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壹零】山寺僧

路上因這場意外耽擱了不少時間,等到孫府一行人進寺,已過晌午。寺裏的方丈接待了他們,安排好暫時落腳休息的廂房後,便讓小沙彌端來了齋菜,供他們用膳。

八郎吃飽喝足,很快就犯了困。孫蓬命枸杞在邊上照看,自己則去了女客廂房處見馮姨娘。

景明寺位于京城南城門外英山東面。這座寺廟久居深山,然背負京城,從風水上來說,這裏無愧是當年宣武帝最選的寶地。

青林垂影,綠水為文,環境之美,叫人不得不感慨。

整座寺廟依山而建,佛殿重重,根據山勢起伏。青臺紫閣,松竹蘭芷,沿着寺中臺階,每走一步,都能聞到風中帶來的馥郁檀香。

景明寺因香火近年來并不鼎盛,廂房已無須事先訂好。但為着偶爾投宿的香客們能住得舒坦,男女客的廂房每日均有小沙彌仔細打掃。

孫蓬走到女客廂房處,便見着院中水池旁,有個小沙彌正緊握掃帚,同馮姨娘說話。

“這是小黃,它已經在池底住了很多年了,很少會冒頭。”

小沙彌的聲音怯怯的有些膽小,馮姨娘坐在水池旁,手裏端着一只碗,不時抓一把往水池裏丢,一邊丢還一邊問:“那小黃吃什麽?”

“吃……吃……”

“吃肉。”

孫蓬湊近了才發覺,水池邊上爬了只黃甲的王八,懶洋洋的,似乎在曬着太陽。

“王八喜食魚蝦貝,也吃蟲子和其他肉。池子裏頭,魚蝦不少,我看這王八又肥大又,怕是平日躲在池底,也沒少吃東西。姨娘用不着喂它。”

馮姨娘笑着擡頭,将手裏的小碗轉手遞給了身邊的婢女:“七郎來了。”

孫蓬點了點頭,稍稍跟馮姨娘說了幾句閑話,見小沙彌行禮告退,這才轉了個話題。

“姨娘,那位小娘子如何了?”

少女在謝忱的安撫下,到底還是跟着他們一道上了景明寺。也是在那時候,孫蓬才得知,謝忱在山裏發現了昏厥的少女,帶回寺裏沒多久,少女蘇醒,以為自己又掉進虎穴,慌不擇路逃出寺廟,這才撞上了他們。

畢竟男女有別,那少女又一味懼怕男子的靠近,孫蓬和謝忱無奈,只好将人交托給馮姨娘照顧。

“吃過齋菜之後,好不容易才睡下。”馮姨娘起身,帶着孫蓬一道慢慢往廂房走,“七郎,荀娘子只怕在這之前吃了不少苦頭,怕人的很。”

廂房內,靜悄悄的,似乎真的在深睡中。孫蓬站在門口聽了會兒,随即轉身:“姨娘,既然荀娘子還在睡,我就不打擾她了,晚些時候再過來。”

馮姨娘點頭,親自送他走出院子,這才回了廂房休息。

孫蓬在寺中信步走着,記憶中熟悉的每一個轉角,每一條路都在行走中一步步浮上心頭。

從香客所住的廂房,走到寺中最大的寶塔下,孫蓬忍不住擡頭去看。

金盤寶铎,煥爛霞表,足以看出寺中僧人對這座宣武帝時期建造的寶塔的重視。

身後不遠處有腳步聲傳來。

孫蓬回首一望,便見遠處轉角,有一抹僧衣拂過,而後白衣僧人緩步走來,周身清明,不染片塵。

看清來人後,孫蓬怔了片刻,随即拱手:“常和大師。”

謝忱一身最是尋常不過的僧衣,偏生穿得要較寺中其他僧人更多幾分神姿高徹來。

仿佛他越過山海,透過萬千日光,跋涉而來。

孫蓬從從前就覺得,這個男人如果不入佛門,大抵就會是世間最能吸引他人目光的存在。

就如他自己,也正是從朝夕相處中,漸漸被吸引了所有的目光,一點一點把人記在心頭,從此放不下,忘不掉。

“山中小寺,粗茶淡飯,不知七郎用的如何?”

“平平淡淡亦是上品。”孫蓬笑笑,視線落在謝忱的臉上。

他已經記不得幼時在宮中,偶爾與謝忱相處時的情景,只零星記得謝忱出家後,他幾次跟随老太爺上景明寺,彼時的謝忱臉上已經沒有了太多的笑容,神色總是淡淡的,無悲無喜,仿佛世間萬物皆已不能再擾亂心神。

現在也是這樣啊。孫蓬心裏忍不住發出一聲嘆息。

謝忱雙手合十:“寺中不比山下,倒是叫七郎辛苦了。”

“這有什麽苦的,一年的齋菜都吃過來了。”孫蓬随口一句,擡頭看了眼邊上零星走過的僧人,錯過了謝忱眼中一閃而過的銳利。

再回頭,他突然發問:“大師是怎麽遇上荀娘子的?”

謝忱的眼神有一瞬間冷厲下來,孫蓬一愣一時有些心驚:“後山有處大湖,蘆蒲菱藕,黃甲紫鱗,青凫白雁,樣樣皆有風光也是獨一處。貧僧偶爾會去湖邊坐禪。”

孫蓬一聽,當即便有些明白,那荀娘子多半和前世一樣,也是逃出淫祠魔窟後,慌裏慌張跑進了景明寺後山。

只不過,前世是他在後山無意間撿到了荀娘子。這一世則換成了謝忱。

“荀娘子昏倒在湖邊,貧僧發現時,她已半邊身子入水。若是一不留神滑下,只怕多半是要溺死在後山了。”

謝忱的話當時就讓孫蓬在腦海中想到了那樣的畫面,頓覺頭皮發麻。溺死的人,模樣多半腹中難看,如果發現不及時,甚至還可能膨脹。

想到荀娘子的容貌,他只能慶幸,這一回謝忱發現的及時。

俏生生的姑娘家,若是溺水而死,只怕她的家人得知後,定然會傷心欲絕。

“荀娘子早已嫁為人婦,她是被她的夫君賣給了別人。”

謝忱的聲音沉冷下來,孫蓬回過神,突然快走幾步走近道:“太子私設淫祠,門下有專人負責為太子的淫祠擄掠拐賣少女。大師,你說,荀娘子這事會不會……”

他說話時,與謝忱湊得有些近。等說完話,自己才恍然發覺,嘴唇近得差點就能碰觸到對方的耳垂。

“咳……”孫蓬後退一步,別過臉,“此事也是我偶然聽了那麽一耳朵,是真是僞有待查證……”

“十有八九是真。”

謝忱神色不變,轉過身去,在孫蓬看不到的地方,一雙鳳眼中不帶一絲溫度,眉宇間盡是戾氣:“荀娘子只怕是從淫祠逃生的。”

身後的聲音沒有了。

謝忱沒有回頭,只邁開步子往前走,不多會兒便又聽到了追趕自己的腳步聲。

永徽六年,他被迫從那個位置下來。做不成太子無所謂,哪怕只是一個閑散王爺,他也能安然自處。然而,為了所謂的江山社稷,為了皇祖母的千歲安康,他無奈出家,遁入空門。

但,叫一個廢物執掌了那麽多年的太子之位,簡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微微側頭,眼尾瞥見身後的少年,無聲地握緊了纏繞手腕的佛珠。

他心無旁骛十二年後放在心頭守護的少年,這一世無論如何,不會再讓一切重蹈覆轍。

謝忱走的方向是女客廂房。論理,以他們的身份本應該避嫌,可荀娘子的身份太過特殊,有些事若是不直接詢問,怕是中間會出什麽岔子。

孫蓬緊緊跟在後頭,不多會兒便到了女客廂房處。

馮姨娘的婢女就守在荀娘子房門外,見二人走近,忙不疊行禮。得了馮姨娘的回應,這才推開門放二人入內。

屋內,荀娘子抱膝團坐在床榻一角,頭埋在雙臂之間,肩膀顫抖,依稀能聽到抽泣聲。馮姨娘則坐在床沿邊上,一直輕聲細語說着話。

“姨娘,荀娘子好些了嗎?”

馮姨娘起身朝謝忱行禮:“沒睡多久就醒了,之後一直哭,誰勸也不聽。”嘆了口氣,馮姨娘把二人往邊上引了引,壓低聲音搖頭道,“只怕之前吃的苦頭不小,方才銀杏為她擦身,偷偷與我說,荀娘子的身上都是傷。”

孫蓬皺眉不語。

他怎麽會不知道荀娘子身上有傷。前世他就托馮姨娘照顧過荀娘子,也是銀杏告訴他們,荀娘子的身上有明顯被人施虐的痕跡。

但他當時以為,荀娘子已經徹底逃離了魔爪,而那個來接她的人,是她真正的家人,是來帶她回家重新生活的。

哪裏想到,最後一次聽說荀娘子時,是她帶着怒意的指證,指證他和孫家為謝彰擄掠少女。她的證詞徹底成了壓死駱駝的的那根稻草,孫府除他之外,無人幸存。

孫蓬知道,孫府的事恨不得荀娘子。

說到底,是他錯手将分明逃出魔窟的荀娘子,重新推進火海。她會選擇指證,分明也是打從心底相信自己所經歷的一切,絲毫不知一切都不過是誤會。

“若是可以,貧僧可否請女施主将事情一一道來,屆時也好為女施主尋求幫助。”

謝忱的聲音徹底拉回了孫蓬走遠的神思。回過神時,謝忱已重新站在床側,盡管荀娘子看不見,他仍舊謹慎有禮地行了一禮。

馮姨娘輕輕嘆氣,走到床邊,又低聲勸說起來。

也許是勸說起了作用,荀娘子的頭慢慢擡了起來。

“我……與大師說過我姓荀……”

“是。女施主曾說過。”

“我……夫家姓茍,因字相似,兩家自小就有來有往。我與夫君也算是青梅竹馬,然而……”

荀娘子渾身發抖,馮姨娘只好歉意地看了兩個男人一眼,坐上床将人摟在懷中。

大概是人體的暖意終究撫平了戰栗,荀娘子的聲音雖還在發顫,但已能繼續。

“三年前,家中遭遇天災,阿爹阿娘病故,家裏只餘我一人。蒙夫君不嫌棄,娶我過門。成親三日後回門,夫君陪我返鄉為爹娘上墳。回來的途中……”

“途中如何?”

“回來的途中,他忽然将我帶往別處,就那樣當着我的面,将我交給了別人!”

作者有話要說:

趕着申榜,所以今天的白天就發了,明天依舊是晚上老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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