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防備
那個人,用世間最平和的聲音告訴她:“沒事的,你會好起來的。”
那聲音,有着奇異的力量,瞬間讓靡音安寧了下來。
那噩夢,漸漸遠去。
靡音的眼前,出現了一片花海。
在花海的中央,站着一個蒼色衣衫的男子。
他面目模糊,但整個人,像是最寧靜平和的溪水,緩緩流淌,撫去靡音心中所有的憂思。
這一覺,靡音睡得很好。
當她醒來時,看見一縷微微的天光從窗戶處射入。
那天光,并不刺眼,有種朦胧感,像是隔了一層紗布。
外面,似乎是剛下了一場雨。
空氣,于清新中透着一種澀澀。
平時,靡音醒來後,身體&內都會生起一種厭世的懶惰。
她總是不想起身。
因為她不知道起來之後,應該如何度過這一天。
活下去,對她而言,是一種任務,不是樂趣。
她對這個世界,并不是樂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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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她會就這麽躺着,睜着眼睛。
但是今天,她忽然想去外面走走。
她想去呼吸新鮮的空氣。
但,就在她的腳,接觸到地面時,屏風上忽然出現了一個模糊的,正在移動的身影。
男人的身影。
同時,靡音聞到了一種熟悉的香氣。
頓時,她心中一緊。
那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緊張。
并不是因為害怕。
靡音就這麽僵坐在chuang沿邊,等待着。
時間仿佛停滞了下來。
一切的行動都很緩慢。
但是,那個男人終究還是來了。
他的眸子,還是如靡音記憶中的那樣。
清澈而溫和,卻有着深邃。
讓人心安寧的深邃悠遠。
他整個面部輪廓,都是柔和的。
連他周邊的空氣,也似乎完全沒有棱角與弧度。
他的手中,端着一碗藥。
白瓷的碗中,盛着黑色的藥汁,随着袅袅白汽的升起,那苦澀的淡香,彌漫在屋子的每個角落中。
盛滿了靡音的每個毛孔。
靡音的肌肉,是緊張的。
她看着面前的這個男子,卻許久,也沒有說話。
而男子,主動地對她展開了笑容。
那是天底下最清澈明媚的笑。
像是雨後的陽光,在水霧的蒸騰之下,讓人心靜。
“你醒了。”這是他的第一句話。
他的第二句話是:“我叫慕情。”
慕情。
慕情。
靡音将這個名字在唇舌之間反複咀嚼,在舌尖上來回蕩漾。
“我是你的大夫,來,把這藥喝了吧。”慕情将手中的藥遞給了她。
靡音一直微垂着頭,并不明顯,但是她沒有看他。
就連靡音自己,也不知道這是為了什麽。
可是,在兩人交接藥碗時,藥汁上倒映的兩人的面容,就這麽蕩漾着。
重疊着,很親密的重疊。
靡音忽然不欲再看,她将碗擱在嘴邊,一仰頭,喝了下去。
藥甫入口,便是一股苦澀。
但不知慕情在藥中加入了什麽,靡音的唇舌間,有了股淡淡的異香。
靡音将碗放下,垂着眼,看着自己xiong前的發。
她忽然發覺,自己的發,還是披散着的。
而整個人的衣着,也有些不符合禮貌。
靡音将身子不自覺地縮了縮。
“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靡音的頭ding,傳來慕情的詢問。
“靡音。”靡音輕聲回答了。
在開口時,她的嘴中,正散發着藥的那種異香。
她想,接下來,慕情便要詢問自己的身份了。
還有,她的曾經,她的故事。
靡音的手,握緊了。
但是沒有,慕情的下一個問題是:“你種過花嗎?”
靡音怔了怔,隔了許久,才點點頭:“種過,我種的是牡丹,在盛容種過,來耶羅之後,也種了,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存活。”
“可以的。”慕情道:“牡丹在耶羅,是可以存活的。”
“你怎麽知道?”靡音問。
“因為,在我的山莊中,就種了牡丹。”
靡音擡頭,看見了慕情清淺的笑顏,一顆心,像是被某種東西給撞&擊了一下。
“你想去看看嗎?”慕情問。
靡音看着窗外,那被雨水淋過的世界,是嶄新的。
靡音的心中,有種渴望。
在她沒意識到的時候,她已經點頭了。
一個時辰之後,兩人來到了慕情的山莊中。
這裏,竹林搖曳,送來雅致的清風。
就連空氣,也是清雅的。
靡音身體裏的每一根血管,都鼓滿了這樣的清雅,整個人的心xiong,瞬間開闊了許多。
“這就是你居住的地方?”靡音問。
慕情卻沒有回答,他只是帶領着她,繼續走着。
這是條石塊鋪成的小徑,腳踩上去,涼涼的。
“你,是去帶我看牡丹嗎?”靡音問。
不知為什麽,那股涼意,慢慢地侵入她的身體。
看着慕情的背影,她的腳步,忽然慢了下來。
一種預感告誡着她,不是的,慕情帶自己來這裏,是另有目的。
靡音停下了腳步。
一種被欺騙的感覺,瞬間讓她全身發冷。
她原本以為,慕情是不一樣的。
她原本以為,他是無所求的。
她原本,有好多好多的以為。
但是現在看來,他,也是危險。
靡音忽然轉身,向着來時的方向走去。
但沒有幾步,她便被慕情追上:“你做什麽?”
靡音鎮定地擡頭。
慕情看清了她眼中的神情。
冷得透骨。
那是種,習慣性的被傷害後的防備。
“為什麽你要用這樣的眼光看着我?”慕情問。
“他的臉上,有着竹林的清雅。
像是微風吹拂,那種漣漪一晃而過。
但是,靡音不斷地告誡着自己,她不能再次受傷。
是的,面前的這個男人,他和殷獨賢,和楊池舟,和極淨萬,沒什麽不一樣。
他不過是多了一張可以令她放松戒備的臉。
除此之外,他們的內裏,沒什麽不一樣。
他是有所求的。
他是有陰謀的。
靡音冷冷地看着他。
慕情道:“靡音,聽我說。”
他的手,碰觸上了靡音的手臂。
一股令人心靜的香氣,就這麽向着靡音傳來。
但是此刻,這香氣,混護着靡音煩亂的思緒,卻成為黑暗中的一種白色的煙,向着靡音襲來。
最後,竟演化為一只手,扼住了靡音的頸脖。
讓她無法思考。
忽然之間,靡音心中,生出了一種恨意。
是的,恨意。
她恨慕情。
她恨他給予了自己希望。
或許,就連靡音自己也不清楚這希望的确切內容。
但是,靡音卻清清楚楚地聽見了內心裏一種東西碎裂的聲音。
很清晰。
慕情的手,一直握着靡音的手臂。
他用的力氣不大。
他很有分寸,不想傷了她。
但是對靡音而言,這樣的動作,卻是她所熟悉的囚禁。
那個噩夢,那個有着殷獨賢的噩夢,又回來了。
淡淡的香,扼住靡音脖子的手,糾纏不休的噩夢。
所有的一切,都交織在了一起。
靡音的眼眸上,忽然浮起了一層寒冷的光。
與此同時,她的手中,也多了一層寒冷的匕首。
這匕首,她一直帶在身邊。
匕首上,沾染着陳玉的,殷獨賢的血。
而現在,這把匕首,又将飲血了。
慕情忽然感覺腹部一陣灼&熱。
他低下頭,看見了一把匕首,正緩緩地從自己身體中拔出。
血,将匕首染紅。
靡音的眼內,有一種隐忍的情緒。
從頭到尾,慕情的眉宇只是微微皺了一下。
他握&住匕首柄,接着,熟練地一拔,快速封住自己腹部的幾處穴道,防止大量的血湧出。
做完這一切,慕情擡起頭來。
他看着靡音的眼神中,沒有仇恨,沒有怨怼,沒有訝異。
只有平靜,就像是一泓水。
靡音的心,忽然震動了一下。
一種陌生的酸澀,在她體&內升騰。
慕情的聲音異常清澈,像是水中的一朵白蓮:“別怕,我只是想帶你去見一個人。”
然後,他緩緩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那是一種召喚。
靡音可以馬上離開,慕情已經受傷,他再也追不上她了。
但是,在靡音還來不及思考的時刻,她便将自己的手,放在了慕情的手上。
慕情什麽也沒說,就這麽牽着她,一起走進院子中。
兩手的手心裏,是血。
靡音感覺得到,慕情的血,是熱的。
一種令人心安的暖熱。
慕情帶着靡音,來到後院中,越過長廊,在一家房間前停下。
慕情靜靜說道:“裏面,有個你認識的人,你自己進去吧。”
靡音看着慕情,或許是被他眼中的平和所蠱惑,她願意冒這個險。
她推開門,走了進去。
房間內的家具,全是竹子制成的,那是一種簡單與質樸。
住在這樣的屋子中,心內必定是毫無雜念。
靡音的目光,晃過竹椅,竹凳,最終移動到chuang上。
那張chuang上,半躺着一個人。
雖然,那人的面龐是消瘦的。
雖然,那人的臉色是蒼白的。
雖然,那人的眼神是憔悴的。
但是,這一切,都遮不住他的俊逸。
柳易風。
是柳易風!
靡音站在原地,被回憶的潮水沖得暈頭轉向。
過去的所有,像是一塊塊色彩斑斓的布料一般,在她的眼前晃動。
靡音抓不住,也不知該怎麽抓住。
過了許久,一切才寂靜下來。
眼前的一切,都回複了原位。
“靡音。”柳易風的聲音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我等你很久了。”
靡音先是站在原地,看似平靜地。
但是,她的耳墜搖動的弧度開始逐漸增大。
随後,她像風一般,沖到了chuang邊,撲入了柳易風的懷中。
她貪婪地呼吸着柳易風身上的氣息。
那種熟悉的氣息。
屬于青兮的氣息。
屬于過去的氣息。
然後,靡音感覺到臉頰上一片冰涼。
她哭了。
從事情發生以來,她一直告訴着自己,哭便是認輸。
她一直在阻止自己落淚。
可是現在,她放下了所有的防備。
她想要大哭一場,狠狠地,祭奠那些逝去的美好。
柳易風緩緩地撫&mo着她的頭發,一下一下。
他們什麽也沒說,但是,在這樣的接觸中,已經什麽,都明白了。
陽光灑在竹葉上,瞬間讓葉面變得透明,那些清澈的汁液,在下面緩緩湧動。
葉面,由金黃,變得暈紅。
時間,就在這樣的變化中逝去。
靡音從柳易風平靜的陳述中,了解了他來這裏的經過。
田成在被害之前,就托付親信将柳易風送到了耶羅,送到了慕情這裏。
原來,柳易風的母親那一族,和慕情家是有淵源的,算是遠房親戚。
雖然為了避嫌,雙方已經多年沒有聯系,但慕情還是毫無條件地接收了柳易風。
他竭盡全力,醫治着柳易風的傷。
經過這一年的治療,柳易風的身體,已經漸漸好轉。
而在兩個月前,慕情終于配制出解藥,将柳易風的喉嚨醫好,讓他能夠開口說話。
而前幾日,慕情無意間說出在山上遇見一個女子。
經過詢問,柳易風發現,慕情所說的女子,很像是靡音。
于是,柳易風便懇求慕情将靡音帶回。
這就是柳易風的經歷。
他全部都告訴了靡音。
但是,有關靡音的一切,柳易風卻沒有詢問。
因為他清楚,那不是快樂的回憶。
他不想讓靡音再度去經歷一遍。
所以,他什麽也沒有問。
關于靡音的過去,柳易風只說了一句話,那就是:“一切都過去了。”
是的,一切都過去了。
但在那不堪回首的過去中,有一個人,是他們永遠都會記得的。
青兮。
是的,青兮。
但是,靡音也不敢開口。
她不知應該如何詢問。
到最後,是柳易風挑起了這個話題:“靡音,你知道……青兮最後待的地方嗎?”
靡音的目光,注視着格子窗,那些薔薇,簇擁着,開得熱烈奔放。
像是一團火。
恍惚的火,沒有熱度。
靡音點點頭:“是的,我……去看過她。”
柳易風閉上眼,一種痛苦的情緒從他隐忍的平靜的眉宇間穿透了出來:“我真的很沒用,居然連她的最後一面,也見不到……”
靡音垂下頭,看着被褥上的刺繡。
她的思緒,仿佛也随着那些繡線的痕跡在緩緩移動。
一針一針,組成了現在這樣淡雅的花紋。
房間內的空氣,像是哽着一滴淚。
有種鹹澀的味道。
但同時,也有一種香氣。
那種靡音熟悉的,讓她心安的香氣。
竹葉與藥香的混合。
靡音擡起頭,陽光照在她細致的睫毛上,将那黑色染成金黃。
靡音道:“姐姐去的時候,不痛苦。因為,那時候,她愛的男人也愛她。這……就比什麽都好了。”
“是的,”柳易風道:“是的,我愛她,永遠都會愛着她。”
兩人沉默良久。
“靡音,”柳易風道:“今後,你就在這裏住下好嗎?忘記一切仇恨,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一切仇恨?”靡音輕聲問道:“那麽,你也會忘記嗎?”
柳易風搖搖頭,眼中是一種清醒的徹悟:“我不會忘記的,因為我唯一剩下的,就是仇恨……但是靡音,你是不同的,你還有着快樂生活下去的希望。你姐姐在世時,最大的心願,就是讓你過上一種平靜的生活。靡音,為了青兮,為了我,為了你自己,放棄仇恨。”
靡音靜默了。
忘記仇恨。
這四個字,卻是艱難的。
是的,她一直在考慮。
如果殷獨賢沒有死,那麽,她應該怎麽做?
回到盛榮,重新開始複仇的生活。
還是放棄仇恨,和耶羅那些自由的草地一起同生共死。
這些天,靡音一直在靜靜思考着這些問題。
命運,究竟會讓她怎麽做?
究竟,要讓她怎麽做才好。
結束完對話後,靡音獨自步出了柳易風的房間。
她走在長廊上。
長廊四周種有許多的竹子。
那種清涼的綠意,滲入她的每一個毛孔中,讓靡音有種酣暢淋漓的清透。
微風吹來的竹林的氣息,進&入她的肺部,仿佛瞬間,就将那些煩思給吹走。
這裏的一切,不奢華,不富麗。
只有一種質樸,讓人感覺到一種腳踏實地的心安。
腳踩在這山莊的地板上,靡音覺得,自己是确确實實,真真正正地活着的。
竹林,在搖曳着。
像是一只手撫過了靡音的肌膚。
那只手,是靡音所熟悉的。
帶着暖意的手。
在走廊盡頭的小亭中,靡音看見了那只手的主人……慕情。
是的,他正躺在竹椅上,閉目養神。
衣衫,已經更換了一件。
血跡,全部清理幹淨了。
他清瘦俊逸的臉龐上,有着失血的蒼白。
靡音的心,頓時生出一種愧疚與無措。
靡音發覺,每次她看見慕情時,心裏都會有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無措。
竹林的綠意,籠罩在假寐的慕情身體上。
他仿佛是竹精。
自由自在,無欲無求。
靡音一直站在他的身後,卻不知該怎麽開口。
然後,就在那種無措持續地在靡音身體中膨脹時,慕情開口了:“過來坐吧。”
随着話音,慕情也撐起了身子。
雖然動作輕微,但,還是扯動了傷口。
他的臉上,有很輕微的抽&動。
雖然他努力隐忍着,但靡音還是看見了。
她感覺到懊悔以及內疚。
“你的傷……”靡音喃喃道:“對不起。”
慕情微微一笑。
那笑容,若柳絮般輕揚,撫在靡音的心上,軟化成一片。
“是我的錯,我沒有事先向你說清事情的經過。”慕情這麽回答。
他并不是客氣。
他的話語中,是平和。
像是清澄的溪水。
靡音看着他。
他的手指,是幹淨的,暖熱的,令她向往的。
“謝謝你,救了柳哥哥。”靡音道。
“他,也是我的親人。”慕情的聲音,和熙得像是暖風。
溫暖,是靡音許久都沒有接觸到的東西。
她心生戀戀。
靡音擡頭,透過那茂密的竹林,看向天空。
竹葉組成的縫隙,也是一種柔&軟的綠意。
“我該回去了。”靡音道。
她的聲音中,有種連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東西。
是一種眷戀。
是一種晦暗。
是一種不舍。
“你連茶都還沒有喝呢。”慕情說着,邊用左手端起茶壺。
他盡量避免使用右手,避免牽扯傷口。
靡音刺得并不淺,雖然他用藥止住了血,但是,起碼需要修養一月有餘。
可是,他不想讓靡音看出來。
他不想讓她愧疚。
靡音自不是媸顏陋質,也覺察出了他的用心。
于是,她主動接過慕情手上的茶壺:“我來吧。”
兩人的手,碰觸在了一起。
雖然只是一瞬,但是,靡音覺得,那種暖熱,會一直駐留在她的肌膚之上。
那股暖意,會透過肌膚的每一處紋理,到達四肢百骸。
是的,四肢百骸。
靡音定定神,将茶水倒入自己面前的杯子中。
因為她略為繁亂的思緒,茶水濺起了繁亂的水花。
偶爾一滴,落在靡音的手上。
靡音端起茶,靜靜地品着。
這裏的一切,都是幽靜,清雅。
茶水,也是一樣。
靡音的目光,一直看着杯子。
但眼角,卻是駐留着慕情的衣角。
那淺色的布料上蒙着一層竹林的綠。
面前的這個男人,靡音想,他,或許是不同的。
或許,他真的,是不同的。
那衣角,一直脹滿了靡音全部的視線。
但是,靡音猛地回過神來。
她有些明白自己在期盼着什麽了。
可能嗎?
靡音讪笑一聲,硬硬地将眼神移回。
她不願妄想。
“果然是好茶。”靡音放下杯子,用與慕情同樣平和的聲音道:“謝謝你,我回去了。”
說完,靡音站起身來。
她的裙裾,本身是散成一朵花,而如今,合攏了花苞。
靜默的,像是不曾盛開過。
像是不曾有過期許。
靡音走出了亭子,走上了長廊。
長廊,仿佛望不到盡頭。
靡音覺得很奇怪。
剛才她來的時候,明明是很短的距離。
難道,是因為離開。
她不願多想。
不敢多想。
這時,慕情叫住了她。
“那裏,是你的家嗎?”
那聲音,順着清風傳來,像是能吹散人的煩思。
靡音沒有回頭。
但是,她搖頭了。
不,那裏,不是她的家。
她沒有家了。
從很早很早以前,就沒有家了。
“那麽,為什麽還要回去呢?”慕情繼續問。
風,持續地吹來,吹拂起了靡音的發。
在空中,四散着。
像是一種無聲的回答。
否則,她又能住在哪裏呢?
“如果你不嫌棄,”慕情道:“你可以住在這裏的。”
靡音還是沒有回頭。
但是,她冷清的聲音,随着風,飄散到了慕情的耳中:“不必了,我很好。”
接着,她繼續往前走。
慕情再次叫住了她:“如果有空,就多來這裏玩玩,這裏,随時都是歡迎你的。”
靡音頓了頓,接着,離開。
腳步再也沒有停止過。
像是在逃避着什麽似的。
靡音坐在池子邊。
池面上,有着寬大的荷葉,圓潤的露珠正在上面滾動。
葉脈清晰,下面似乎有着無數的汁液流動。
靡音的眼睛,一直駐留在上面。
可是她的神智卻不是的。
她的神智,飄散到了很遠的地方。
帶着一種竹葉的香氣。
飄逸。
她的雙膝彎曲,下巴就抵在膝蓋上。
而眉宇之間,滿是煙雲般的郁郁。
像是高山上的霧氣,淡淡的,确是存在。
極淨萬今早派人快馬回來告訴她,說是宮中有事,耽誤了,一時半會無法回來。
靡音聽了便是聽了,心中沒有一絲起伏。
她的一顆心,似乎已經成為了死水。
平靜至黑色,所有的作物都安靜地在裏面枯榮。
無聲無息。
雖然靡音不願承認,但是,在幾天之前,她心湖的水,還是搖曳了片刻。
因為那股竹香。
可搖曳之後,便是深深的無奈。
心中,有種淺淺的悶窒。
說不出因由。
柳易風曾好幾次送信來,想讓她去山莊中聚聚,但靡音總是推脫。
她不想見到那翠竹般的人。
她不想見到慕情。
并不是因為厭惡,而是因為其他。
其他,靡音不願正視的原因。
靡音的頭,枕着膝蓋,久了,腳便有些酸麻。
她嘴角抿緊幾分,接着,便站了起來。
極淨萬為她安排的屋子,舒适至極,奢華至極,但,不是靡音想要的。
這裏,到處都熏着香。
珍貴的香料。
可是,卻失卻了自然。
靡音想起了那染着藥香的氣息。
似乎,無論如何,靡音都會想起不願記得的那個人。
xiong中,煩悶淤積。
靡音不願再在這待下去,她來到了山上。
這座山很大,蒼翠中透着深郁。
靡音特意挑的另一條路。
她不想見到慕情。
而且,也很難見到他。
因為靡音巧妙地打聽過,得知慕情每隔幾個月才會入山尋找藥材一次。
上次,不過是巧合。
他們,見面的機會,将很少了。
靡音這麽想着,一路沿着山路行走。
她的腳下,有很多的落葉。
陳舊的黃色,清新的綠色,混雜在一起。
沒有區別的,它們都是落葉。
只是落葉。
半山腰處,有座小亭,年代似乎已經久遠,顯得陳舊。
可是在濃濃綠蔭的映照下,卻有着別樣的意趣。
靡音走得累了,便決定在此歇息。
坐在亭中,可以俯視山下。
心裏,稍稍開闊些許。
一朵野菊&花,在亭腳處哀哀地開放着。
那種嬌&嫩的色澤,柔&軟了人的眼。
靡音伸手,将它摘取了下來,放在鼻端輕嗅。
沒有香氣,只有一種露珠的清新。
靡音閉着眼,閑适地輕嗅着。
而此刻,卻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很輕,像是極力不想打擾到她。
靡音睜眼。
美眸中瞬間閃過淡淡的訝異與慌亂。
因為。
來人是慕情。
“對不起,打擾到你了。”慕情的聲音,還是她記憶中的那般清雅。
“沒關系。”靡音将手中的花放在了一旁。
接着,靡音微垂着頭,沒有再說話。
還是慕情打破了沉默:“這些天,為什麽沒有到山莊來,是因為我說錯了什麽嗎?”
靡音搖搖頭。
陽光從她背後射來。
影子,在亭中的地面上,模模糊糊的。
“你的傷,有什麽要緊嗎?”靡音轉移話題。
“沒事,已經大好了。”慕情的聲音,依舊是輕柔,就像是今天的陽光。
“易風,很想和你說說話。”慕情繼續道:“我看你也沒事,不如就跟我一起回去吧。”
“改天吧。”靡音看着地上的影子,道:“改天我再去。”
慕情沉默了。
陽光,靜谧地灑在兩個各懷心事的男女身上。
他們之間,似乎隔着一層冰。
“你為什麽不開心?”慕情忽然這麽問。
“你怎麽知道我不開心?”靡音笑了。
可是要等笑的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連擡起嘴角的心情都沒有。
“因為,你的臉上,從來沒有露出過真的笑容。”慕情這麽回答。
他的聲音,也是像雲煙般飄渺。
“你認為,”靡音忽然冷笑了一聲:“一個亡國之女,還有開心的必要嗎?你認為,一個什麽都不剩下的女人,還有開心的必要嗎?你認為,一個經歷過無數血腥,甚至殺過人的人,還有開心的必要嗎?”
靡音的音調,到最後,不自覺地拔高了。
她并不是針對慕情。
只是,針對自己的感情。
在說完之後,她才意識到剛才自己的語氣,有多麽尖刻。
她的貝齒,咬住了唇瓣。
因為自己剛才的行為。
她想,在聽見這麽不客氣的回答後,慕情應該會離開的。
這樣也好……這樣也好。
可是沒有,在惠風之後,慕情的聲音,還是一樣的暖柔:“有必須。”
他這麽說:“有必要的,因為至少你還活着,至少你可以聞到花的清香,可以聽到鳥的鳴叫,可以感受雨露的滋養,可以有無止境的未來……所以,你有開心的資格,也有開心的必要。”
是嗎?
靡音這麽詢問自己。
是這樣嗎?
她的手上,重新拿起了那朵花。
觸手,便是柔嫩。
“我是名大夫,時常會接觸到很多的病人。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有着美好的未來,但是他們的生命卻不允許他們擁有那些未來。所以,我認為,生命是最可貴的。如果我們還活着,那就要好好地活着,努力地活着。”慕情的聲音,在這山林之中,輕揚飄散。
靡音安靜地凝聽着。
她的心中,仿佛有什麽東西,在慢慢地裂開。
不痛。
只是一種微微的悸動。
靡音還是垂着頭,但是她知道,慕情就在自己身邊。
他一直沒有離開。
靡音的手上,是那朵野菊&花。
不嬌豔,顏色也不素雅。
但是,卻有着昂然的生命力。
在陽光下,熱烈地綻放花瓣。
靡音緩慢地将它旋轉着。
圓形的花,成為圓形的黃色。
在那漩渦之中,靡音輕聲道:“你願意,聽聽我的故事嗎?……你想聽嗎?”
天色,由蔚藍轉為昏黃。
天際的雲霞,仿佛在燃燒一般。
那紅色的雲,鑲着金色的邊。
與絢爛的華麗中,帶着一種靜谧的怆然。
靡音,将自己所有的故事,将那些發生在自己身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了慕情。
那些悲傷。
那些屈辱。
那些屠殺。
那些血液。
一件件,一樁樁,全都向慕情講述了。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做。
但是,在慕情的面前,她不自覺地就會将身體放松。
她會有一種想要放空的渴望。
慕情就是有這樣的魔力。
他們在亭子中坐了許久。
靡音在喁喁地說着,而慕情則安靜地聆聽。
靡音的訴說,是斷斷續續的。
甚至偶爾要停頓半個時辰才會重新響起。
可是慕情從來不會催促與插話。
他只會聆聽。
安靜地聆聽。
以及。
安靜地注視着面前的這個女子。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