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零貳】姐弟誼

孫蓬出城時,還未到黃昏,如今天色已經暗下,幾個丫鬟提着燈籠站在孫府門前。

見馬車在門前停下,丫鬟們正要将手中的燈籠提得高一些,好照着她們的七郎,就見尚未回宮的太子妃,三步并作兩步,沖了上去,伸手“嘩”一下,掀開了車簾。

七郎就坐在車內,一時間似乎沒料到車簾會被人這樣掀開,秋風貫入,鬓角烏發飛起,一雙眼睛在初時的愣怔過後,混着喜悲交加的淚,不由染上了一抹笑意。

“阿姐,七郎回來了。”

聽到七郎的聲音,小丫鬟們正不由自主地要浮起笑意,而後“啊”的一聲,在衆人錯愕的注視下,霞姿月韻的孫七郎被年輕的太子妃揪着耳朵從馬車裏帶了下來。

縱然小丫鬟們再心疼孫蓬,此時見着太子妃這把舉動,心頭的那點疼惜也轉瞬間化作幸災樂禍,忍不住地笑出聲來。

“行了,太子妃快看在七郎才從鬼門關走過一遭的份上,饒過他這一回吧。”

“活該他被揪這耳朵,也不想想,人突然就失蹤了,吓壞了多少人!”

孫蓬哎哎叫着,聞聲這才發覺孫府門前,竟是除了祖父母和兩位嬸娘,阖府上下全都聚在了這兒。

見他出神,孫娴揪着他耳朵,又使了把勁。

“哎,阿姐,疼疼疼!”孫蓬疼得唉唉直叫, “阿姐,快松手,耳朵要掉了!”

孫娴一言不發,揪着他的耳朵,朝門前衆人看了一眼。

小丫鬟們忙低頭向兩側分開,孫府衆位郎君小娘子們各自退後一步,捂着眼,偷偷的看一眼,再看一眼。

“阿姐,我知道錯了,阿姐……”

“哪裏錯了?”

直到從門口回到堂屋,孫娴這才松開手,柳眉擰起,叉腰問道。

才回到堂屋,就有下人恭敬地送來蒲團,不偏不倚擺在了堂屋正中的位子。

孫蓬無奈,一掀下擺,當衆跪下。

“你剛出生時,身體就不大好。祖父、爹、兩位叔叔都覺得,你日後是要和堂兄們一起繼承孫家衣缽,做忠君愛國的文臣,身不強力不壯也無妨。”

孫娴微微蹙眉,看着身前單薄的弟弟,聲音有些幹澀:“可是七郎,你棄文從武的時候,有沒有問過大家的意見?知不知道,你血淋淋地被人從東宮擡回府的時候,吓壞了多少人?”

孫蓬的脊背漸漸有些撐不住。他想象不到當時的畫面,可他忘不掉親眼看着親友死無全屍的樣子。

他微微弓着背,肩頭顫抖,在無人能看見的地方,唇角被咬破了一個口子。

身前,孫娴的聲音越發低啞。

“從司藥局過來的太醫,無一不是精通醫術,可你傷情反複,重得讓太醫們都束手無策。所有人都勸我們放棄你,要盡快為你準備後事。你知道大家是如何力排衆議,挽留幾位太醫再為你費些心思的嗎?”

“但是你吶?七郎,你做了什麽?”

孫娴深吸一口氣,別過臉去,抹掉滾落眼眶的淚。

“你醒了。這很好,所有人都盼着你醒過來。但是你突然消失了,在所有人都聚在堂屋與太醫商量傷情對策的時候,你不聲不響的從屋子裏走出去,甚至誰也沒告訴的從後門出去了!你知不知道,祖母被你吓得昏了過去,嬸娘這會兒還陪着在屋裏休養!”

“孫七郎,你這顆腦袋瓜子裏,究竟在想些什麽?!”

在想什麽?

孫蓬跪在蒲團之上,有些怔忪。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麽了,為什麽會突然一聲不吭,誰也沒告訴地離開孫府。

也許,是為了想辦法驗證自己如今究竟是生是死吧。

他慢慢直起身子,正對上那張闊別不過一年,卻仿佛訣別了一生的臉。這張臉此時還未在短短的一年時間內染上風霜,五官已然長開,杏子般的眼睛裏藏着濃濃的疼惜,唇瓣發白,面色看着也不大好。

他看了看孫娴梳着的簡單的婦人髻,終究動了動唇:“阿姐,七郎錯了……”

寶應三年,他最親近的阿姐嫁入東宮,成為太子妃。

而僅僅一年後,孫家成了太子的替罪羔羊,他的阿姐很快就成了太子的刀下亡魂——

孫府的男丁以重罪下獄很快處斬,女眷則一律充妓。

然而,在被行刑之前,孫府早已血流成河,最後活着被帶上刑場的不過幾十人,卻也落得盡數處斬,屍首被丢棄在西郊亂葬崗,無人掩埋的下場。

如果……如果不是因為他,又怎麽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看着面前的阿姐,孫蓬一時百感交集,忍了許久的淚,竟眼見着又要落下。

“哭什麽?”

自進堂屋後,就一直坐在一旁喝茶的父親突然開口,孫蓬身子一震,下意識地收回了眼淚。

孫蓬自小最得祖父母和兩位叔叔的疼愛,什麽調皮搗蛋的事情,在他們面前沒少做,偏偏到了父親這一節,卻有些勢弱。

他與孫娴還有八郎皆是一母所出,除此之外,也有庶出的手足。

父親和母親的感情向來很好,只是生完孫蓬後,母親的身體就有些不大好,原以為不會再懷上孩子,就給父親納了妾。然而沒想到,幾年後,母親又意外懷上了孩子,不等足月,提前發動。

八郎是母親用命換回來的孩子,出生還未半個時辰,母親過世。此後父親再未娶妻,只将大房許多事,交托給了母親身邊的大丫鬟,後來的馮姨娘。

他倒不是因為母親過世,才與父親生疏起來。

孫府歷代皆是文官,祖父官居大學士,二叔三叔分別在鴻胪寺和太常寺,說來都是些聽着便溫文爾雅的官位,偏偏父親卻官居大理寺卿,哪怕不說話時也端着一副正經嚴肅的面孔。

興許就是因為這,他和八郎都有些怕父親。

孫娴是不怕父親的,從小就不怕。她素來膽大,家裏除了祖父祖母,也只有她敢沖着父親瞪眼睛。

“爹吓唬七郎做什麽?”

孫娴瞪圓了眼睛,一把拉起孫蓬,心疼道:“七郎才剛醒,經不得您這般吓唬。”

孫蓬本就長得瘦弱,入鶴禁衛後更是□□練得單薄了一圈,此番重傷醒來,身上的衣袍寬大了不止一寸。

時人不喜寬袖大衫,可孫蓬如今穿着衣袍,腰間的系帶甚是松垮,跪在地上時還不顯,此時被孫娴拉起,風一吹,那衣袍拂身,飄逸潇灑,越發顯得人單薄瘦弱。

孫君良雖被姐弟倆氣歪了嘴,可這會兒瞧見孫蓬瘦精精的模樣,心頭還是難免覺得心疼。

“你如今已經不是孩子了,怎麽做事還這麽沒有分寸?怕你出事,大家夥都跑出去滿京城的找,甚至還驚動了太子身邊的人。你可認錯?”

雖說父親說話時,還板着臉,但語氣已不像方才那麽嚴厲。孫蓬聽着話,老老實實地認了錯。

“此事是兒不對,兒不該一言不發,誰也未知會地離府。兒只是想要出去走一走,卻忘了家中還有長輩手足在惦記。”孫蓬微微低頭,旁人一時半會兒也瞧不見他臉上神色。“爹,兒想去給祖父祖母請安賠罪。”

“去吧。”

孫蓬作勢朝在場的兩位叔父行了行禮,而後就要拉着孫娴一道去門。然而,前腳才邁出門檻,後腳仍在門內,姐弟倆就聽見親爹在後頭咳嗽兩聲。

“七郎,請完安,記得去祠堂跪着。”

“爹!”

孫娴回頭就要喊,卻被孫蓬一手拽住,拖着就給帶了出去。

祖父祖母的年紀已大,孫蓬請完安,就自個兒聽話地去了祠堂。

孫蓬小時候沒少因為調皮,被父親打得滿院子跑,祠堂更是沒少跪。

他往裏頭跪下,腰杆筆直,跪得端正極了。

祠堂裏擺着孫家列祖列宗,孫蓬母親的牌位也在其中。他看着祖宗牌位,長長籲了口氣。

“娘,兒回來了。”

孫蓬輕聲道:“兒拖累了全府,兒是孫家的罪人。”

燭臺上,無聲無息地流下幾滴燭蠟。

孫蓬笑道:“兒的命是大家救回來的,兒忍了一年,終于為你們,為阿姐報仇了。兒以為,報仇雪恨後,兒這條命丢就丢了,沒成想兒居然還能重頭再來。”

說着,孫蓬鄭重磕頭道:“娘,兒能回來,一定是老天爺的意思。說不定老天爺想要兒有機會改變将來會發生的一切。兒一定會竭盡所能,趁悲劇還沒開始,救阿姐脫離苦海,也救自己絕不重蹈覆轍。”

孫蓬這頭直起身子,孫娴剛好邁進祠堂來,瞧見他瘦削的背影,正要擡起踹過去的腳,不由得收了回來。

“在跟娘聊天呢?”

孫蓬回頭,見孫娴跪在身側蒲團上,眉頭皺了皺:“阿姐,祠堂地涼,你別跪着。”

孫娴瞅他一眼,道:“孫七郎,你是不是傻?”

“……”

孫娴一胳膊肘子捅過去,孫蓬“哎呀”叫了一聲,作勢捂着腰要往邊上倒。

“你說說你,多大的人了,怎麽還不如小時候,被人欺負了還知道告個狀。要不是這次出事,是不是打算一直瞞着我們?”

孫蓬側躺在地上,寶應三年發生的那些記憶深刻的事,重新出現在腦海中。

他擡眼看着祠堂裏明明滅滅的燭火,忍不住輕嘆。

寶應三年,鶴禁衛征召,他得以入選,卻因為嫡親的姐姐是太子妃,被旁人認定是因了這層關系,才得以入東宮。

但實際上,孫府上有孫大學士,下有在鴻胪寺、太常寺任職的兩位郎君,更不提孫蓬的父親是大理寺卿。孫府祖輩還曾有人尚過公主。而孫蓬自己,十一歲的時候更是一鳴驚人,參加科舉,考入殿試。

這樣一塊天生文官的料子,突然跑去應招鶴禁衛,別說外人不理解,就是孫府都沒人能理解。孫君良還因為兒子的不懂事動過手,但當時,孫蓬梗着脖子說什麽都要入鶴禁衛保護阿姐。

只是他沒想到,進入鶴禁衛之後,會遇到其他人的欺負。

“其實,沒多大的事情……就是大概,嗯,大概是覺得我不太像個能動武的樣子。”

孫蓬呵呵笑了兩聲,一回頭,卻正對上了孫娴那雙若有所思的眼。

“沒多大的事情?”孫娴一臉正色,“孫七郎,你是不是沒帶腦子,你都被欺負地掉進水池裏,渾身又是水又是血的被人撈起來,躺在床上差點死了,你這叫沒多大的事情?”

孫娴性情豪放,話說着說着,心裏頭就騰地起了火。見孫蓬摸着鼻子,孫娴伸手就要去拍他。

門外忽的探進一個腦袋,道:“阿姐,太子姐夫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抽啊抽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正常顯示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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