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貳肆】思悠悠

孫蓬并不擔心春山發生的事情,會成為被謝彰等人拿捏的把柄。謝彰不敢,也不會讓底下的那些親衛有這個膽子。

堂堂太子意圖對妻弟行不軌,就是有一個人無意間透露出去,叫禦史臺知曉了,那便又要迎來雪花般的折子。

謝彰是不敢的。他也拿不出別的話來解釋,為什麽春山游獵最後會演變成滿山追捕孫蓬。所以,親衛們都被反複警告過,沒有誰敢冒着死的風險去和人說,太子強搶妻弟無果反受傷。

孫蓬沒有隐瞞春山的事,不管是孫老太爺還是孫娴,在謝彰被擡回東宮後,就都從孫蓬口中得知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孫家兄弟幾人氣得直撸袖子,想要沖進東宮,将斷了一條腿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的謝彰狠狠打一頓。

孫君良将幾個子侄狠狠訓斥了一番,看着面帶笑意的兒子,瞪了一眼:“你倒是心寬的很。”

孫蓬哈哈一笑。

重生前的孫家,對東宮沒有防備,如果事情發生在那個時候,他可能會為了孫家,瞻前顧後,生生忍下委屈。

但重生後,孫家對東宮已有防備,以孫家目前的狀況來看,不管謝彰做什麽,都能夠有自己的應對。

所以,他不會忍受屈辱,也絕對不會那麽輕易地放過那些人。

孫老太爺并不敢放松,孫君良更是始終盯着東宮方面的動靜。如此這般風平浪靜過了幾日,似乎謝彰真的只是無意間傷了腿,老實本分地留在東宮中養傷,就連屬官都不曾召見過幾人。

隔了幾日,孫蓬正常輪值罷,受孫娴召見,姐弟在東宮花園處坐着品茗。慈英殿那邊卻在這個時候傳來了懿旨調令——

調鶴禁衛孫蓬到冷宮當差。

這道懿旨來得奇怪,可卻也在意料之中。

慈英殿是太後所住的宮殿,來傳信的也是太後身邊最得力的內侍總管。然而,若只是內侍宮女的調令,太後與皇後都能随意傳懿旨調動。

但,孫蓬是鶴禁衛,是武職,不是內侍宮女。

太後的這道懿旨,分明是謝彰求來的。

孫蓬接旨,孫娴上前笑問道:“太後怎麽會突然下這懿旨,可是冷宮處缺人手了?”

內侍總管谄媚地笑了笑:“瞧太子妃這話說的。冷宮處哪兒會缺什麽人手,不過是太後她老人家顧念孫家小郎君身子骨不好,尋個安靜清閑的去處,好叫他別累出病來。”

幾句話說的是滴水不漏,倒是叫孫娴也說不出旁的話來。

內侍總管笑着哼了聲,眼皮擡了擡,将站在孫娴身側的孫蓬從頭到家打量了一番。孫蓬未發一言,神情始終恭敬淡然,似乎并不覺得這道懿旨有何不妥。

孫蓬的心情有些複雜。

自重生後,他就時刻謀劃着要在報複過謝彰後,帶着嫡姐離開東宮。現在他能如願離開了,但去冷宮……

“你要去嗎?”孫娴問。

“去。沒道理不去。”孫蓬笑笑,“冷宮是個清閑的地方,我去了那兒還能自在些。對了,我還能去看望皇……還能去看望裴姑姑。”

孫娴哭笑不得地戳了戳他的腦門,心裏卻仍是放心不下。她微微側身,望着轉角處可見的正朝這邊走來的謝彰,心底暗暗生出了自己的主意。

*****

因時間緊張,孫蓬去冷宮處報到時,只來得及命枸杞往景明寺送了一封信,告知謝忱自己被太後調往了冷宮,能幫他陪陪元後。至于回信,怕是要等他改日休沐時才能看到了。

熙和帝的冷宮的确能被稱之為“冷”。他從未廢過妃嫔,唯一被送入冷宮的,只有儀鳳元年被廢的元後裴舒。

熙和帝不忍她無人照拂,身邊從不肯缺衣少糧,就連伺候的人,也只比元後被廢前少了一二,自然也就安排了幾名侍衛鞍前馬後保護。

冷宮內還住了幾位先帝當年厭棄了或者犯了大錯的妃嫔,有的精神已不大對,成日裏鬼哭狼嚎,有的常年将自己關在屋子裏,除了身邊伺候的老宮女,從不與任何人交談。

孫蓬進了冷宮,元後身邊的侍衛肖鵬出來接了他,而後領着人去到元後身前。

孫蓬幼時也曾在元後膝下玩耍嬉鬧,但那時他不過才二三歲,堪堪能跑能跳能說話的年紀,又哪裏記得住人與事。

他跪在元後身前,得了應允擡頭,看見元後的面容當即有些愣怔。

元後長着一雙極美麗的鳳眼,并不是那種小家碧玉似的美人,反倒濃眉大眼,睫毛纖長,嘴唇嫣紅豐滿,即便如今長子的年紀已經不小了,她仍是看起來十分年輕。

裴家多大高個,出身裴家的元後自然也不例外。她就那樣坐着,依舊能看得出身材高挑,脊背挺得很直,小腹微微收着,姿勢端莊,如果不是臉色看着有些蒼白,完全便還是他隐約記得的那個可以讓他趴在腿上撒嬌的裴姑姑的模樣。

謝忱他,有三分像着他的母親。

“這是七郎麽……”元後笑着招手,“當年胖乎乎的小娃娃,一轉眼就這麽大了。來,讓裴姑姑好好看看。”

她一開口,仍是當年裴孫兩家世交時親密無間的叫法。

孫蓬沒來由鼻頭一酸,見肖鵬退下,屋內伺候的宮女內侍都到了門邊,這才起身走到元後身前,一撩衣擺再度跪下。

“好孩子,當初裴家流放西州時,我還記得,裴處就與你這般年紀。一晃眼有十多年過去了。如果當初沒有……裴處和你阿姐的孩子怕也能追着你喊舅舅了。”

元後的眼神中透着悲涼。她口中的裴處,是裴家長子,亦是當年與孫娴有過婚約的竹馬。

孫蓬知道,元後雖看着他,卻必然是在回憶着裴家的每個人,他不知該如何接話,只好嗯了聲。

元後回過神道:“把你調到冷宮,是太後的懿旨,可七郎你要知道,這裏頭也有陛下的手筆。我的身邊都是陛下的人,太後調你到冷宮,是為放逐你,可你到我身邊,卻是陛下在救你。你是個細心的好孩子,春山的事情,陛下與我都聽說了。好孩子,讓你受委屈了。”

元後的話叫孫蓬覺得有些意外。元後看出了他的驚訝,忍不住笑出聲來,緊接着神情大變,背過身重重地咳嗽了幾聲。

“裴姑姑!”

孫蓬緊張地站起來就要去喊宮女。元後回身将人拉住,緩緩搖了搖頭:“這是老毛病了。不礙事。晚些讓原林帶你熟悉熟悉這裏的環境,免得一不留神跑錯了地方。日後你就在我身邊當差,若是得空,你……就同我說說忱兒吧。”

孫蓬趕緊答應,元後這才松手,讓門口候着的內侍原林過來把人帶走。

原林是儀鳳二年時到的冷宮,當時不過才十二三歲,一來就被安排在了元後的身邊。之後這十幾年,便都是他在元後身邊侍奉。

孫蓬跟着原林很快将冷宮走了一遍。冷宮內住着人的宮殿都被他一一指過,孫蓬也仔細記下了他說的每一句話。完事後,原林忽然叫了聲孫蓬的名字。

他回頭,看着欲言又止的原林。

“娘娘有好多年沒見過兩位皇子了。若是可以,請孫侍衛多與娘娘說說大皇子和三皇子的事。還有裴家……陛下雖處處護着娘娘,卻始終不許任何人将與裴家相關的消息送入冷宮,娘娘心裏想得緊時,常常會哭。這麽多年過來,娘娘的眼睛其實已經哭得不大好了。”

孫蓬聽了心裏多少有了數,只有有些驚訝謝禹就住在宮中,竟然還能母子別理這麽多年。

“三皇子自出生就被抱去了王皇後處,即便知道自己是前皇後的孩子,又哪裏會被允許來冷宮探望娘娘。更何況……”原林咬咬牙,狠下心來,“奴年前曾偷偷去求過三皇子,望他能來冷宮看一眼娘娘,哪怕只是看一眼也好,好過叫娘娘苦苦想了這麽多年連個衣角都見不着。可三皇子非但不肯答應,還……還将奴告到了王皇後的身前,若不是陛下及時趕到,怕是奴的這條命早就交代在鳳儀宮了。”

孫蓬聽到這話,吃了一驚,忍不住倒吸了口氣。

原林搖頭嘆氣,愧疚得不行:“奴知道奴犯了大錯,冷宮這地方,若無應允,誰也不許進出。奴這條命死不足惜,只可惜了娘娘……”

孫蓬搖了搖頭,口中應下了原林的請求。二人一前一後,沉默着走回到元後的宮殿前。

看着殿內身形纖瘦的元後閉着眼休息,孫蓬難過地扭開了頭。

王家……造的孽太多太多了……

孫蓬到元後身邊這晚是十五。

十五的月兒最是圓潤。似乎因為冷宮裏來了新人的關系,元後有些睡不着,執意要到殿外賞月。

原林與大宮女雙葉勸了幾次未能勸回,只好一人捧着熱茶,一人抱着外袍随侍在側,由着元後站在檐下仰頭賞月。

這晚孫蓬自然是當差的。從旁巡邏經過後,本該輪到他回屋休息,見元後站在檐下賞月,孫蓬一聲不吭地執劍守在不遠處。

元後偶然回頭見他就站在一旁,鳳眼含笑:“七郎過來,同我說說忱兒吧。”

孫蓬恭敬行禮,往前走近一步,隐去一些重要的事情,這才将寶應四年他在景明寺內與謝忱一起生活時發生的事情,替換了個時間背景,細細說于元後聽。

他說到謝忱善手談,每每能把自負甚高,上山投宿的應考書生欺負地灰頭土臉時,元後臉上浮起驚喜的笑意。

他又說偶爾有雲游的僧人上山與人論經,謝忱往往都能三言兩語将人說得啞口無言。

他每說一件事,都能瞧見元後藏不住的溫柔笑意。那是一位母親對多年未見的兒子的想念。

他忽然有些,想念他已經過世的阿娘了。

宮殿一側的偏角處,有個月白身影靜靜地靠着牆站了很久很久。少年特有的嗓音絲毫未受影響,在那兒慢吞吞地說着一樁一樁景明寺內,他與少年共同經歷過的事情。

借着淡白的月光,他微微側頭,看着月色下少年清瘦的臉龐,心頭漾開層層漣漪。

七郎,那是他得不到,卻有舍不得的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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