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大年初三,鴿子林後的剪彩儀式熱鬧非凡,廢棄了三年的工廠最終被改建成了療養院,綠水青山十分惹眼。四周碧風揚起,晴空萬裏,有記者提到當初拆遷時死人的事,楊振穿着西服,襯衣領子平展得像剛剛熨過,垂墜的褲腳,簇新的皮鞋,他一直剃着平頭,兩鬓的發量微少,愈發顯得人精神,且個頭高、眼睛利,不說話的時候讓人不敢靠近,但往往說話的時候更讓人不敢靠近。他輕描淡寫地解釋,說當初的事件是個誤會,那人跳樓之前的情況他完全不知情,閃光燈咔嚓響了幾下,他從容不迫的态勢被定格住,剪彩儀式還請來了孫亮,同樣地龍馬精神,在麥克風跟前大力贊揚楊振投資公益建築。

老式的辦公室裏,猴四靠躺在狹小的椅子裏,縮着脖子看電視裏的新聞直播。四周窗簾閉合,一盞幽幽的日光燈照在頭頂,他夾着支煙,雲霧吞吐間只覺臉上的疤尤為顯眼,電視上楊振的影子倒印在他的瞳孔,十分專注,看不出在想什麽。門上有鑰匙轉動的聲音,啪嗒一聲,廖連勝推開門的瞬間被吓了一跳,繼而揮着手暈開一屋子的煙氣,走到他的老式辦公桌前,皺眉放下公文包:“你怎麽又來了?”看了一眼電視裏的新聞,便拿起遙控器關了電視,“看這些有什麽用,只會刺激你!要我說還是楊振有辦法,上頭很重視孫亮,他這兩年正是提拔的時候,人家都知道從孫家的寶貝女兒下手,你怎麽就想不到?攀上這根高枝,你這輩子都別想再搞垮他。你往我這跑也沒用,這兩年風頭緊,和孫亮合作對我有好處,不然上頭抓典型,我是頭一個遭殃,我一旦遭殃你也不會有好果子吃!”

猴四咬着煙,說話時瘦削的雙頰往裏凹:“都他媽一幫風流債,楊振那小子長了一張招女人的臉,沒腦子的女人只曉得往他褲裆底下鑽,我他媽有什麽辦法!”他兩根手指捏着煙,想了想又說,“我倒是沒想到他會利用女人,以前聽說他這人不近女色,老子以為他性取向有問題,還當真以為他有三頭六臂闖江湖,到底了還不是要找靠山!”似又想起什麽,“我怎麽記得他身邊有過女人,和電視上這賣藝的長得還不一樣。”

廖連勝吐了口茶沫子:“他就算養一屋子女人和你有何關系?沒出息!關鍵時候總掉鏈子。就你這德行還想扳倒他,我看你這輩子也差不多到頂了,該歇就歇,局勢不好豁出去是自讨苦吃!”

猴四從旁邊的窗臺上拿下一踏複印過的紙,漫不經心地一篇篇翻着:“前幾天閑着沒事兒,跑去金煌試了試手氣,有人給我送來這東西,還有一些廖鋒的照片,照片我都毀了,留下了這個。”他遞給廖連勝,“這康耀明倒有意思,背着他大哥放高利貸,你說這消息要放了出去,豈不等于送了楊振一份大禮?”

廖連勝呸呸兩口再次吐幹淨嘴裏的茶沫子,叮呤當啷從抽屜裏翻出老花鏡戴上,瞅着紙上的欠款合約笑得臉上的褶子都能夾死蒼蠅:“想不到啊想不到,我這兒子幫了我一個大忙,看來只會吃喝嫖賭也不是一無是處嘛!”

猴四無言,瞅着廖連勝的得意勁兒摸了摸下巴。就他來看,廖鋒這敗家子是不成器的,比他們這些不務正業的還要不成器,聽說當年頭一回碰見楊振,便差點被拖出去活埋了,有廖連勝這等把兒子當寶物寵的老爸在,他從小到大還沒受過什麽委屈,自那次之後僥幸活到現在,想必也恨透了楊振。但就廖鋒那點出息,倒不至于處心積慮去報複,只是恰好遇到了也愛賭博的康耀明,如此看來,這一切都是巧合,好一個無巧不成書!猴四覺得翻身的機會來了,連老天都在幫他。

這一天,有人覺得春天是真正來了,有人卻覺得這個寒冬永遠不會過去,因為這個夜晚,楊振沒有回去。蘇顏在暖和的床上等待,像冷戰以來的每個夜晚,她不說話甚至裝睡,迷蒙之間卻仍然在等他回來,即便兩個人之間已經沒有什麽話可以訴說,卻始終隐隐擔心門打開時,會看見他一身是血。她恨透了這樣的自己,想把這種痛苦從身體剝離,但是毫無辦法,盡管隔天清晨他完好無損地回來,不但沒有血,還換了一身衣服。那時她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天漸漸變亮,耳朵異常靈敏,聽見開門的聲音便條件反射般閉上眼睛,等他走過來時才知道靈敏的何止耳朵,那種似淡雅似濃烈的香水味不是男人會用的,而他身邊除了不會用香水的自己,還有另外一個女人。

他又在低頭觀察她,蘇顏看不見,卻能感覺到。後來他俯下身,在她額上印了一個吻,她閉着眼睛皺眉,翻身朝裏拱了拱,床邊的人靜坐了好一陣,等地板上再次傳來低沉的腳步聲,蘇顏的眼淚便像決堤般順着眼角滑落進綿實的枕頭。他們之間已經無話可說了,孫明月是一道牆壁,也變成了唯一的話題,不推倒它兩人之間會永遠隔閡,可若推倒它,楊振将會無法站穩。她覺得很可笑,哪有像她這樣的女人,連情敵的面都見不着,想來個正面交鋒都無法辦到,可就算是見到,就算是她占了上風贏了孫明月,又能改變什麽呢。

此後,她倒是巴不得他不回來,仿佛只有這樣,才是解救自己的唯一方法。但是楊振絲毫沒有要放她走的意思,雖然經常帶着隐隐的香水味回來,卻還是要盯着她看上大半天,摸摸她的頭發或者親親她的臉。她聞着他身上的那股陌生氣味,覺得惡心極了。兩人之間仿佛靜止了,誰也不理誰,但是誰也不放過誰,都不妥協,就在蘇顏以為會這樣一直到老的時候,她又一次在電視上看到了兩人同時出現的新聞。

那天是正月十五元宵節,各大電視臺都在直播聯歡晚會,好像很熱鬧的樣子,她看着電視上一張張喜氣洋洋的臉,覺得自己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其實就在去年,她也如同年畫上的娃娃一樣充滿喜氣,那時候和林佩佩一家團圓,佩佩還給她買了一頂老虎帽子,說和她的氣質特別般配,于是她整個晚上都沉浸在龇牙咧嘴扮老虎逗寶寶笑的游戲中。今年哪有什麽老虎,連只蒼蠅都看不到,這麽長時間沒和佩佩聯系,也不知道她過得好不好,她自己被困在這裏出不去,沒有他們一家三口的消息,但沒有消息想必就是好消息,寶寶應該會走路了吧,她這麽想的時候,電視上就出現了孫明月。

新戲年前剛殺青,她是炙手可熱的新星,被捧得快上了天,到處都是她的影子。她站在星光璀璨的舞臺上,穿着斜肩長裙,大紅的顏色,和脖子上光芒四射的項鏈相得益彰,一曲電影主題曲将唱完,穿紫色旗袍的主持人便拿着臺本走上來,相視一笑之後便開始八卦:“今天是個好日子,你的好日子是什麽時候?”一句話叫在場的觀衆哄笑連連。孫明月又腼腆地笑了,她本是大方的女子,仿佛只有每每在提及楊振的時候會露出這個表情。導播忽然将鏡頭一轉,電視上便出現楊振的面孔,他坐在貴賓席裏,面帶淺笑看着舞臺上不好意思的人。

還是平常的打扮,可那眼神卻實實在在的溫柔,蘇顏太了解了,閉上眼睛都能看見,他真正高興的時候嘴角會微微上揚,弧度稍稍向左偏,眼角的邊緣會有一道細紋。她的心底仿佛被錐子往裏鑽,每鑽一下就多疼幾分,偏偏不曉得停,仿佛要把那顆冰涼的心鑽得穿了孔。現場的觀衆已經沸騰,尖叫聲此起彼伏,主持人不放過她,追問道:“告訴我,是什麽時候?”

她的臉在燈光下熠熠生輝,仿佛古畫裏的仕女圖,右手一直緊緊握着,開口說話的時候,眼睛避開了鏡頭:“我們的訂婚典禮在下個月十四號,也就是情人節那天。”

現場的尖叫聲已經掩蓋了主持人的驚呼,主持人瞪大着眼睛,似不敢相信面對感情一向腼腆的她會這麽勇敢。畫面再切到楊振臉上時,他倒是沒有什麽驚喜的樣子,還是淡淡地維持着笑容,目不轉睛地盯着臺上的女人。蘇顏指着電視,明明是激動,說出的話卻帶着濃濃的顫音,她一邊指一邊看着六指:“看看,我說什麽了,我就知道他會娶她,我就知道!”

六指看着她渾身顫抖,看着她明亮的雙眼被淚水模糊,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怎麽寬慰。她把遙控器朝電視屏幕砸了過去,哐當一聲也絲毫不起作用,屏幕都比她堅強,連刮痕的印子都沒有。她控制不住,顫抖着一邊流淚一邊找東西,也不知道找什麽,似乎是發洩的宣洩口,卻是沒有目标地亂翻一氣,邊翻邊抖着聲音哭着說:“我在這裏幹什麽,還在這裏幹什麽,我快瘋了,瘋了!”她猛地蹲在地上,抱着頭,哭得整個身子都蜷縮在一起。六指咽了口氣,喉頭明顯地上下滑動,似在隐忍着什麽,他伸手拉她,剛碰到肩,卻見她滿臉淚水地轉過來,哽咽着央求:“六指我求求你,求求你帶我離開這裏。”

Advertisement

她哭得狠,到後來都沒有聲音,上氣不接下氣抓着六指的手,一遍遍地求。六指站在暖黃的地燈下,看着毛衣下她瘦削的肩膀,太瘦了,幾乎從這躬着的姿态,能看見突兀的脊椎骨。他自覺一生狼藉,卻在內心深處建起一座小花園,花園裏有個姑娘,晴天給她遮陽,雨天替她撐傘,他覺得這是刀光血影的晦暗人生路上唯一的快樂,什麽時候這個姑娘開始哭,他卻毫無辦法。

暖黃的光暈在他頭上圈出一層淺淺的光芒,四周寂靜,惟有電視裏無窮無盡的歡呼,似乎已輪到下一個節目,短短幾分鐘卻似一個世紀那麽長。他動了動肩膀,輕輕掰開她緊握的手,轉身去拿沙發上的外套,見她紅腫着眼睛邊哭邊盯着他看,便輕輕說了一句:“再不走,可就來不及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