望着如霜的月色,煩惱地嘆了口氣。
垂眸,掌心躺着一只赤金鑲綠松石的耳墜。
許是握得久了,綠松石發出絲絲暖意。
秦鈞不由想起臂彎中如春柳般纖細柔韌的腰肢,也是那般地溫暖綿軟,雖只是一瞬,已讓他難以或忘。
說來也巧,他很少去東二街,那天卻偏偏去了,而且偏巧遇到了馬受驚發狂。
他記得清清楚楚,驚馬沖向轎子,轎夫吓得仍下轎杆往旁邊躲,轎子不可避免地歪倒在地,接着那個女子自轎中撲出來,往地上墜落。
他本能地上前一步,攬住女子的纖腰。
風揚起女子帷帽的面紗,露出她的容顏——肌膚白皙,臉型瘦小,雙唇水嫩,薄薄的眼皮下眸光清澈。
他看得有些呆。
女子臉上便泛起淡淡的緋色,眸中也似帶了水光。
她說:“放手!”
他如夢初醒般松開手,女子又朝地面落下,他再度托起她的腰肢,女子站穩,恨恨地說了句,“登徒子”,鑽入轎中。
惹事的轎夫贖罪般将轎子擡得飛快。
地面上留下了這只耳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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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鈞撿起來,想追上去,卻看到轎子擡進了喬尚書府邸。
喬尚書已過花甲,膝下只兩個兒子,由此可知那人必定是喬尚書的孫女。
可誰能想到,喬尚書竟然有七個孫女,單是未出閣的就五人。
他總不能拿着耳墜挨個去打聽,傳出去有損姑娘的聲名,可他又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她到底是哪個?
這些日子,那抹一身淺綠若青翠修竹般的身影始終在腦海中徘徊,那雙單薄的丹鳳眼蘊着水光,時時在他面前閃現,揮不去忘不掉。
竹葉沙沙,似乎又是她的聲音,“放手!”
秦鈞煩惱地關上窗扇,“嘩啦”合攏了窗簾。
秦鎮拿着耳墜給宋青葙看,“就是這個,三弟都因此茶飯不思了,你是長嫂,怎麽也得幫他一次。”
宋青葙瞥一眼,漫不經心地說:“我比他小兩三歲,哪有資格幫他說親?”說話時,頭微側着,水紅的唇不經意地嘟着,一副女兒家嬌俏賴皮的神情。
“原來你還記仇?”秦鎮失笑,情不自禁地吻上她溫暖柔軟的唇。
中秋節,點心房做了些月餅,宋青葙送了兩只給秦钰。隔天,秦钰來還禮,無意中說起陳姨娘勸秦鈞找她幫忙說親,秦鈞說,她比我還小兩三歲,她看中的人能行?
秦钰笑着說:“姨娘劈頭将三哥罵了頓,說三哥是個愣頭青,見人就板着臉,三錐子紮不出一滴血來,能指望他自己尋個媳婦?三哥就說,大哥也不愛說話,不就找了大嫂。”
宋青葙當時就紅了臉,她一直自欺欺人地想自己是奉父母之名媒妁之言成的親,卻沒想到秦鎮老早就把私下相中她的事告訴了兩個弟弟。
那天,宋青葙指着秦鎮惱道:“你敗壞我的名聲,以後弟弟的親事別找我,讓他們自個解決就行。”
秦鎮千哄萬哄哄不好,沒辦法,只好無恥地将她壓制在床上,用行動表示了自己的歉意。
現下,宋青葙重提起往事,秦鎮猛地想起,明亮的月色裏,宋青葙美好的身體在他面前如波濤般起伏,她的頭仰着,墨發像瀑布垂散下去,胸前的豐盈晃動如脫兔……
秦鎮喉頭緊了緊,俯在宋青葙的耳邊喃喃道:“那天的姿勢,咱們再試一次。”
宋青葙腦中“哄”一聲,似是着了火,那天的情形,她怎麽能忘記?
他先是小意地哄着她,然後不要臉地動手動腳,然後,被他教唆着,頭腦一熱,就坐到他身上……她實在沒有了力氣,他怨婦般抱怨,“就知道這事指望不上你,你可知道我平日的辛苦了?”翻過她的身子,覆了上去。
再然後,她就像漂浮在驚濤駭浪中的小舟,一會被高高抛起,一會直直墜下,她咬緊牙關苦苦地忍,他低低地誘惑她,“你喊啊,喊出來就不難受了。”
她就喊了,甫出聲,就感覺他的動作相較之前更加狂野了幾分……她張口咬在他的手臂上。
宋青葙又羞又惱地推開他,“前天買米的賬還沒對完,世子爺先歇了吧。”
秦鎮無奈地脫了長衫,想想仍是不甘心,舉着胳膊湊到她面前,“阿青,你看,這印子還在,我都不敢撸袖子,生怕別人問起來,不好回答。”
宋青葙回頭一瞧,粗壯的手臂上除了汗毛再無別物,何曾有半點傷痕,氣呼呼地道:“世子爺再這樣糾纏,三弟的事我真不管了。”
秦鎮忙道:“好了,我不鬧你。你說,該怎麽辦?”
宋青葙看着他笑,沒成親時,覺得他又兇又冷還不愛說話,現在怎麽覺得他的話一點都不少,甚至還太啰嗦了。
秦鎮被她笑得莫名其妙,又問一遍,“你打算怎麽做?”
宋青葙輕咳聲,“首先當然得清楚三弟鐘情的那人到底是誰?然後再打聽人家年紀多大了,是不是定了親事,要是定了親,你就讓三弟死了這份心。要是沒定親,以後的事情多得很,喬尚書出身詩書之家,估計不一定能看中你們秦家……現在說這些還早,你把耳墜子給我就行了。不過,話得說到前頭,只要我打聽出是哪位姑娘,三弟就算欠了我的情,以後得加倍償還。”
秦鎮将此話原封不動地轉達給秦鈞。
秦鈞咬牙答應,“行!”
宋青葙将碧柳喚來,“去東安門榮寶齋,讓掌櫃照着這個樣子另鑲兩副耳墜子,然後各配兩支赤金嵌綠松石的簪子。就說是姓秦的客人吩咐定的,讓掌櫃的盡快,三日內得鑲出來。若是趕不及,先鑲一副也成,但是得鑲得好,不能偷工減料。”
碧柳答應着,提着裙角小跑着去找常貴趕車。
十月十四那天,宋青葙跟秦钰一起到了誠意伯府。因丁九娘遠嫁四川,京都凡跟她相識的女子都念着往日的情分來話別,所以丁家就定了十四這天接待外客,十五那天則是丁家自家的姑娘們相聚。
宋青葙不出意外地見到了喬靜。
喬靜是喬尚書家大房的嫡次女,人如其名,沉默寡言膽小怯弱。因她正是議親的年紀,被母親迫着,不得不四處走動。宋青葙以前就認識她,但交談卻極少。
宋青葙先與相熟之人打了招呼,裝作不經意地坐在喬靜的身邊。
丁九娘先含着熱淚跟大家道謝,說沒想到這麽多人來送她,很感動。有幾人也是要嫁到外地的,不免想及自身,跟着流下眼淚,氣氛便有些憂傷。
好在,有性子活潑的想起畢竟是九娘大喜的日子,不能過于悲戚,說了幾句開解的話。在座的都是年輕女子,氣氛很快就熱鬧活絡起來。
便有人拿出給丁九娘添妝的東西給大家看,有送手镯的,有送簪子的,也有送自己繡得香囊荷包等物。
秦钰送得是繡着石榴花的香囊,香囊裏放了菖蒲、薄荷、艾葉和冰片,香氣清幽,讓人心曠神怡。
喬靜準備得卻是兩刀金花羅紋紙以及兩匣子松煙墨。
宋青葙笑盈盈地取出袖袋裏的花梨木匣子,“以前好像見過哪個妹妹也有副這樣的耳墜子,因覺得好看,就記了樣子照着打了副。”
喬靜打量番,笑道:“我家五妹妹就有副一模一樣的,只是綠松石的顏色稍淺點。”
宋青葙茫然道:“你家五妹妹,我以前見過嗎,叫什麽名字,怎麽一時想不起來?”
喬靜恬靜地笑:“許是沒見過,五妹妹叫西娅,因身子弱,不能被太陽久曬,所以不怎麽出門。”
宋青葙笑道:“這就是了,我還以為自己記性變差了,那就不是見到你妹妹戴過,想必別人也有這樣的耳墜子。”
秦钰在旁邊聽着,突然問道:“喬姐姐單名一個靜字,為什麽你妹妹卻是兩個字?”
喬靜細聲細語地解釋,“我祖父想出來的規矩,大房的子女都是一個字,二房的子女是兩個字,不過排行倒是混着排的。”
宋青葙便笑,“喬尚書素來高風亮節,心思也新巧。這樣倒方便,一聽就知是哪家的。”
喬靜雖仍笑着,笑容裏卻透出絲勉強,“家裏兄弟姐妹多……”
喬家的事,宋青葙略有耳聞。
喬尚書年輕時飽讀詩書是個才子,得不少佳人愛慕。自古才子配佳人,喬尚書便左擁一個右抱一個,單是正經的姨娘就五六個。
喬夫人是個厲害角色,除了自己生的兩個嫡子外,姨娘懷的孩子,但凡是男丁都沒留下。
喬尚書雖然不滿,可也沒辦法,他是才子,只管清雅不問俗務,連喝花酒的錢都是找夫人要的,要是惹惱夫人,才子的名聲也保不住了。
喬尚書的兒子肖似其父,也是風流雅士,紅顏知己無數。
喬夫人管着不讓自家相公的妾生孩子,卻希望自己兒子的姨娘生。在她看來,不管嫡出還是庶出就是自己兒子的種,多子就多福。
大兒媳婦有手段,只留下庶女沒要庶子;二兒媳婦身子弱,性子也軟,不但沒有挾制住夫君,反而時不時還要受姨娘的窩囊氣,所以二房的庶子庶女一大堆。
吃中飯時,宋青葙仍與喬靜坐在一處,卻沒再打聽喬家的家務事,倒是談論了下桌上的菜肴。
喬靜正對釀酒有興致,便打開了話匣子,“世人多愛蘭,祖父獨愛梅,家中專設一梅園,養着好幾株名貴品種,綠梅、白梅、紅梅都有,其中綠梅極罕見,香味極淡卻持久。去歲花開時,我偷偷摘了些初綻的梅花瓣釀酒,被父親責罵了一通,說我暴斂天物,祖父卻道梅花能入酒便是物得其用,若梅花有知,亦當無憾,反而訓斥父親,子非梅,安知梅之不願乎。”
又說:“祖父曾令人做梅花湯餅,用浸過白梅檀香末的水和面做馄饨皮,用刻成梅花的鐵模子鑿出來,煮熟後過于清湯裏,另灑上梅花瓣,極清淡可口。有詩曰,恍如孤山下,飛玉浮西湖。”
秦钰臉上挂着茫然的笑,胳膊肘捅捅宋青葙,“我怎麽有點聽不懂?”
宋青葙忍不住想笑,忙伸臂夾了一筷子蝦仁豆腐以作掩飾。
喬靜許是話逢知己,盛情邀請她們下雪時去她家賞梅。
宋青葙連聲道謝,許諾着只要下帖子肯定去。
回去的路上,宋青葙跟秦钰道:“喬家的姑娘讀書多,平常聊天還行,若是談到什麽風雅之事,是一定要引經據典的。”
秦钰無限羨慕,“要是我小時候也學點詩文就好了,不至于聽得迷迷糊糊。”
宋青葙笑道:“各人有各命,讀書多不見得幸福,讀書少也不見得不幸,随遇而安吧。”
秦钰想想也是,現在自己已經能寫字記賬了,沒必要再強求別的。
到了望海堂,宋青葙問秦鎮,“三弟真想求娶喬家的姑娘?我不怕別的,就怕兩人說不到一處,反生嫌隙,到時候不免怨恨我。”
秦鎮笑道:“八字還沒有一撇,你這憂心的也太早了。”
宋青葙嗔道:“怎麽沒一撇,我這撇早寫完了,那邊捺也有了,只差最後這一頓。”
只不過去了半晌午,吃了一頓飯,怎麽就有了八成的把握?
秦鎮驚奇地問:“那你說說,為什麽只差最後那一頓了?”
宋青葙慢吞吞地賣着關子,“不過,最後這一頓卻是極為重要的,先得找個合适的媒人。哎呀,我身邊都是小丫鬟,連放出去打聽事的人都沒有。竈房漿洗上的婆子又不可靠,不行,我得先尋個穩當的婆子。”自說自話半天,才轉頭看看秦鎮,“世子爺真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