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貳壹】夜不眠

孫蓬發燒了。

他體質本就在上回落水後虛弱了不少,之前脫了大氅裹住小孩,自己硬生生扛着北風在林子裏躲了一會兒,身體自然而然有些吃不消。

再加上心裏頭壓着塊大石頭。說他是病由心生,一點也不誇張。

謝忱給他換了衣服,又讓塵乙下山請來大夫,折騰了很久才給孫蓬喂了一碗湯藥。接到消息的孫府派了孫蓬的庶兄孫萦過來,他倒是想把弟弟接走,可人躺在床上病着,除了謝忱,誰碰他都會下意識地揮舞拳頭。

孫萦挨了孫蓬幾個拳頭,只好捂着被一拳打得流血的鼻子,另外找了處廂房留宿。

翌日清早,屋子外的陽光格外亮眼,孫蓬被一陣嘶聲裂肺的貓叫吵醒,睡眼惺忪地擡手遮了遮眼睛,再睜眼時,就瞧見自己躺在了熟悉的禪房裏。

枕頭和被褥上還帶着檀香,是那個人身上一貫的氣味。

孫蓬在床上躺了一會兒,睡着前的記憶陸陸續續浮上心頭。

徐家被抄家,他心裏壓着事情,悶悶不樂,誰也沒告訴,跑出了家門,出城的時候遇上了想把徐家小郎君偷送出去,給徐家留點香火的下人。

再然後,他幫着把那個小孩帶出了城,卻一時半會兒也不知該藏到哪裏,只好帶着小孩上山找謝忱。

緊接着,他差點在山門外撞上了和謝忱在一起的熙和帝,只好帶着小孩躲起來。

最後,熙和帝下山,他被謝忱發現,抱着小孩出來,然後……

然後似乎就病倒了。

這些他都想起來,至于他燒得糊塗,有沒有說出什麽不該說的話,一時間卻是怎麽也想不起來。

孫蓬蹙眉起身,下地時雙腿尚有些虛軟,站了一會兒,到底還是一屁股坐到床沿上。

禪房的門這時候正好被人從外頭推開。

“醒了?”

謝忱端着一碗湯藥進屋。門一開,就有風跟着吹進來。孫蓬下意識眯了眯眼,透過很快就關上的門縫,清楚地看到門外滿地銀裝的樣子。

“下雪了?”孫蓬有些吃驚。

“嗯。下了一晚上。”

謝忱将藥端到他的面前,待孫蓬接過湯藥,謝忱徑直蹲下身,握住他踩在鞋面上,未穿足袋的腳掌。

他的手很熱,熱得孫蓬一個激靈,差點倒了砸了手裏的碗,下意識地縮了縮腳:“大師。”

“你喝藥。”謝忱抓着孫蓬腳掌的手一動也不動,伸手從床尾摸出一雙幹淨的足袋,低頭仔細幫他穿上,一邊穿一邊淡淡開口道,“你才退燒,小心別又病倒。”

“啊……好。”孫蓬咳嗽兩聲,老老實實地喝完藥。腳上已經穿好了足袋,暖暖的,叫他有些舍不得塞進鞋子裏。

手裏的湯碗被謝忱接過,轉身放在了禪房內的桌案上,孫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一個不留神,目光回轉間就撞上了謝忱回過頭來的眼眸。

孫蓬下意識地挪開了視線,拘謹地坐在床沿上,眼簾向下,似乎專注地在豎着足袋上的針腳。

“為什麽會救那個孩子?”

孫蓬驀地擡眼,謝忱就站在他的面前。

有些話他不能說,孫蓬心裏一瞬間轉過許多,最後嘆了口氣:“徐家罪有應得,可那個孩子畢竟是無辜的。”

“不錯。徐家會有今時今日,和徐大人身為太子賓客不知勸誡太子,反而為讨太子歡心,幫着太子建淫祠,擄少女,做盡天下荒誕事脫不了幹系。”謝忱微微一頓,繼續道,“那個孩子也的确無辜。但年不過十四歲者,不過只是流放。你救了他,救的是他的命,但救不了他的未來,甚至連孫府都可能因此陷入麻煩……”

謝忱眸光沉沉,看着臉色蒼白的孫蓬,終究是下力氣說出了後頭的話:“私藏犯官之後,是大罪。如果有心人運作,朝廷可視之為同黨。”

“我知道,但是他太小了。”

孫蓬不可能不知道私藏小孩的事,如果被朝廷知道了,不光是熙和帝,就是謝彰,都可能會為了洩憤,殺掉小孩,甚至殺了他。

但,當他看到被奶娘抱在懷裏,面孔沉靜,不哭不鬧,似乎已經知道自己命運如何的小孩時,孫蓬忽然想到了自己。

徐家如今經歷的一切,都本該是孫家要經歷的。不同的只是徐家罪有應得,而孫家則是無辜受累。

不管如何,這些事都與那個孩子無關。他太小了,小到還有大把的時光可以長大。

“他是徐大人外室所出,一直瞞着徐夫人。府裏除了徐大人身邊的下人,沒人知道這個小郎君的存在。徐家出事,他是唯一沒當場被發現的孩子。奶娘聽說徐家出事後,就帶着他要逃走。可出城要查驗身份,奶娘走不了,只能想方設法托了個背着菜簍子的老漢,想把小孩塞進去。”

孫蓬握了握拳頭,閉上眼。

“那菜簍子能裝得下小孩,可太容易被發現。我認得那個奶娘,徐家好幾位小郎君都是她帶的。小孩太小了,我……我不忍心,所以就”

“所以,你就把人帶回來了?”

謝忱長嘆一口氣,眸色晦暗不明:“七郎……”

他知道孫蓬為什麽會做這樁事。那年他在巷子裏撿到少年的時候,也是相似的情況。

孫蓬這是從徐家小孩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經的影子。

******

孫蓬沒把小孩留在景明寺內。

孫萦睡醒來帶他回城,孫蓬直接就把小孩也帶上了。

小孩全名徐聿修,的确如奶娘所說是徐大人的外室子。

孫老太爺雖不贊同孫蓬半路撿個犯官之子回來,卻到底心疼徐小郎君小小年紀遭遇這麽大的變故,将人留在家裏照顧。

昨夜在景明寺內,孫蓬燒了一夜,謝忱不敢給他洗澡,只簡單擦了擦身就給他換上了幹淨的衣裳。

回到孫府,孫蓬先是被老太爺連着父親訓了一頓,然後帶着徐小郎跟老太太撒了會兒嬌,完了才把小郎君托付給馮姨娘,自己一頭栽進屋裏已經備好的浴桶當中。

一進浴桶,溫熱的水便讓孫蓬長舒了一口氣,全身的疲憊和寒意都在這桶水中消除。

“七郎,要不要添水?”

枸杞在邊上伺候着,好一會兒沒聽見聲音,擡頭往浴桶上砍了一眼。

大抵是因為太放松的關系,孫蓬頭枕在浴桶邊上,已經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等到孫蓬自己醒過來,浴桶裏的水已經添過了幾次。他強打起精神,從浴桶裏出來,穿上衣裳,披着還有些濕的頭發,徑直去馮姨娘那兒接徐家小郎。

孫府有多餘的客房,馮姨娘也專門給安排了一間。可孫蓬怎麽也放心不下。

當初他剛被謝忱救回景明寺時,也是整晚整晚的睡不着。白日裏聽着經文冥思,晚上伴着月色星光發呆。那之後還是謝忱發覺了他的問題,把人帶到禪房陪着睡了一晚,這才讓他能夠閉上眼,好好的睡上一覺。

所以,他覺得,小孩也應該是同樣的狀态。

但六歲的徐家小郎,意外的有些老臣。孫蓬心疼地抱着他說了很久的話,懷裏的小孩始終只是“嗯”了幾聲。

話說到後面,不管是孫蓬還是小孩都有些困了。屋子裏的銀炭燒得暖暖的,互相依偎在一起的身體帶來暖意,也漸漸讓人陷入沉睡。

睡着前,孫蓬說的最後一句話,輕輕的,卻異常堅定。

“他的日子不會好過的,你信我。”

夜半時分,有人輕巧地推開了窗。黑色的人影一個幹脆利落地翻身,從窗外躍進屋子,腳步輕盈地走到了床榻前。

孫蓬的床并不是很寬,他的睡相從以前開始就很好,饒是床上還多了一個小孩,依然不覺得礙手礙腳。相反,他就那樣側躺在床上,小孩蜷縮在他的懷中,一只手抓着他的胳膊,照進屋子的月色下,能清楚地看到小孩臉上明顯的淚痕。

謝忱在床邊站了很久,久到雲層遮住了月色,又再度游走,他終于嘆了口氣,俯下身子,伸手撫弄過孫蓬的唇瓣,低頭落下一個吻。

好聞的檀香味,令孫蓬不由自主呻.吟兩下,舌頭舔了舔唇瓣。濕潤的嘴唇,越發的叫人移不開視線。

謝忱挪開眼,看着蜷縮在孫蓬懷中的小孩,伸手輕輕一點,小孩緩緩離開,露出了幹淨的白嫩的脖頸。

“七郎,這孩子會成為你的拖累。”

他喃喃道,月色下,無悲無喜的面龐上,漆黑的眼瞳冷若冰霜。耳畔是孫蓬綿長的呼吸,周遭一片死寂。

他擡手,撥動了十年佛珠,謄抄了無數經文的手指慢慢攏住了小孩的脖頸,一點一點,一點一點地收緊。

小孩有些不适地皺了皺眉頭,纖細的脖頸只需要一只手就能扼住喉嚨。

掌下的脈搏按部就班的跳動着,絲毫不知只要這只手再用點力氣,就能讓小孩一睡不醒……

“咔嚓”。

門外突然傳來聲音。

謝忱驟然收回手,一個翻身,躍上屋內橫梁。

他蹲在橫梁上,清楚地看到有人走到房門前。房門微微動了動,紙糊的門簾上清楚地映着人影,那人似乎試圖推開房門。

床上的孫蓬這時候突然驚醒,幾乎是在睜開眼的瞬間,他從床頭摸出了一只小型弩機,□□剎那間射出,穿透門簾射向來人。

“孫七郎。”

來人避開□□,微微底下身子,透過被射穿的窟窿,一只漆黑的眼睛向裏張望。

橫梁上,謝忱的眉頭緊緊皺起。

“楊統領,”孫蓬坐在床上,小孩已經驚醒,拽着他的衣角躲在身後,“楊統領不該來這。”

房門外,楊威的身影慢慢直起。月下的身影,很高很大,如鬼魅般映照在門上。

“孫七郎,你不該帶這個孩子回來。”

“……”

“孫大人手裏鐵證如山,太子無從辯解,背後自然也礙于太子妃的顏面,不敢動孫府。但徐家不同。”

“……徐家未滿十四歲者已經充軍流放了。”

“是啊,流放了。都是一群十來歲的小孩,流放的途中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孫七郎,把徐家的這個孽種交出來吧……”

孫蓬明顯地感覺到身後的小孩在瑟瑟發抖,他擡手,将弩機對準房門,低吼:“楊統領,請你離開。”

房門被推動,門栓發出咯噔的聲音。

“滾出去!”

門不再動了。

門外傳來一聲冷笑:“孫七郎,今日若不是我,你以為你跟這個孩子還能留下活口不成?”

“滾出去……不管今晚來的是你,還是太子本人,都給我滾出去!!!”

楊威從孫府悄無聲息地離開,隐入陰影之中。

夜半的京城,更夫在遠處獨自一人,慢吞吞地走着。楊威在空無一人的街巷內走着,有什麽東西忽然破空而來。他腳步站定,擡手摸了一把臉頰。

有血,從臉頰上一條突然被劃開的口子裏滲出。

“誰?”

無人應答,楊威起手握住腰側的佩劍劍柄,腳步微動,向四周打量。

“離孫家遠點。”

有人聲從不知何處傳來,低啞的,透着冷意。

“你是誰?”

“誰也不是。離孫家遠點,不然,當心你的狗命。”

“你以為……”

楊威的話還未說話,喉間被一把冰冷的匕首緊緊貼住。刀刃只要再用力一點,就能割破他的喉嚨。

身後,是那神秘人帶着隐約檀木味的氣息。

“從他眼前滾開,不要再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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