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壹伍】舊時憶

孫蓬躺在床上,忍不住回憶自己與謝忱相識的那些過往。

真要追溯起來,大概要從他還不足四歲說起。然而,四歲稚子的年紀到底太小,許多事說實在他已記不大清。

直到後來,謝忱在景明寺出家,他跟着老太爺時常出入這座深山古寺,這才與這位被“犧牲”掉的前太子熟絡了起來。

但,真正叫他們熟悉起來的,卻還是寶應四年,孫家九族被滅,他被謝忱所救,藏于景明寺韬光養晦。

那之後,他對謝忱漸漸生出情愫,卻還是在寶應五年,親手斬斷一切……

*****

寶應五年冬月,雪滿京城。風雪怒號中,三更的梆子終于敲響。

整座京城,除了供人尋歡作樂的杏春街,怕是哪裏都聽不到人聲了。而就在此時,杏春街那頭豔名遠播的雙燕居突然傳來尖叫,緊接着,無數不知藏匿在周圍何處的玄衣甲士沖了出來。

這些人互相一碰頭,就驟然分開,向着城中各處跑去,人數之多,竟隐隐有排山倒海的氣勢。

剛打完更,正縮脖子搓手準備回家的更夫,聽見動靜還來不及往邊上躲躲,就見月夜下,有騎着駿馬的甲士從遠處馳騁而來。

“有沒有看見一個穿着月牙白衣裳的人跑過去?”甲士中有個首領模樣的男人遙遙喝道,“快說,若是不老實,就把你也歸為同黨,抓回去嚴刑拷打!”

更夫吓得打了個寒顫,夜幕之下,瞧不見他臉上驚惶的神色,稚聽見聲音慌忙,手忙腳亂地指着一側的巷弄道:“那兒!好像是……好像是朝那兒跑了!”

那個方向是京城的南城門,城門外,有山林官道,一旦那人跑出城,就如同魚入水,虎歸山,怕是再難找到。

東宮親衛統領楊威怒目,回頭道:“追!無論如何,定要把那小子抓回來!”話罷,他忽的又道,“若他不從,殺之。”

更夫吓了一跳,手裏的銅鑼梆子“咚”一下,砸到了地上。楊威坐在馬背上,聞聲低頭看了他一眼。

“你怕什麽?”

更夫哆嗦,低頭不敢回應。

楊威渾厚的聲音帶着三分譏諷。

“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那小子怎麽就不知道’怕’這個字。”

他說完,似乎嫌棄更夫身上的臭味,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呵斥道:“滾吧!”

直到那群玄衣甲士走遠,更夫這才彎腰撿起了地上的銅鑼梆子,伛偻着身子,走進邊上的巷子。更夫抹了一把臉,月光下,那是一張清秀的少年面孔。

孫蓬脫掉身上更夫的衣裳,露出裏頭月牙白的裙裝,見人已被他誘去南邊,咬牙朝西邊跑去。然而,根本還沒來得及跑出去多遠,風雪飛卷,馬蹄聲已噠噠響着。

那一聲聲的,如同催命符一般,在浩瀚的雪夜月空下,一步一步逼近。每一步都踏着雪,也踏着孫家上下百餘口人的眼淚和鮮血。

孫蓬不敢回頭,只能朝着城門的方向快跑。

但遠遠看去,西城門城門緊閉,上頭還有守城衛兵在來回巡邏走動。

孫蓬幾乎無路可逃,他甚至以為自己就要死在城中。

可拼着一死,他也想最後去看一眼那個男人。

只是,怕這一輩子,他都要藏着那不可言說的心思,一直帶到陰曹地府,永生永世不叫那煙塵不染的男人知道。

離城門越來越近了,身後的馬蹄聲也漸漸逼近,可現在才三更,距離城門打開的時間,還有很長一段距離……

狂風暴雪下,孫蓬停住了腳步,眼角瞥向兩邊,尋找着可以逃跑的路線。

他的一側耳朵,在寶應四年孫家出事的時候受了傷,時至今日都沒能恢複聽覺。

饒是如此,站在這個路口,他仍舊聽到了來自四面八方的漸漸逼近的馬蹄聲。

“七郎?”

就在孫蓬幾近絕望的時候,城門處輪值的衛兵卻好像突然借着月光看清了他的臉,當即有人認出了他的身份。

孫蓬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那些衛兵急急忙忙從城牆上下來,孫蓬轉身要跑,城門卻突然傳來了“吱呀”的聲音。

“七郎,趁現在快走!”

孫蓬轉身,驚愕地看到在幾名衛兵的協力下,笨重的城門被吃力地打開。呼嘯的風,穿過城門打開的縫隙,如猛獸般叫嚣着灌入。

身後,追趕的玄衣甲士,已經在風雪中現出了身形。

“大膽!誰敢打開城門,私放逃犯!不許放他出去!”

怒喝的聲音穿過風雪,衛兵們一言不發,仍舊将城門打開着。

城門被打開了一條縫,正好可許一人通過。

那率先認出孫蓬的衛兵摘下頭盔,和久不離身的長矛一起,放在了地上。

“七郎,走吧。俺爹的冤屈當年是孫大人幫忙洗刷的,這回俺幫你!”

“俺們也幫你!”

邊上的幾個衛兵異口同聲。

“七郎你快走,你活着,孫家就還有人,要是你也死了,孫家就徹底滅族了!”

孫蓬猶豫。他其實并不認識眼前這幾個皮膚黝黑的衛兵,他太清楚自己這一走,這些幫助他的衛兵會有怎樣的下場。

“七郎快走吧!俺們這些命,可都是孫大人幫忙撿回來的,俺們拿命報恩,俺們不怕死!”

孫蓬雖還在遲疑,可眼見着後頭顯露身影的甲士越跑越近,衛兵們你拉我推的,終是還是講他推出了城門。

城門很重,每日只開一次,黃昏則閉門,直至翌日再開。

當城門緩緩關上,透過越來越小的門縫,孫蓬回頭,清楚地看到了那群逼近的甲士憤怒的臉。

他咬牙扭頭,迎着風雪,向遠處狂奔。

他知道,那些衛兵只怕活不過今夜。

甚至他還知道,楊威一定會抓到他們,質問他們為何膽敢私放逃犯。

昔日孫家子,父輩朝中任職,嫡親的姐姐是東宮太子妃,而今孫家九族被滅,嫡姐慘死,他成了孫家餘孽。更何況,他今夜男扮女裝行刺太子,更是罪加一等……

大概,今夜所有與他相關的人,都留不下活口了。

京城西郊,風雪能掩蓋住地上的腳印,卻不一定能沖散氣味。有甲士放出獵狗,卻是在風雪中迷失了目标。

犬吠聲近了又遠,遠了又近。孫蓬就躲在山腳下的一間荒廢的義莊裏。不知停放了多久的屍體,散發着濃烈的腐臭,卻也恰好遮住了他身上沾染的血腥味。

他靠在一處布滿蛛網的帳簾後,忍着刺骨的寒意,解開衣裳,露出了腰側長長的刀傷。

孫蓬低頭,借着月色看清傷口的模樣,忍不住苦笑。

傷是刺殺時,不慎留下。要不是更夫那身衣裳上味道極重,想來就要被楊威聞出不對來。

也好在天冷,傷口的血竟然在這樣激烈的逃亡中被凍得止住了,不然這一路就算腳印能遮得住,這血要是一直滴。只怕也瞞不住他的去向。

他往後靠了靠,鼻息間滿滿都是屍臭,但心底卻始終帶着一團惬意。

他身上的這件裙裝,是阿姐的。是阿姐生前最喜歡的,可惜沾上了那個畜生的血腥味。

就在剛才,他重傷了謝彰。

那個曾經的姐夫,大褚未來的天子,東宮太子謝彰。

就算不死,大概也該落得個殘廢的地步了。

痛快!

真痛快!

孫蓬想要大笑,可是孫家上下百餘口慘死的模樣閃過腦海,他笑不出,更想怒吼。

孫家行善積德百餘年,最後卻是因為他的善,連累全族盡數命歸黃泉。

他如何忍得下這口氣,如何茍且偷生,安然躲在一旁看着謝彰嚣張。

“汪汪!”

“汪!”

義莊外,突然傳來瘋狂的犬吠聲。這是獵犬找到了目标,正在向主人邀功和警示的聲音。

“找到了!那小子就躲在裏面!”

甲士的聲音緊接着想起,孫蓬的心陡然間提了起來,顧不上其他,當即從地上爬起,踩着一張棺木直接從後頭的一扇窗戶鑽了出去。

大雪撲面而來,止住血的傷口重又在窗棂上劃拉開。

鮮血冒出,滲過貼身小衣,在腰側洇出一塊紅。

孫蓬咬牙向着山上跑,身後很快傳來了犬吠聲。

然而,一人之力,如何對抗的過百餘人的玄衣甲士。

他最終渾身是傷地倒在雪地上,血水從他的腰腹、後腦、雙腿上不住地往下淌。

冬月的寒意,似乎放緩了血流的速度,就連呼吸也沉默了下來。

楊威坐在馬背上,居高臨下望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少年,眉目間流露出悲憫。

他一說話,口中就呼出大團的白氣來:“當初既然能撿回一條性命,又何必再來犯傻,活下去不好嗎?”

孫蓬顯然給不了他想要的答案,楊威嘆了一聲,白氣遮住眼前:

“我記得西郊附近有個亂葬崗?”

“是有一個,離這兒不遠。”

回話的甲士聲音聽得有些耳熟,孫蓬費力地想要朝聲音傳來的方向去看上一眼,但額角的血已經和雪一起糊住了他的一只眼。半聾的一只耳朵,聽不大清話語。

“把他丢到亂葬崗。”

“統領,不把這小子帶回去給太子洩憤嗎?”

“将死之人,別讓太子沾了這份晦氣。”

“是!”

孫蓬被人擡起的時候,心跳已經很緩了。

身邊的甲士議論不休,零零星星的叫他聽清了一些話。

他們要把他丢去亂葬崗。

西郊的亂葬崗,聽說經常會丢一些犯了事的宦官、宮女的屍體。

他就要死了……

耳畔是或輕或重的聲音,孫蓬的思緒随着心跳一點一點走遠。

甚至于,當他被重重地丢到亂葬崗,身體摔到那些尖利的石頭上時,本該出現的痛楚似乎也已不再存在。

甲士很快回去複命。

孫蓬就那樣側躺在地上,身下是冰冷的積雪和堅硬的石塊,大片的雪花從空中如灰白色的蝴蝶,紛紛擾擾地落下。

雪地的冰冷混着難聞的腥臭,不遠處還有草叢被撥拉開的聲音,有什麽東西帶着低沉的呼吸漸漸靠近。

也許是野狗,也可能是別的,孫蓬已開始看不清,只能依稀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正在一點一點放慢速度。

月夜下,風雪大作,荒無人煙的亂葬崗尤其顯得天高地遠。不知是誰念起了佛經,聲音低沉卻随風飄揚,合着從天而降的雪,由遠及近,踽踽而行。

孫蓬原本已經看不清東西的眼睛,似乎在這個時候恢複了視覺。視線所及之處,有一穿着素白僧衣的僧人,頂着風雪,提着手中一盞被風吹得搖擺不定的破燈,一步一步,踩着雪,朝這邊走來。

那身雪白的僧衣,塵俗不染,即便是這麽遠的距離,孫蓬卻覺得自己聞到了風雪中那熟悉的淡淡佛香。

他吃力地笑了笑。狂風忽然大作,那盞破燈似乎終于支撐不住,熄滅了……

*****

孫蓬睡了一整夜。

前半夜睡得不大踏實,夢裏頭亂糟糟的,一會兒是孫家剛出事的時候,自己滿身狼狽,被謝忱救回景明寺,一會兒是謝忱幫着他收斂了孫家百餘口的屍骨,一會兒又是他在寺內養傷一年,與謝忱朝夕相處,心生情愫,卻不得不在佛祖面前發誓此生除卻報仇,不去奢望任何感情。

到了後半夜,他終于迷迷糊糊的入睡,絲毫不知房門外有人來了又去。

一覺醒來,孫蓬掀了身上的被褥,左手手指還包着,稍稍一動,就有些疼。他只好擡起右手,五指埋入頭發,長長舒了口氣。

這一晚睡得渾身是汗,汗津津的,有些不舒服。

孫蓬正要下床,房門被人輕輕叩了兩下,枸杞的聲音在外頭響起:“七郎?七郎醒了嗎?”

“醒了。”

“七郎快出去看看吧,大人們都回來了,臉色不大好,似乎是宮裏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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