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貳捌】埋骨地

冷宮總歸顯得冷清了點,即便是大白天的,也甚少能見着從前宮裏頭人來人往的景象。

清寧宮內焚着檀香,氣味清雅。原林端着藥碗自殿內出來,還沒走上兩步,驀地站在了原地,視線久久望着自遠處緩步走來的男子,嘴唇顫抖,還不等人走近當即跪了下來。

“奴才原林,叩見太……大皇子!”

清寧宮內也有幾個新來的小宮女內侍,大多都是元後被廢後,熙和帝親自挑選出來,在宮裏無根無基,只能依附元後的孩子。

這些小宮女小內侍從未見過大皇子,只依稀知道,元後膝下有二子,長子出家為僧,幼子為王皇後所養。

原本見着來人,他們還有些詫異,試圖上前将人攔下詢問,不想話還沒說出口,就瞧見元後身邊伺候的原內侍已經跪下磕頭了。“大皇子”三個字,頓時如驚雷,砸落頭疼,噗通幾下,邊上站着的宮女內侍全都跪了下來。

謝忱看着原林,雙手合十,微微躬身:“煩請施主通禀娘娘,就說常和求見。”

元後只是被廢,卻并未降為庶民,因而這一聲“娘娘”卻也是當得的。只是聽見謝忱如此稱呼自己的生母,即便是只在畫像上見過他的原林,心頭也是覺得萬分痛惜。

他不敢拖延,當下将手裏的藥碗交給身邊的宮女,自己起身趕緊跑回殿內通禀。不多會兒,他重新出現,鼻頭通紅:“大皇子快請進!娘娘就在殿內等着呢。”

清寧宮因着謝忱的到來,一時間陷入忙亂之中,然而殿內,多年未見的母子二人面對面站着,卻是一時相顧無言。

看着心中一直期盼能再見的長子,元後眼眶泛紅,嘴唇顫抖着想要說話,卻始終發不出聲音。

長子十二歲就被迫母子分離,這麽多年來,一人身處深山古寺,一人于冷宮茍且偷生。她無時無刻不在盼望着能和孩子再見一面,哪怕只是見一面也好……

元後哽咽着捂住臉,直到被人擁住,直到聽見耳畔那一聲等待了十餘年的“阿娘”,這才放聲音嚎啕:“忱兒……我的忱兒!”

她哭得收不住聲,殿內侍立的宮女內侍無人不是雙眼泛紅。唯獨謝忱,只長長了嘆了口氣。

等到元後哭歇了,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原林知道他們母子重逢,定然有許多話要說,便領着宮女內侍,從殿內退了出去。

“忱兒,你如今在山上過得還好麽?”元後抓着謝忱的胳膊,退後一步,仔仔細細将人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越打量眼眶越紅,“你長高了,長大了。”她擡眼,看着謝忱圓溜溜的腦袋,心疼的不行,“如果沒出家,你這個年紀都該為人父了……是阿娘沒用,沒能護住你……”

誰都知道,當年太子出家的原因并非是所謂的太後病重,需太子出家才能保長命百歲,江山永固。那不過都是借口,就如裴家要倒,什麽通敵什麽叛國,也不過是有人故意所為之。

要不然,熙和帝又如何會讓一個通敵叛國的裴家,流放至西州這樣邊關要塞之地,又如何廢了元後,卻沒令裴賢妃也一同搬進這個冷宮。

但無論熙和帝做了什麽,對外人而言,現實都不過是太子被廢,元後被廢,裴家上下流放千裏。

沒有人會去琢磨背後的真相,除了那些不甘活在尚書令及王家禁锢之下的忠臣們。

謝忱陪着元後說了很久的話,他如今在佛門已生活十餘年,早已被佛門檀香洗去了曾經的棱角。他寶相莊嚴如神佛,一舉一動間,都仿佛超脫了俗世。

元後從他口中得知此番進宮,是因東宮枯井發現多人屍骨,熙和帝震怒命三司使徹查,并請了景明寺幾位高僧入宮為死者超度,不由搖了搖頭。

“東宮枯井……當初丢屍的人,只怕根本沒能想到,有朝一日,竟還會有人在東宮發現藏屍之地。”

“也是無意間發現的,只怕當那人根本沒料到會有今日。”

元後颔首:“你既然回了宮,就代阿娘去見見禹兒……忱兒,怎麽了?”

她話才說了一半,見謝忱突然轉過臉去看殿外,不由覺得詫異。

謝忱沉默不語,起身往窗邊走去。

殿內的窗子是虛閉的,原林等人守在外頭,倒是不用擔心隔牆有耳。只是他一推開窗,還不等原林上前詢問,便見着有只灰色的鴿子撲棱着翅膀從窗外飛了進來。

謝忱伸手抓過鴿子,單手從它翅膀內解下一張紙條。

搓開的紙條上寫着一行字,他看完神情當下就變得有些不好。

元後此時也走了過來,擔憂道:“忱兒,可是出了什麽事?”

謝忱回頭,紙條在指間磋磨,很快只剩碎屑:“有點事,兒子需先走了。”

*****

東宮頭一回進了那麽多刑部、大理寺及禦史臺的人。

即便沒有熙和帝的旨意,東宮內大概也沒人敢這時候湊過去讨巧。謝彰不能,他身邊那些女人自然更沒這個膽量。一時枯井附近便只有負責徹查此案的一行人。

如此,倒也方便了孫蓬跟着走到枯井旁。

刑部尚書姓俞,年歲和孫君良相當,邊上跟着個與他同樣面無表情的柯侍郎。而禦史臺那邊,禦史中丞則帶來了幾名主簿,手持筆墨,似乎是打算仵作說一句,便記一句。

然而這枯井卻似一個無底洞,在撈出三具完整的屍骨後,越往下,越有散架的白骨被陸續發現。因而,原先帶來的用于驗屍的仵作,便又多了一重工作——拼接屍骨。

“如今共發現多少屍骨?”

“約莫不下七具了。”

“七具……”俞尚書與孫君良對視一眼,皺眉道,“可知男女?”

“男子骨白,婦人骨黑①,此處當有三男四女。”

“可知身份?”

這話是問随行的大理寺主簿。

裝成主簿模樣,手裏捧着宮內所有宮女內侍名冊的孫蓬躬身道:“先前發現的一人,有腰牌為證,名□□瑛,是禦膳房當差的宮女。”

孫君良颔首,又問仵作:“死因為何?”

“此女生前曾遭人虐打,頭顱骨可見長方形青暈,乃是受外力重擊受損,有骨折,且存在淤血。身上自頭顱骨起,鼻梁骨、兩眼眶、兩太陽穴、左臂、肋骨、胯部至尾蛆骨多出有幹黑血跡,皆能證明此女死于虐打,可能……可能生前還曾遭人侵害。”

“另外幾具呢?”

“這具乃是男子,只是看骨骼身量,應當是內侍出身。”

“死因如何?”

“生前遭人侵害,後壓塞口鼻而死。”

一連兩具屍體都是生前曾遭人侵害,俞尚書的臉色已經沉了下來。孫君良神情也不見得多好,扭頭看了眼東宮的瓊樓金閣,長長嘆了口氣。

禦史臺主簿奮筆疾書,将仵作所言仔細記錄在冊。他忽地停筆,擡手忽的問道:“大人,這枯井可要繼續挖下去?”

挖枯井的人,是工部派來的,若不是早有叮囑,只怕這一下一塊白骨,早将人吓出了好歹。可如果繼續挖下去,白骨越挖越多,事情越查牽涉越大,又該如何是好。

俞尚書看了眼已經蹲在屍骨前,毫不畏懼,反而不住與仵作說着話的孫蓬,沒好氣地沖那禦史臺主簿道:“挖。挖個底朝天,仔細看看這裏頭究竟能拼出幾具屍首來!”

主簿啞口無言,只好看向禦史中丞。後者顯然也生出了脾氣,怒道:“為何不挖?要不是被人無意間發現,這口枯井裏還不知有多少人無處瞑目!”

孫君良嘴角抿起,彎腰抓起枯井旁從底下鏟上來的一把淤泥,手指搓了搓:“井要是砸不掉,就換人下去挖,挖到底為止。”

他說着回頭,見俞尚書和禦史臺諸人皆未看向這邊,拉起孫蓬便道:“此事你如何看?”

孫蓬滿腦子仍是那些布滿裂紋與青暈的屍骨,臉色有些難看:“東宮是何其重要的地方,又有誰這麽大的膽子,往東宮的枯井裏頭丢死人。”

孫君良輕描淡寫地說:“自然有。”

“誰?”

“東宮的主子。”

“可我曾見過他們把死人擡出東宮……”孫蓬微微握拳,“我知道,這事十有八九與他脫不了幹系,但這麽多……不止春瑛和小茍子,還有這麽多人……他怎麽敢……”

“為何不敢?”孫君良私完全不覺得冒犯,冷神道,“他是太子,東宮之主,大褚的儲君,只要大皇子不還俗,三皇子被皇後養廢,那就沒人能威脅到他的地位,只是侵害幾個宮女內侍,殺人滅口,如何不敢。”

“阿爹……”

“我如今唯一後悔的,是沒能送你阿姐去西州,或是絞了頭發做姑子,總好過迫于無奈嫁給這個畜生。”

說話間,有內侍畏畏縮縮前來通禀,說是太後處來了人,要将這些屍骨挪出東宮,以免壞了宮裏的氣運,沖撞龍子龍孫。

雖說有熙和帝的禁令在,無關人等不得靠近枯井,可來者是太後身邊的人。刑部與大理寺自然不敢怠慢,倒是禦史中丞的眉頭皺了皺。

禦史中丞是個骨頭硬的,這些年來沒少上折子參太子身邊的一些屬官,對于當年要前太子出家來“救治”自己的太後,更是從沒好感。眼見着案情重大,太後卻又橫插一杠,他顯然是開始打起腹稿,準備明日早朝将太後也參上一本。

“太後說了,這東宮畢竟是大褚儲君的住所,如今東宮之中又有良娣奉儀懷着身孕,即便是要查案,也不該叫這些不幹不淨的東西沖撞了龍子龍孫。太後命雜家帶人把這些腌臜物都帶出宮去,幾位大人可是答應?”

話是問的,可說話的內侍卻一臉倨傲,更不等三司使回複,便徑直手一揮,命身後跟來的侍衛上前去搬屍骨。

孫蓬幾步上前,擋住侍衛,道:“陛下有令,無關人等不得靠近枯井,不得妨礙三司使查案。太後向來仁厚,如何不知陛下此舉,想來是你們這些無法無天的狗奴才,假傳太後懿旨,分明就是知曉井中曾埋過什麽人,想要趁機破壞屍骨,致使此案無法調查!”

孫君良眉頭微妙地皺起,然對于兒子的這番說辭,卻絲毫沒打算戳破,反而開口怒斥道:“來人,将這狗奴才壓下去,送到陛下面前,就說這群狗奴才,欺上瞞下,假傳太後懿旨,恐與枯井屍骨一案有關,請陛下決斷!”

那內侍想來習慣了狐假虎威,哪裏曾料到自己會碰到這等事,當下大喊大叫。而就在此時,有聲音高聲傳來。

“皇上駕到——”

這一聲喊仿佛給了那內侍充足的底氣,孫蓬親眼看着他掙脫自己,一個虎撲撲倒在熙和帝的身前,大喊:“陛下,奴才奉太後懿旨,搬走這些屍骨,以免沖撞太……”

他話沒說話,一聲“阿彌陀佛”将後頭的內容徹底堵在了口中。

直到此時,孫蓬才發現,緊跟在熙和帝身後走近的人中,竟不知何時還多了幾名熟悉的僧人。

而謝忱,赫然就在其中。

月白僧袍,香檀佛珠,如臨世的神佛,目似月光,清正悠遠。

作者有話要說:

備注:

①關于“男子骨白,婦人骨黑”:這個說法來源于宋慈的《洗冤錄》一書。但這個說法實際上是錯誤的,後代的科學研究表明同年齡段的男女骨骼顏色并無區別,一般都呈現淡黃色或者灰白色。至于為什麽宋慈這麽寫,書裏的意思是說婦人生前行經出血如河水般流去,所以骨頭顏色黑,像中毒一樣。= =莫名想到一種生物……烏骨雞……連骨頭都是黑的神奇物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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