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壹捌】帝王心
謝禹到底還是下山回宮了。
景明寺內分明沒人留他,他越想心裏頭越堵,當下就憤憤地上了肩辇,一路鼓着氣回到宮裏。
謝禹當天回到鳳儀宮,便被王皇後叫到了跟前。宮裏原本還有王家的幾位女眷在,瞧見三皇子,紛紛告退。
王皇後命人給謝禹搬來小墩子,又倒了杯茶水給他,這才開口問道:“你皇兄怎麽說?”
謝禹并未坐上王皇後面前的小墩子,反而親昵地坐在她的腳踏邊上,頭枕着她的大腿,有些委屈:“皇兄他什麽也不肯說。”
完了又有些難堪地從腳踏上起來,跪在王皇後面前,伸出一雙手,攤開手掌,慚愧道:“母後,您罰皇兒吧,皇兒沒能幫母後做好事情。”
王皇後視線向下,微微在他的手掌心上掃過,伸手将人拉過攬進懷裏:“傻孩子,母後怎麽會因為這麽點事情就罰你。你皇兄一貫就是那樣的脾氣,你年紀又小,他不與你說也是正常。”
她摟着謝禹又說了一會兒體己的話,這才叫人送三皇子回自己宮裏休息。
謝禹前腳才邁出鳳儀宮的大門,後腳王皇後就毫不客氣地砸了手邊進貢的官窯茶盞。一屋子宮女當即吓得跪地。
“皇後未免太過沉不住氣了。”
從王皇後身後的屏風內,尚書令王侑之背着手,緩步繞出。
王皇後的臉色并好看,但面對王侑之,仍舊恭敬地站起,低聲喊了下“大伯”。
王皇後乃是京城王氏出身。京城王氏一脈早年從商,到了王侑之這一輩,幾個兒子當中,唯獨身為長子的王侑之有了出息,十八歲那年狀元及第,至此底下的幾個弟弟妹妹也随之水漲船高,與王氏結親的門第從尋常的商戶變為官家。
王皇後閨名王晏君,論關系,是王侑之嫡親弟弟的女兒。她的父親是個渾人,母親也沒什麽用。王皇後能有今時今日,全靠了自己的聰明,以及王侑之的提拔。
是以,他倆無論如何都是一條船上的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王家的榮華富貴,都要看他倆的。
而如今,謝彰的淫祠成了随時可能動搖王家富貴的關鍵,王皇後自然憂心忡忡,忍了數日後,終究是偷偷請了王侑之進宮詳談。
直到謝禹進鳳儀宮前,王家女眷們都縮着脖子,如果背景般沉默地聽着王侑之與王皇後就太子之事的談話。
“三皇子的年紀太小,又自襁褓起就由皇後撫養,與大皇子的感情并不深厚,大皇子又如何會把重要的事情說于他聽。”
王侑之一撩衣擺,在旁坐下:“皇後,你太急躁了。”
王皇後咬牙:“我如何能不急。私設淫祠,擄掠少女,專供達官顯貴享樂所用,這是多大的事情,彰兒他如此胡鬧,簡直就是拿太子之位在亂來!”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大伯!尚書令大人!那是太子之位,陛下并非只有彰兒一個兒子,他完全可以廢掉彰兒這個太子,改選其他人!”
“選誰?”
王皇後微怔,愣愣地看着漫不經心說話的王侑之。
“彰兒不行,還有禹兒,若是禹兒再不行,皇後別忘了,景明寺內還有一位前太子在。”
“不行!除了彰兒,誰都不能成為太子!”
“那你急着讓三皇子去找大皇子做什麽?愚蠢!”王侑之一甩衣袖,呵斥道,“你沉不住氣,心浮氣躁,為了打聽消息,就把三皇子推到景明寺,焉知不是叫他們兄弟二人親近起來!如果他們兄弟真的走到一處,你以為,有大皇子在,你養廢三皇子的事情還能不叫人發現嗎?”
“可是大理寺如銅牆鐵壁,絲毫探聽不得任何消息,我擔心……”
“擔心什麽?”王侑之冷眼。
王皇後張了張嘴,想說的話,卻毫不客氣的被王侑之打了回來。
“我早與皇後說過,要想在這個宮裏坐得高坐得穩,就要有一個聽話聰明不愚笨的皇子。你看,如果不是有了太子,皇後如何從尋常的妃嫔升為貴妃,又是如何從貴妃成為皇後的。你真當以為,陛下與你有多少夫妻情分麽?”
王皇後與元後先後嫁于熙和帝,但元後先懷上子嗣,足月後誕下謝忱,盡得熙和帝寵愛。王皇後自小聰穎,十幾歲時便已不再是懷春少女,哪裏不知熙和帝願意讓她進宮,不過是礙于太後和伯父。
熙和帝于她,并沒有多少夫妻情分,每月也不過是按例到她宮裏歇息。
這樣的日子并不痛快。
沒有帝王的寵愛對王皇後來說,無礙,她的背後有王家,更重要的是,有身為尚書令的大伯,如此無論愛與不愛,熙和帝總歸會給她一個子嗣。而只要有了孩子,她就能常保尊榮,甚至還可能進一步。
後來,她懷了孕,生下了皇兒,也如願從尋常的妃嫔母憑子貴到貴妃。但自那以後,她再沒懷過孩子,而元後則時隔幾年又懷了一胎。
“我知你野心勃勃,一心想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設計害死廢後二子時,我與你說過什麽?”
王侑之一字一句,聲聲鄭重,總歸是叫王皇後冷靜下來,面上浮起愧色。
“大伯當初說過,戒驕戒躁。”
“戒驕戒躁,皇後可做到了?太子又可有做到?”
沒有。
王皇後臉色發白。
她人前捧殺謝禹,為的就是讓謝彰沒有後顧之憂,成為熙和帝與朝臣眼中唯一能繼承帝位的人。可淫祠事情一出,彰兒他……
念及此處,王皇後心口發悶,不僅恍惚道:“那該怎麽辦……我的彰兒,我的彰兒不能有事!他是太子,他是要做皇帝的人!”
王侑之面色沉靜,聞聲差點暴起狠狠将人打醒,噴薄而出的怒火被嚴嚴實實壓下:“大理寺如銅牆鐵壁,那是因為有孫君良在。孫家這麽多年,從未站隊。你想要打探大理寺的消息,要麽把孫家拉攏到彰兒這邊,要麽你就從別處下手。”
“太子妃就出自孫家,孫家理當站在彰兒這邊,可這些年,孫家壓根就……壓根就沒為彰兒說過一句話,這事到現在孫家都還不曾往東宮遞過一次消息!”
王侑之垂下眼簾,冷笑:“當初叫你們結親不結仇,你們可有聽過我的話?”
王皇後咬唇。
“和孫家這門親事,是皇後與太子自作主張,跑去同陛下求來的。明知道孫家和裴家曾有親,太子妃原是裴家大郎未過門的妻子,皇後卻還是任由太子……如今,孫家的态度就擺在那兒,皇後還想奢望些什麽?”
王侑之眼裏閃過厭惡,但對上王皇後,仍是将這些情緒壓下。他在朝中為官,所見所聞要較之久居深宮的王皇後多的多,自然更清楚孫家在朝堂之上的位置。
“皇後,如今再想拉攏孫家已經來不及了,得着一個替罪羊,不然太子無論如何都不能全身而退了。”
*****
熙和帝近日的心中一直十分焦躁。
他或許是大褚歷代皇帝裏,子嗣最少的一人。他的後宮并非沒有女人,但能懷上龍嗣,并生下孩子撫養長大的,卻唯獨三子四女。
然而三個兒子,謝忱出家,謝禹年紀尚小,成為太子數年,背負他不少期望的謝彰如今又出了事情……
他甚至忍不住要想,是天不容他,還是這個孩子根本就一直在陽奉陰違。
面對朝堂上跪着的大理寺衆人,熙和帝的視線掃過為首的大理寺卿孫君良,然而看向旁人。
群臣們神色各異,雖在朝堂之上,仍是忍不住互相竊竊私語。
“簡直胡鬧,孫大人怎麽能這些人帶到朝堂之上,簡直……簡直有辱斯文!”
“淫祠一事,事關重大,如何上不得朝堂?難不成你跟着去那兒享過樂,所以怕在朝堂上斯文掃地,沒了臉面不成?”
“成何體統!成何體統!太子無德,太子無德啊!”
紛雜的議論落在了熙和帝的耳畔,也落在了大理寺衆人的耳裏。如果不是有身為大理寺卿的孫君良脊背挺直,免了跪拜後,站在衆人身前,只怕早有膽小的往回縮了身子,弓着身瑟瑟發抖。
而在這些大理寺官吏的身後,跪着不少有些畏手畏腳的百姓。為首三人人,正是靠面攤支撐自己尋女的老漢,如今跟着馮姨娘的荀娘子以及不知受誰指使,主動找到孫家,自稱血書主人的男人。
這些都是關于太子私設淫祠的認證,尤其是荀娘子,更是以親身經歷,控訴太子所設淫祠對被擄掠少女的傷害。
大理寺在事發之後,用最快的速度,不斷搜集了各方證據,樁樁件件都直指淫祠之所以建成,乃是太子親自下的命令。
這些證據無一不呈送到了熙和帝的案頭,但似乎皇帝在最初壽誕上的盛怒過後,便始終在回避此事,并沒有打算追究謝彰。
但孫君良不知從何處找到了被從淫祠中轉移的女子,而後利用這些女子,順藤摸瓜,将所有曾進出淫祠的官員列入名冊,遞交給了熙和帝。
這裏頭,文武官員皆有涉及,甚至不少人還被順帶着揪出了買官賣官之嫌。
淫祠附近更是被挖掘出數具年輕女子的屍骨。
還有孫蓬之前帶回來的鸨母一行人。
方方面面都是證據。
鐵證如山,即便是熙和帝都開始嘆氣。
他再想保謝彰,面對這些又如何能……
“陛下,臣以為,此事只怕太子并不知情。”
這話一出,朝堂上所有人的視線猛然間全都轉向了王侑之。孫君良側頭看着這位依舊鎮定的尚書令大人,微微皺了皺眉頭。
“陛下,”王侑之拱手道,“太子血氣方剛,的确有時貪玩了些,可太子自登基以來,兢兢業業,恪盡職守,從未做過無德之事。此事只怕也是經人誤導。”
“誰誤導朕的太子?”
王侑之看了一眼孫君良,躬身道:“太子身邊的太子賓客徐大人,恐負有重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