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壹玖】斷舍離

“淫祠一事,與徐卿有幾分關系?”

不光是熙和帝,群臣們此時此刻心道尚書令這話分明就是推诿責任,讓太子賓客背鍋。誰不知太子賓客,雖為東宮屬官,說到底也是為人臣子,太子若是一心要做這些糟心的事情,徐大人又有幾分能耐勸阻得了。

王侑之顯然早有準備,揚聲道:“取善輔仁,皆資朋友。太子賓客于太子而言,亦師亦友。太子今有此大錯,皆因東宮屬官在其位不謀其職之過。再者,大理寺樁樁件件的證據下來,皆有徐家的蹤影,不得不說,太子賓客徐大人有重責!”

“那尚書令以為如何?”

王侑之抿了抿嘴唇,眼角瞥過身後群臣:“陛下,徐大人輔佐太子不利,與佞宦共相朋結,谄事太子,太子信之,方才有了如今淫祠一事。恐太子也是遭奸佞蒙蔽!”

王侑之說完,群臣竟是傻了一般看向他。

白紙黑字,人證物證,樁樁件件證明淫祠一事,太子從頭到尾皆知,甚至這些年,聲色田獵,所為奢靡,日後假若登基分明成不了聖君。

群臣也是自有主意,王侑之等人一心庇護太子,另有人則覺得廢太子後,亦可推選三皇子為太子。

此時聞聲,各有意見。

“尚書令此等言論,簡直荒謬——”

“那淫祠白日香火不斷,夜裏歌舞升平,太子如何會以為只是尋常花街柳巷——”

“臣以為,尚書令此言在理。東宮屬官本就以輔佐太子為己任,淫祠一事分明是徐家為攀附權勢,有意引導太子,致使太子犯下大錯。追根究底,徐家乃是首要責任——”

反對的,贊同的,各種言論如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湧來,孫君良不動如山,便是身為大學士的老太爺,也與兒子一樣,一言不發,任由這些言論将熙和帝淹沒。

做主的人,永遠只能是皇帝,而非他們這些朝臣。他們能給予的只有證據、意見,卻永遠不能代替皇帝做任何決斷。

太子是廢是留,太子屬官是死是活,都在熙和帝的一念之間。

“朕膝下唯有三子,大皇子如今出家,不入塵世,三皇子年幼,天真爛漫,太子……太子兢兢業業,恪盡職守,雖偶有放縱,卻從未做出過失德之事。朕不信此事乃太子有意為之!”

“如尚書令所言,大理寺呈送之證據,樁樁件件皆有太子賓客的蹤影,此事必然是此人所為!東宮屬官,乃是輔佐太子的要臣,太子一言一行,皆由東宮屬官負責叮囑教導,更由他們輔佐太子走上正道!太子賓客此番所作所為,實在令朕寒心!”

“淫祠一事,如今早已傳遍京城,涉及此事的大小官員無數,朕知衆卿當中不少人也曾是那深山淫祠的常客。你們究竟将太子置于何地,又朕置于何地!将天下百姓置于何地?”

熙和帝作勢拂袖要走,吓住了一幹臣子。

嘩啦一下,滿朝文武跪地高呼“請陛下三思”。熙和帝向來寬容仁厚,此時也是氣得渾身發抖。

有谏官出言苦谏,以額叩地,血流被面,仍是不得熙和帝一聲嘆息。

從前朝堂之上,并非沒有類似君臣博弈的情景。卻是頭一回,一向以仁君著稱的熙和帝,不管不顧,要徐家為太子背鍋。

明知太子根本是個扶不上牆的,已經鬧出了這般擄掠民女,為自己享樂的事情,卻還……

被大理寺帶進宮的人證越發俯下身子。

荀娘子雙手握拳,在誰也看不見的地方,咬緊了牙關。面攤的老漢已經忍不住流下眼淚。就連那寫下血書的男子,此時此刻雙肩緊繃,閉着眼睛,在痛苦中等待着最後的結果。

權衡之下,群臣與熙和帝只好各退一步——

太子賓客徐廉昌與佞宦共相朋結,谄事太子,以太子名義私設淫祠,擄掠少女,經營私妓。通過淫祠,勾結朝中大小官員,互通消息,結黨營私。不僅如此,徐廉昌誘騙太子出入淫祠,致使太子沉迷酒色。

因而判徐家族滅,凡直系旁系三代以內滿十四歲以上者,無論主仆,皆處死。十四歲以下者,無論男女充軍流放。

太子謝彰因遭奸臣蒙蔽,犯下失德行徑,禁足東宮,未得傳召,不得離開東宮半步。

當聖旨下來的時候,朝堂內外的人都啞了。

這哪是各退一步。分明就是太子占盡便宜,而徐家雖有過錯,卻是活生生成了替罪羔羊。

淫祠一事,早就鬧得滿城風雨。便是街頭巷尾的幼童,皆知近幾年來附近各地常走失的小娘子多半被抓去了太子的淫祠,好好的良家女子被折磨成了另一副模樣。

太子賓客是三品官。因而,徐家的宅子同孫家離得并不遠,差不多就是前後腳的距離。

因而,盡管孫蓬當日休沐,并未在宮裏,仍舊在隔壁宅子的喧鬧聲中,得知了熙和帝對于淫祠一事的處置。

府裏的下人攔不住他們的七郎。馮姨娘陪着老太太,眼見着孫蓬沖了出去,哎地叫了一聲,到底還是不知該說些什麽好。

徐家的确脫不了責任,可徐家之所以被族滅,被抄家,說到底還是熙和帝的意思。熙和帝要保太子,就必然要一個說得過去的,能叫人信服的借口。

徐家就是那個借口。

如此一來,在這附近住的幾位大人府邸,又有哪一位不是心有餘悸。

今日為了太子能令徐家族滅,來日也能令他們淪落到一樣的下場。

孫蓬就站在孫府門前的石獅子後。附近幾戶人家的下人都聚在街上,探頭探腦地張望着徐家門前的動靜。

那門上的匾額已經不知被人給摘了下來,就那樣丢在地上,也無人去管。進進出出的士兵徑直從匾額上踩踏過去,扛出了一箱接着一箱的東西。有動作大的,箱子往地上一砸,自己敞開了,露出裏頭的赤金,還有不少玉如意、玉壽佛等玉器,更有鴿子蛋大的東珠、嬰孩拳頭般大小的紅寶石等物。

孫蓬輕而易舉地就聽到了那些圍觀者倒抽涼氣的聲音,心下明白,徐家雖也是父子皆在朝為官,可若是清廉,也絕無可能累積了如此之多的財物。

想來,不光是淫祠的事,徐家必然在外也另有貪贓枉法之事。

只怕買官賣官之事也絕沒少做。

孫蓬還未來得及嘆氣,便見抄家的士兵們拉着徐家男女老少出來了。

這些曾經擡頭不見低頭見的鄰居,大多都是孫蓬還算熟悉的人。徐家子嗣多,與他年紀相仿的郎君便有十數人。自孫娴成為太子妃後,徐家便将孫家列為可來往人家,孫蓬自然與他家不少郎君熟悉。

看着曾經熟悉的面孔狼狽不堪的被士兵推搡着往前走,孫蓬的心口發悶,一時也不知是氣憤熙和帝,還是氣憤徐家知法犯法,明知故犯。

“當年廢後的母家裴氏一族被流放的時候也不過如此。那可是人皇後正經的娘家,抄家出來的東西,除了宮裏賞賜的,也不過寥寥。徐大人不過就是太子賓客,府裏頭能抄出這麽多明眼看得着的,只怕外頭還置辦了不少房産田地吧。”

“啧啧,徐家錦衣玉食這麽多年,做什麽不好,造淫祠,擄良家女子,害了那麽多人。得今時今日的下場,只能說全都是因果報應!”

人就是這麽奇怪。

所有在背後的言論,無論是什麽身份,都能說得大義凜然。

孫蓬看了一眼那幾個說話的人,都是一副下人打扮,理應是這條街上哪個官家的下人。

徐廉昌有錯,卻錯不致死。即便熙和帝盛怒,徐廉昌該死,也不該将徐家族滅。

這是遷怒。

孫蓬握了握拳頭。他從未像今天這般恨過宣政殿中的那一位。

哪怕前世孫家被滅,他以為僅僅是因為謝彰做了一手好準備,拿着被篡改的證據,誣陷他們,這才致使整個孫家從錦衣玉食的雲間跌落泥土。

如今看來,不過也是替罪羔羊罷了。是用來掩蓋太子謝彰無德無能,荒淫無道真相的替罪羊。

前世是孫家。

而今,他重生一回,步步驚心,成功摘出了孫家,時間的車輪卻只是拐了一個小小的彎,拉扯出了并無無辜的徐家。

孫蓬嘆息,心口生疼,終究是不忍再看,轉身離開。

馮姨娘不懂那朝堂上的事情,老太太雖懂,與她卻也不好說什麽。等孫蓬從外頭回來,老太太這才叮囑馮姨娘夜裏給七郎備上一碗牛乳,喝完好安眠。

馮姨娘只當是老太太關心七郎,當即應下。入夜後,果真叫枸杞去廚房端了碗熱騰騰的牛乳給孫蓬送去。

這夜,興許是因徐家的事,孫府上至老太爺,下至幾位小郎君,無人能睡上安穩覺。只覺得城中不知何時來的夜枭,一聲聲叫得人心底發涼。

翌日一早,唯一睡了一晚上踏實覺的八郎,披頭散發去找七哥玩,卻是意外撲了個空。

馮姨娘一時着急,喊來門口輪值的下人,這才知孫蓬天未亮便帶着枸杞出了門。

再問可有說去哪兒,門口幾人卻是一問三不知。

另一邊,通往景明寺的山道上,一架肩辇被勒令停在了山門外。

從肩辇上下來的男人擡頭望着自山門一路延伸的石階,長嘆一聲,邁開步子就要踩上第一格石階。

身旁的随侍趕緊上前,聲音尖細:“陛……郎君何必如此,這山道又長又陡,還是坐肩辇上去吧。”

熙和帝并未回頭,山道的遠處依稀出現一個瘦高的身影,月牙白的僧衣随風拂動,一副不入凡塵的模樣。

“這是□□設的皇寺,朕有太多年不曾來過這裏了,朕想親自走一走這條□□走過的山道。”

這也是他曾經最疼愛的兒子,走過千百遍的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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