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秋意濃

淩晨三點鐘,芳芳從金西大酒店走出來,夜風吹得肩膀隐隐作痛,她站在昏暗的路燈下,望着朦胧燈光外搖曳的枯枝,一滴清淚劃過漸已模糊的視線,那深埋在心底的噩夢再次如烏雲般滾滾而來,令她痛苦地閉上雙眼,幾近窒息。她已明白昨晚莉莉那一番話的涵義,只怪自己太過遲鈍未能立即意會。不過此時此刻,她一定令吳應輝和莉莉失望了,盡管如此,她還是決定回一趟珠光夜總會,她還有東西遺留在那裏。

步行回到珠光夜總會,已經是五點多鐘,溫和的曙光從遮天的梧桐葉縫裏探出頭來,在她的腳下渲染出一片金色的光暈,她擡起來,看見遠處明媚的光線徐徐相送,不由得深吸一口氣,将清晨新鮮的空氣盡收心底,以平靜的心情迎接即将傾瀉的狂風暴雨。

吳應輝坐在前臺的高凳上,放下電話聽筒,冷冷地看了沙發上的莉莉一眼,罵道:“你可真會辦事!”

“不是,輝哥,我也不知道……”莉莉面露尴尬,“我試探了她一下,看她好像不懂,就以為……再說,她年紀那麽小……”

“年紀小?你十六歲不也在道上混了麽?”吳應輝氣道,“是不是處都看不出來,這麽多年你怎麽混的?”

“我,我也是第一次看走眼……”莉莉無力地為自己辯解着。

芳芳一進門,便看見的是這樣一番景象。她站在門口,尚未來得及開口,便被吳應輝迎面扇了一個耳光。

吳應輝甩甩手,罵道:“打你我都嫌髒手。”

芳芳冷笑一聲,低聲道:“活該。”

“你說什麽?”吳應輝擡高了聲音,面上怒氣更甚。

莉莉忙把芳芳拉開,勸道:“你說你也是,不是就跟姐直說嘛!那個黃老板指明要處,這下好了,他覺着輝哥騙他,合同死活不簽了,聽說今天就要去跟金城那邊談。”芳芳知道金城是珠光的競争對手,故而吳應輝會如此生氣。

“何止不是處啊!不知道做了多少次了,像個死魚一樣……”吳應輝氣憤地重複着黃老板方才電話裏的比喻。

莉莉聽了這話,也是一驚,面上露出一絲尴尬。

芳芳倒是無動于衷,她轉頭看向吳應輝,面無表情地問道:“事已至此,你想怎麽樣?”

“我能怎麽樣?你厲害,我拿你沒辦法!”吳應輝罵道,“我現在只想讓你滾蛋!”

“開除我?”芳芳笑了笑,“好,把上個月工資結了吧。”

吳應輝不料她會提出這種要求,卻只有片刻的驚異,旋即笑出聲來,一面笑,一面從懷中拿出黑色錢包,掏出幾張紅色紙幣,扔在芳芳臉上,“有些人就是天生賤!”

芳芳鎮定地撿起從身上滑落的百元鈔票,攥在手心,向更衣間走去。她換下這件本不屬于她的裙子,換上原來的舊衣褲,将手心的紙幣疊好放入口袋,另一只手又按了按上衣內側,觸到一塊小小的堅硬,知道那塊東西還在,登時安心了許多。

芳芳在吳應輝和莉莉的注視中踏出了珠光夜總會的大門,陽光拂面,帶給她無限的舒适與想往。她每走一步,思考便深入一分,她需要靜靜地思考自己的未來:她該如何迅速地在這片繁華陌生的土地立足?她該如何找到那個令她魂牽夢萦的人?

刺耳的汽車鳴笛聲令行人駐足,穿插的人流阻斷了芳芳的腳步。她靜立在喧鬧的十字路口,遠遠望見一座金色高樓上挂着“金城”二字,在日光照耀下顯得有些暗淡,但不難想象出在夜幕降臨之際它将會散發出怎樣的光輝。芳芳的目光回到自己的身上,褪色褶皺的衣服與那想象中的金碧輝煌實不匹配,她又想起莉莉說過,“女人要學會投資自己”,這句話對于現在的她無疑是一種指引,于是她立即調轉方向,向商業街走去。盡管她身上只有三百元錢,但只要能夠合理利用,總能發揮出最大的價值。

嘈雜的音箱,紛亂的腳步,大城市的繁華與廣闊曾無數次在芳芳的夢中出現,但今日置身其間,她卻感覺不到一絲興奮與激動,仿若身邊的喧鬧與她無關,她只是這花花世界的一個過客。

芳芳選了一件紫色的緊身裙,站在全身鏡前,緩緩地轉了個圈,她知道自己需要打扮得成熟一些,至少看上去要有二十歲,這樣才不會被人欺負。成熟而又有魅力的女性形象,在她已有的認知中,便是莉莉的樣子,她看不起莉莉的內在,卻情不自禁地模仿她的外在,她毫不猶豫地走進理發店燙了一頭波浪卷發,并騙來了老板娘準備丢棄的一支褪色口紅。從理發店走出來,手裏只剩下三十元錢,她知道無需為自己留後路,于是用最後的三十元錢買了一雙廉價高跟鞋,鞋面很硬,未走幾步路,腳下便磨出泡來,她躲進牆角僻靜處,撕下兩張衛生紙,墊在鞋裏,以減緩疼痛,站起身來,神态自若地走回密集的人流。

夜風吹過,帶着一貫的深沉,悠然劃過金黃色的街道,搖曳的燈影在整潔的馬路上劃出一道神秘的浪漫。芳芳邁着窈窕的步伐踏進金城腳下的旋轉門,她就近找了一處空餘的沙發坐下,默默地注視着眼前的一切:閃爍的燈光、動感的音樂、魅惑的舞姿、形形色色的男女……良久,她微微擡頭,讓滾燙的淚水倒流回心底。

端着酒盤的服務生繞過長桌在芳芳身側坐下,臉上露出禮貌而又暗含戲谑的笑容,問道:“小姐,需要點什麽?”

芳芳懶洋洋地從沙發上坐起,挺直身子轉頭看向他手裏的酒盤,指着其中一杯麥黃色的酒,道:“我要這一杯。”

服務生笑道:“這是特調的蘇格蘭威士忌,度數很高,一般女人喝不了。”

芳芳搖搖頭,她看着服務生,笑道:“可我不是一般女人。”

服務生顯得有些詫異,他看得出眼前女子廉價的僞裝,卻看不透她在僞裝中依然真誠的眼睛。

“聊什麽呢?”

芳芳擡頭看見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正朝她這個方向走來,而身邊的服務生立即站起身來,低頭喚道:“連經理。”

連經理一臉嚴肅地看向一旁的服務生,問道:“幹什麽呢?”

服務生握緊了手中酒盤,極力保持鎮定,答道:“這位小姐點餐,我來招待一下。”點餐不屬于他的本職,加上手裏的酒還未送完,為免被經理罰款,他又補充了一句:“是這位小姐想要這杯威士忌。”

連經理轉頭看向芳芳,只見她斜靠在沙發上,用手将臉側的碎發梳理到耳後,面向他二人微微一笑。

服務生暗暗感激她沒有拆穿他。

連經理對芳芳回以微笑,對服務生說道:“去給客人做一杯新的來。”

“是。”服務生連連點頭,端着酒盤退出連經理的視線。

芳芳覺得連經理與吳應輝很像,大概是因為他們身份相同,并有着相似的穿着,不過連經理看上去顯得更年輕一些,他能夠把臉上的胡茬清理得幹幹淨淨。

連經理坐回服務生的位置,伸出手來,芳芳會意與他禮貌地握了握手。

避開喧鬧的舞臺,僻靜的角落裏響起憂傷的音樂,歌者沙啞的嗓音帶來秋日的一片落寞。

“大堂經理,連逸飛。”連經理率先自報家門。

“曲憶濃。”芳芳笑道,猝不及防,她為自己改了姓名,只為那一句“離人心上秋意濃”。

“是真名嗎?”連經理問了與吳應輝同樣的問題。

的确,曲憶濃比方芳更不像真名。但這次,她坦然承認,“不是。”

連逸飛顯然很欣賞她的爽快,繼而問道:“來喝酒?”

曲憶濃笑着點頭。

“那種酒很烈。”連逸飛笑道,“像你這樣的女孩子,喝了走不出門口的。”

“走不出,那就不走了。”曲憶濃淡淡地接道,轉臉看向連逸飛的眼睛。

連逸飛愣了愣,隐約猜出了她的來意,于是問道:“以前在哪幹的?”

“珠光。”曲憶濃答道。

“怎麽不幹了?”連逸飛繼續問。

“錢少。”曲憶濃答道,她笑着看向連逸飛,“人往高處走嘛!”

“金城的确比珠光高,你眼光沒錯。”連逸飛得意地笑了笑,話鋒一轉,又道,“不過我們對員工的要求更高。”

“有多高呢?”曲憶濃問。

“能喝酒,會跳舞,懂唱歌。”連逸飛首先列出三項硬要求。

曲憶濃忍俊不禁,“這也不算高啊!”

“曲小姐看起來很自信。”連逸飛笑道。

曲憶濃笑而不答。

服務生端來了一杯新調的酒。

連逸飛看着杯中的烈酒,笑道:“這樣,我就選一個最難的給你:喝酒。只要你把這杯酒喝完,能站起來,自己走到門口,不摔倒,我就留下你。”

“這也太簡單了。”曲憶濃不以為意地笑道,“我看我還是喝完酒以後去舞池裏跳個舞,再唱首歌,如果我全都做到了,你再留下我,才算公平。”

“好,好。”連逸飛贊道,“曲小姐有膽色。”

曲憶濃微微一笑,端起酒杯輕啜了一口,而後一飲而盡。這一過程流暢至極,未超過半分鐘。

連逸飛看着她神态自如地将酒杯翻轉過來以示飲盡,而後優雅地站起身來,走到另一排沙發處,垂首向一位正在飲酒的男人邀舞。男人放下酒杯,搭過她的手,兩人一起走向舞池。

曲憶濃回頭看向連逸飛,露出一抹自信的微笑。

沒有人可以看出她是第一次跳舞,除了她的舞伴,因為即使出了錯她也毫不慌亂,仍然能夠優雅地完成動作。這一段她反複看過的舞蹈,在混亂的舞池中騙過了連經理的眼睛。

“我以前沒見過你。”舞伴說。

“我今天才來,想讓經理留下我。”曲憶濃如實相告。

舞伴順着她的目光看去,正望見連逸飛坐得筆直的身影。他笑了笑,安慰說:“放心,我明白。”

“謝謝你。”曲憶濃柔聲道。

“希望我下次來,還能見到你。”舞伴笑着說。

音樂止,曲憶濃微笑着告別舞伴,回到連逸飛身邊,笑道:“還差一首歌。”

“不必了,這會兒麥克風不夠。”連逸飛笑着說,“日後再補上。”

曲憶濃笑道:“謝謝連經理。”

“以後叫飛哥就行了。”連逸飛站起身來,經過她的身側向前臺走去,邊走邊補充道,“漂亮小姐不必太過拘束。”

曲憶濃笑着點頭,而後轉身跟着連逸飛往前臺走去。

這寂靜的深夜,朦胧的星光披着淡漠的月色在黑暗裏游走。她赤腳走在鵝卵石遍布的小徑上,任夜間席卷着彩色長燈的噴泉帶來一絲絲寒意,為她的缱绻夢境點染一束璀璨的煙花。

這不是生活的開始,亦不是生活的結束,只因無聲的一抹光亮照進了籠罩在她身側的長久的黑暗,如同星月迷蒙于寂寂長夜,漣漪泛起于靜靜長河,使她重新站立,迎接夢盡的曙光。

如果學習是為了生存,遠遠要比為了興趣容易得多,因為興趣終有衰退的一日,而生存永遠使人備受煎熬,至少對于曲憶濃來說是這樣。不到一周,她便成了金城最紅的舞女。她記得她還欠連逸飛一首歌,于是在跳舞的時候,她十分留意臺上樂隊的音樂,她也會偷偷記下駐唱歌手安琳的歌單,回到預支工資才租得起的地下室找隔壁的流浪歌手練唱,這忙碌而狹小的時空将她與過去的苦難隔絕開來,她不再感到迷茫,眼前也不再只有灰暗,她越來越相信她能夠通過努力走入另一個世界,而那個新的世界裏有她期盼的人與未來。

秋葉在金色花壇下的瓷磚旁一側靜靜堆積,堆砌出重重疊疊、幻影交錯的圖案。曲憶濃撿起其中一片紅葉,清冷的月光投射在紅葉原來的位置,一個人影緩緩靠近。

曲憶濃站起身來,微微回頭,看向月光下正向她走來的男人,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男人微微一笑,問道:“還記得我嗎?”

這磁性的嗓音喚起了她的回憶,她旋即笑道:“當然,那天晚上,很感謝你。”

男人搖搖頭,笑道:“你也沒有令我失望,恭喜你。”

“好。”曲憶濃微微點頭,“為了表示我的感謝,或許,我應該請你喝酒。”

“你太客氣了。”男人說。

藍色的燈光劃過她平靜的側臉,留下一抹淡淡的憂愁。

他們在嘈雜的酒吧裏閑聊着,一面掩飾着真實的自己,一面期待着對方的坦誠,在真真假假中逐漸迷亂。

曲憶濃微微嘆了口氣,搖頭笑道:“何先生,實不相瞞,您真的不像醫生。”

何志康表示驚訝,無奈道:“我不知道為什麽會給曲小姐這樣的錯覺……難道是我的外表看起來不夠正派?”

“不……”曲憶濃解釋道,“是太過正派了,以至于我第一眼見到何先生,還以為您是個法官。”

這牽強的解釋令何志康忍俊不禁,贊道:“曲小姐真會說話。”

曲憶濃微笑以掩飾着尴尬,她知道自己今晚心情低沉,思緒紊亂,前言不搭後語,所幸是未遇到大客戶,否則定會在人前出醜。她知道她應當适時結束這場談話了,她并沒有與這個人交朋友的欲望。

但是何志康顯然沒有同樣的想法,他似乎對她更加感興趣了,似是無意而又饒有目的地問道:“曲小姐不是本地人吧?”

曲憶濃如實回應道:“不是。”

“聽口音是外省的?”

曲憶濃笑着搖頭。

“呦,我的好哥哥在這兒查戶口呢!”伴随着一陣急促的高跟鞋撞擊聲,一個身材窈窕的女人走來,順勢坐在何志康身旁的沙發扶手上,低聲道,“也不怕我嫂子知道。”

何志康眉間閃過一絲煩躁,轉瞬即逝,而後笑着介紹道:“我妹妹,Jenny。”

Jenny及時補充道:“不是親的哦,是幹妹妹。”

曲憶濃點頭笑道:“你好,Jenny小姐,我叫曲憶濃。”

兩人站起身來客套地握了手。

“你名字真好聽。”Jenny說,她看了何志康一眼,笑着接道,“跟我嫂子一樣好聽。”

何志康臉色驟變,側身飲酒以掩飾心中憤怒。

曲憶濃當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得感謝她及時出現方便自己脫身,于是接道:“謝謝,看來兩位有事相商,我就不打擾了。”言罷,便轉身離去。

何志康放下酒杯,望着曲憶濃的身影在人群中消失,心底一陣失落。

Jenny冷笑道:“別看了,想找女人就去個隐蔽的地方,這大庭廣衆的,是怕嫂子不知道嗎?”

“你不來她就不會知道。”何志康沒好氣地說。

“你算了吧,我可從來沒亂說過話,否則,你早就回不了家了。”Jenny說,她踩着閃光的高跟鞋“噔噔”地走開了。

何志康亦沒了心情,走出夜總會打車回家。

曲憶濃繞過嘈雜的舞池,來到一處僻靜的角落,瘋狂的樂聲漸漸減弱,她望着杯中的殘酒,看到一雙含淚的雙眸,心中泛起莫名的酸楚。快樂無需理由,不快樂同樣無需理由。在這樣一個漫長而雜亂的深夜,她為冗長的寂寞而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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