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貳柒】三司使
說起來,這宮裏頭的确哪兒都有這類無人使用的枯井。不少井甚至是從前朝時就挖掘出來的,一直用到了大褚太.祖皇帝登基。
那年前朝覆滅,傳聞從這宮裏的不少井中,打撈出了死人以及活人。
甚至還有前朝的皇帝與寵妃。
自太.祖皇帝入主皇城後,宮裏的這些井就陸續填埋了不少。從井中打撈上來的屍骨,無論男女,皆得到了安葬。史書記載,太.祖皇帝甚至還請了當時京城有名的僧人來為這些屍骨超度。
之後幾年,這些井就慢慢閑置了下來。被填埋過的枯井蓋上了厚重的大石塊,一來防止有人無意間墜落,二來也是怕有哪些不幹淨的東西還在附近徘徊。
而那些還能用的井,經過處置後就成了各宮所用。
但,時光荏苒,大褚的皇帝已經換上了第五任,曾經前朝留下的那些井,也是枯的枯,廢的廢。
如今在用的,大多是後來開挖的水井。東宮被發現屍體的那口枯井,已經差不多枯了十來年。
若是發現一具,倒能解釋說是新枯的井,無人照看,不小心墜井而亡。
可這口井中卻是被人發現了起碼三具以上的屍骨。
東宮枯井被發現屍骨的事,被人一傳十十傳百傳遍了整座皇宮,甚至連宮外也有人得到了消息。街頭巷尾頃刻間人人皆知。
謝彰本是在宮外與人吃茶,聽聞此事後匆忙趕回東宮,整件事卻已經是愈演愈烈,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
哪怕他不顧孫娴勸阻,當着衆內侍宮女的面,杖殺了最先發現屍骨的小內侍,甚至還打斷了後來在場的宮女的腿,仍是無法叫人生出懼意。該傳的話還是越傳越開。
不過半日的功夫,只怕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東宮的枯井中發現了屍骨。
并且這樣的傳言,傳到後面,半真半假中,又摻了跟多的假話。
從一開始的“東宮枯井發現屍骨”到“東宮枯井發現被太子殺了的宮女內侍”,甚至還有什麽“東宮太子殺人沒地方埋,就丢在宮裏的枯井當中,要人不得往生”。
從宮外匆忙進宮出主意的東宮屬官們誰也不敢跟謝彰說實話,只不約而同地将那些聽了一耳朵的民間傳言,牢牢地壓在心裏頭。
可傳言畢竟傳播的太快也太廣,謝彰還來不及找人壓下那些話,鳳儀宮就派了人過來,說是王皇後請殿下過去。
謝彰滿臉怒火還未來得及壓下,聽聞內侍傳話,當即催人去打點步辇,張嘴就要喊人服侍更衣。
這時候,卻另有內侍過來傳話。
來傳話的內侍是熙和帝身前的人,謝彰不得不壓下滿身狂躁。
那內侍一臉鎮定,似乎并未看到東宮如今兵荒馬亂的樣子,照本宣科地傳達着來自熙和帝的旨意:“陛下旨意,命太子殿下在枯井屍骨一案水落石出前,不得離開東宮半步。東宮上下任何人不得靠近事發枯井,如若違抗,殺無赦。”
謝彰心裏騰地生出不好的預感:“父皇這是何意?”
內侍嗤笑:“太子殿下不必着急。此事實在是影響甚大,如今宮裏宮外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再加上太子殿下年前所遇之事,陛下此番旨意也是為了殿下好。”
這人是熙和帝身邊最得力的內侍,又有着自小一起長大的情分在,宮裏除了太後,誰人不賣他幾分面孔。
謝彰不敢不客氣,心頭卻是團着火,瞥了眼自己身邊的內侍,客氣道:“還請代孤叩謝父皇。只是此事畢竟發生在孤的宮裏,孤如何能不……”
“奉勸殿下一句。”謝彰的話還沒說話,當即被人不客氣地打斷,那內侍滿臉嘲諷,也不知是對他,還是對那發現了枯井屍骨被毫不留情杖殺的小內侍,“殿下最好莫要過問太多。此案陛下已經親自下令,命三司使會審,是非公道,自然會由幾位大人調查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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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褚的三司使并非代指官職,而是指凡遇重大案件,經皇帝應允,由大理寺卿與刑部尚書、侍郎會同禦史中丞會審。這樣三司會審,就不容易造成冤假錯案。
東宮枯井屍骨一案,竟令熙和帝拿出了三司使,足以看出這位陛下對此事的重視。
也是,太子已有淫祠一案的前科在,雖說被洗的找不出錯處,可如果再與枯井屍骨脫不了幹系,即便熙和帝能夠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事情壓下,滿朝文武卻是再也不會放任這樣一位太子穩坐儲君之位。
更何況,熙和帝也怒了。
東宮陷入被動境況時,宮外孫府,孫蓬也已經在院子裏來回踱步了很久。
事出突然,在宮中擔任要職的官員都被緊急召進宮面聖去了。孫蓬命枸杞送走雲燕後,就差遣身邊的下人去城裏打探消息,一來一回,也見那些真真假假的傳聞聽了一耳朵。
這顆心,七上八下的,一時也不知該進宮去找阿姐,還是出城找謝忱。
孫蓬在院子裏又轉了幾個來回,枸杞滿頭大汗地跑來道:“老太爺已經回府了,老爺沒一道回來,聽說是回了大理寺,今夜怕是不會回府了。”
枸杞話才說完,孫蓬眼睛一瞪,顧不上其他,邁開步子就往外跑,邊跑邊吩咐枸杞備馬。
不消片刻,一人一馬便從孫府門前跑開,穿過幾條長長的街道,徑直往大理寺去。
大理寺東臨衛尉寺,北接将作監。孫蓬少時沒少往大理寺跑,幾年前突發奇想要棄文從武,去混鶴禁衛時,大理寺周圍一圈的官署都知道,當時一向冷靜自持的大理寺卿幾乎是奪過馬鞭,翻身上馬怒吼着跑回家裏抽兒子。
至此之後,孫蓬就沒再去過大理寺,也算是怕自個兒在這裏的臉面早就丢盡了,不好意思再來。
但今日他一路沖到大理寺前,碰上了不少說熟不熟,卻都有着點頭之交的面孔。他絲毫顧不上打招呼,翻身下馬,兀自拴了馬,馬便往後腰一塞,徑直朝大理寺裏面走。
大理寺內一片按部就班的景象,幾名年輕的主簿抱着案卷從旁經過,聽得動靜擡眼來看,下意識地便要将孫蓬攔住。還是正巧經過的大理寺丞快走幾步過來招呼道:“七郎怎麽來了?”
“孫大人可在?”孫蓬站定,視線在周圍掃了一圈。
“大人在。只是等下又要進宮,七郎有什麽話不如等大人忙過了這陣子再說。”大理寺丞說着就要送孫蓬離開,“東宮出了那麽大的事,七郎想必也聽說了,有什麽事晚些再說吧,大人怕是要忙上好一陣子了。”
孫蓬沉默,腳步一動,繞過大理寺丞熟門熟路地往最大的那間公房走。那幾個主簿眼見着又要攔人,公房內傳來了孫君良的聲音。
“讓他進來。”
見大理寺卿放話,年輕主簿們便也各自退開,完了等孫蓬快步進去順手還把門關上,幾人轉頭看向大理寺丞,說什麽都要問出一二來。
“那是大人的嫡子,如今在宮裏當差的孫家七郎。”
“棄文從武的那一位孫七郎?”
大理寺丞颔首,敲打道:“你們是新來的,自是不認得他。日後若是他再來,不必攔着,差人通禀就是。”
完了他便不再多言,邁開步子朝着另一頭的公房走,滿心滿眼都是因要去刑部及禦史臺會審東宮枯井案的煩躁感。
公房內,孫君良正站在多寶架前,手中還捧着一疊卷宗,神情沉重,聽見關門的聲音,方才擡起眼皮,看了眼站在門內的兒子。
“怎麽突然來大理寺,家裏出事了?”
門外能遠遠地聽見人聲交談,每一個聲音聽起來都是那麽從容不迫。孫蓬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忽然上前,在孫君良的注視下,一掀衣擺,徑直跪下。
“求阿爹帶兒一同去看看東宮枯井撈出來的那幾具屍骨。”
公房內,一時間除了更漏聲,再無旁的聲音。遠處的說話聲隔着門,顯得越發清晰。
孫君良久久站在多寶架前,手中的卷宗翻過一頁,終是開了口:“為何?”
孫蓬将尹內侍的事又說了一遍,見孫君良沉默,擔心他不肯答應,又接着話道:“兒想去看看,畢竟如果真是尹內侍要找的人,兒也好回去與他說一說,讓他能将人安葬,免得始終挂念。”
話雖如此,孫蓬心底其實另有想法。
他本是沒料到偌大的皇宮,竟然會在東宮找到屍骨。先不說這屍骨如今他還不知究竟是否是春瑛和小茍子的,就以它們被發現的位置來說,對謝彰極為不利。
對謝彰不利,就是對他有利。
他想去看一看究竟,也許能趁機再痛擊謝彰。
孫君良自然知道他沒把真話說全,手中的卷宗十分重要,必然不能在大理寺內給外人看,當下收好卷宗,居高臨下看了孫蓬一眼:“屍體已成白骨,但身上的衣服卻還能辨識出一二,更何況其中一人身上還帶着塊腰牌。”
孫蓬驀地瞪圓了眼睛。
孫君良道:“那塊腰牌,是禦膳房宮女內侍所用。上頭寫了倆字,正是春瑛。”
孫蓬仍舊跪在地上,此時聽到春瑛的名字,心頭竟一時複雜極了。
東宮枯井發現的屍骨,他既擔心不是春瑛與小茍子,又擔心是。孫娴命宮女來傳話時,顯然還只是屍骨剛剛被人發現打撈上來,至于死者的身份想必當時還未查看,因此雲燕才有“似乎發現”這麽一說。
眼下得到證實,孫蓬多少有些意料之中。
可是,春瑛一個禦膳房的宮女,如何會死在東宮?
他跪着,腦海中一瞬間劃過某一個可能,神情陡然大變。
“你想到了什麽?”孫君良問。
孫蓬擡頭:“阿爹……禦膳房的宮女,死在東宮……太子他……”
孫君良沉默地看着他,長嘆一口氣:“咱們的這位太子,是真的不該坐在這個位置上。”話罷,忽的朝他丢去一塊腰牌道,“去,換身衣服,進宮後跟進我,莫要引旁人注意。”
就在孫蓬換上衣裳,坐着馬車,随大理寺衆人往宮城方向去時。另一輛馬車,正搖搖晃晃進城。
車簾一角被人從裏頭掀開,露出半截圓溜溜的腦袋。
“塵乙,不得胡鬧。”
有低沉的聲音輕輕呵斥,車簾放下,小沙彌端正坐好:“好的,師父。”
他說完話,偷偷擡眼去看坐在白須老僧身旁的青年,見對方擡眼看來,忙又閉上眼盤腿打坐。
聽着車外的喧嚣聲,謝忱心頭長嘆一聲,緩緩閉上眼。車外,有随行的內侍傳來如掐着嗓子一般的聲音:“幾位大師,前頭就要進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