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貳零】悲己痛

熙和帝敬香罷,直起身子,望着眼前金塑的佛像。

當年□□皇帝建景明寺時,曾親手捧了一團泥和進塑像的泥團中。之後佛像塑成,第一筆金漆亦是由□□皇帝親手描上。

曾經香火鼎盛的景明寺,沉寂了這麽多年,如果被太.祖皇帝知道了,只怕要拍桌子怒罵他們這些皇子皇孫才是。

熙和帝側頭,眯起眼睛,仔仔細細地将供桌旁身穿月白僧衣的青年打量了一遍。

有多少年沒見過這個兒子了?

如果不是之前衆寺廟籌劃在他的壽誕當日,在京城中進行佛像巡游,是不是這個兒子就會當真永遠留在深山古寺中,一輩子遠離塵世,青燈古佛?

熙和帝不敢去想象。他至今只有三個兒子,對于長子,他曾給予了最多的期望。這是他和元後所出的第一個孩子,也是整個大褚一直期盼着出生的皇長子。

當年那個人前鎮定自若,謙遜有禮,人後也會偶然撒個嬌的小太子,一晃眼早已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時光總是那麽神奇。曾經青澀瘦挑的少年,如今挺拔健壯,肩膀寬闊。即便穿的只是一身再尋常不過的僧衣,仍是難蓋他身上的硬朗的英氣。

常年在山林間穿行修業,令他原本該和所有世家子弟一般養得白皙的肌膚,呈現出一種健康的麥色。

此時他嘴唇微微抿着,手腕上纏着一串檀香木佛珠,雙手合十,眼簾微垂,身上若有似無地透着一種沉靜的氣息,緘默平和,毫無攻擊性。

就如同……

如同一名普通的僧人一般,靜靜地侍立在供桌的一側。

熙和帝默默的看着謝忱,腦子裏閃過許許多多的畫面。從皇長子出生,到這個還能能說第一句話,能喊第一聲“父皇”,再到他不顧太後及尚書令的反對,封長子為太子……曾經發生過的,許許多多的事情閃回腦海,最終從那個被他不得已送入景明寺的瘦削身影,落回到眼前這個目光沉靜的僧人身上。

他想了想,道:“帶朕……帶我去個方便的地方,我想與你說些話。”

謝忱從善如流地行了一禮,領着熙和帝就往殿後走。

熙和帝的壽誕在正月前,雖鬧了不小的一樁事,但大理寺在大理寺卿的帶領下做事向來雷厲風行,負責護送佛像的來往僧人在很短的時間內就被盤查的一清二楚。

而今事情了結,僧人們自然是趕在正月前都啓程回寺。景明寺一下子又重新空蕩蕩了起來。

熙和帝想要找個方便的地方說話,謝忱也不必費太多力氣,随便就能找到一處。

熙和帝此番乃是微服私行,身邊帶來的侍衛并不多,上山後更是知帶了幾個喬裝打扮成家将模樣的內侍。

謝忱将人帶到寺內的一間茶室,請熙和帝坐下,然後親手煮了茶,倒了一杯茶水放到了他的面前。

才不過幾日未見,謝忱就發現面前的熙和帝眉目間已經全是焦灼和茫然,整個人比上一次見面時蒼老了不少。國事壓不垮他,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的,想來還是謝彰的事。

熙和帝接過茶碗喝了一口。

他早就知道寺中生活清貧,心裏已有預料這茶不會是什麽好茶。只是這一口下去,卻仍舊叫他心頭一震,愧疚地再喝不下第二口。

“當年,朕聽從太後的話,送你出家,你可有怨過朕?”

這話其實在謝忱進宮那日,他就想問,但話到嘴邊始終說不出口,只好反複咽下,直至今時今日,終于問了出來。

謝忱笑了笑:“無怨亦無恨,貧僧如今身在佛門,清心自在。”

熙和帝道:“如果當年沒有出太後的事情,你依然會是朕的太子,皇後她也依然……”

謝忱:“貧僧出家,能令太後長命百歲,令大褚江山永固,貧僧甘之如饴。”

熙和帝又喝了一口茶,苦澀的味道萦繞口腔,絲毫感覺不到一點點的回甘:“這樣的茶你喝了十年,你真的一點都不怨?如果你覺得乏了,朕回去就加封你為國師,從寺裏搬出來回宮裏住,再找些人來伺候你……你……別怨你弟弟。”

謝忱良久沉默,看着熙和帝有些局促地別過臉。

“貧僧以為,陛下來此,是真心實意來關心貧僧。原來,陛下從一開始就是為了太子來的,陛下以為太子今時今日的遭遇,是貧僧一手所為不成?”

這是熙和帝不敢明說的話。

他曾經寵愛過這個兒子,如今雖依舊寵愛着他,但更多的是将期盼放在了太子的身上。假若太子有朝一日真的犯了大錯,必須要廢,他應當會把這份寵愛留給謝禹。

他寵愛每一個兒子,因此也希望三個兒子無論是出家,做太子,還是長大成人後當個閑散王爺。他單純希望三個兒子都能好好的,誰也別丢下誰。

“朕知道,這樁事多半與你無關,但是……”

“陛下,”謝忱起身就要送客,“陛下出來的太久了,該回宮了。”

看着面無表情的謝忱,熙和帝愁腸百結。

他自然知道太子的事,與景明寺沒有任何關系。就算沒有這次的佛像巡游,那也不過是叫淫祠一事晚些曝光而已。

但他心裏頭總是有些擔心,擔心這個如今漸漸擡頭的對付太子的勢力背後,有謝忱的手筆。

他的兒子們……決不能發生兄弟阋牆的事。

謝忱的态度已經清楚明白地擺在了那裏。熙和帝不好再強留,有些無奈地被人一路送到了山門處。

臨下山前,熙和帝忽然站住,說什麽都要請一本謝忱親手謄抄的佛經回去。謝忱看了眼山門旁的林子,低頭命身邊的小沙彌回禪房捧來幾本新抄好的佛經。

得了佛經,熙和帝總算願意下山。

一直到站在山門處已看不見熙和帝一行人的身影,謝忱這才腳步一移,側身看向山門一側的林子。那兒是山林的一處,樹木百年常青,更有幾棵枝幹遒勁的松柏,枝葉茂密,郁郁蔥蔥。

謝忱輕輕咳嗽兩聲,揚聲道:“七郎,出來吧。”

話音甫一落地,便見一少年自山林間,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

年關将至,正是叫人在外頭說一句話都要冷得上下牙打架的時候。少年的身上,只穿了素色的衣衫,本該穿在外頭的大氅卻被他包裹着什麽,緊緊抱在懷中。

他分明在山林裏躲了一會兒,臉色凍得發青。北風一吹,帶來了遠處山林間落雪般飛揚的白梅花瓣,更帶來了刺骨的寒意。

謝忱知道孫蓬躲在林子裏。送熙和帝下山的時候,他就察覺到那裏藏了個人,單沒想到,孫蓬竟然會用這個樣子走出林子。

“怎麽回事?”

謝忱快走幾步,伸手就要去拉孫蓬。後者被凍得有些狠了,腳步不穩,一個噴嚏打出來,就要往謝忱懷裏撞。

他手裏還抱着什麽東西,像是怕撞着,還慌忙地轉了個身。

謝忱趕緊張開雙臂,将人從背後抱進懷裏,一低頭,那裹得嚴嚴實實的大氅已經豁開了個口子,露出裏頭巴掌大的一張紅撲撲的臉孔。

待看清了這張臉孔,謝忱心頭騰地燒起火,一手摟着孫蓬的腰将人扶穩,一手毫不客氣地從他懷裏奪過被抱得十分嚴實的大氅,一把丢給塵乙。

孫蓬已經凍得有些迷糊了。光記得懷裏還抱着一個小的,左腳絆右腳的時候,下意識就要護着懷裏的小家夥,讓自己後背着地。只是後背沒能着地,卻落進了一個滿是檀香的懷抱當中。

後腰旋即被一條堅硬的胳膊箍住,他聞着檀香有些發懵,懷裏的小家夥已經被人一把抓了出去。等回過神來,他清楚地看到謝忱嘴唇微微抿着,眼神不善地朝自己看了一眼。

“在哪裏救的他?”

“出城的路上……撞上了想把那孩子……裝進菜簍裏送出城的徐家下人。”

孫蓬凍得身子發冷,雖知道自己這會兒應當是被橫抱起來。

但興許是因為透過單薄的衣裳,傳遞到肌膚上的男人的體溫,他一直強撐着的內心忽然裂開一條縫隙,就那樣靠着男人的懷抱,額頭抵在對方的肩膀上,擡起一只手,拽住了對方的衣襟。

緊緊的,如同救命稻草一般,攥在手心裏,放不開。

回禪房的路上,并沒有路過的僧人。塵乙抱着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孩已經先行跑了回去。

謝忱抱着孫蓬,神情淡遠,腳步卻邁得很大,有時風從一側吹來,他便側過身,以背抵擋。

“你不該亂來的。”聲音透着強勢和無奈,孫蓬的前額就抵在謝忱的肩膀上,他一說話,就有暖意拂過頭頂。孫蓬覺得自己這一刻心底所有的酸澀都湧到了眼前,他不敢眨眼,只好抓着謝忱的衣襟,隔着布料感受熨帖在自己身上的灼熱。

“我沒亂來。”他蹭了蹭謝忱的肩膀,凍得聲音發顫,“那個孩子是無辜的,該死的人不是他……”

他一直反複地說着“無辜”,說一遍,謝忱的心就往下沉一截。懷裏的少年聲音漸漸低下,到走進禪房時,已經只會抓着他的衣襟,閉着眼睛,反反複複念着“渭崖”。

渭崖。

那是謝忱的字。

他十二歲出家,從大褚最受人期盼尊敬的太子,一落千丈,成了深山古寺中身份古怪的僧人。

那年他有了法號,名叫“常和”。

之後六年,僧人常和通讀佛法,任何晦澀難辨的佛法經書在他面前,都不過爾爾。

及冠那年,他本該有字,可除了寺裏的住持方丈,還有孫大學士,似乎所有人都忘記了他這個前太子。

渭崖是孫大學士為他取的字。

這個字,從很多年前開始,就沒有人喊。

哪怕是親自取下它的孫大學士,礙于身份關系,也總是恭敬地稱呼他為殿下。

只有那年冬日,被他撿回景明寺的孫家七郎,才會一遍又一遍喊這個名字。

謝忱把人放到床榻上,收回手臂時,已經渾身發燙昏睡過去的孫蓬還緊緊攥着他的衣襟。

鼻尖對着鼻尖,額頭抵着額頭。

他心下發出喟嘆,順勢輕輕吻了一口少年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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