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審訊
卓海明從北京返回金西時,正撞上兩輛警車堵在小區門口,他還沒踏進公寓樓,便被警察帶上了警車。
這個過程進行得很快,以至于他還沒來得及詢問樓外圍觀的人群發生了什麽。但他很快便明白自己就是被圍觀的當事人。
“別緊張,卓先生,只是協助調查。”在踏進公安局的時候,身旁的男警官重複了一遍他們的任務。
卓海明點點頭,他是第一次踏足這種地方,莊重肅穆的氛圍與他在警匪喜劇看到的輕松情境全然不同。或許因為他并不屬于其中的一員,除了警察以外,出現在這裏的,大概只有嫌疑人和律師。
金西的五月,已過立夏,天氣逐漸燥熱。審訊室裏的冷氣亦降到了22度。
“水漫到了樓梯間,樓下的住戶先發現,找來物業,物業報的警。”對面的張警官平靜地講述着案件的情況,“死者在浴缸裏浸泡時間過長,面部腫脹,身份不明,從現場的情況來看,應該是死于刀傷,現在已經送去屍檢,進一步的結果還要等待法醫的報告,過幾天,可能需要你去認屍……從衛生間到客廳積水超過50厘米,第一現場已經遭到破壞,這使得案子的難度增大很多。”
卓海明從包裏取出兩張機票,放在桌上,說:“我是5月9號晚上離開金西,一直到昨天,5月14號,我都在北京出差。”他看向張警官,補充道,“我是金西中心醫院的外科醫生,是院裏派我去參加的會議,有記錄,有人證。”
“當然,我相信你誤會了,卓先生,我們并不是懷疑你。”張警官笑道,“你的不在場證據很充分。只不過,根據我初步的判斷,這件案子,應該是熟人作案。”他看着卓海明,進一步解釋道,“我的意思,不單指兇手與死者是熟人關系,也指兇手與卓先生你是熟人關系。”
卓海明看着張警官似笑非笑的眼睛,心頭驟然一顫,問道:“為什麽?”
張警官道:“因為門鎖沒有被破壞的痕跡,也就是說,兇手是用鑰匙從正門進入案發現場的。”
卓海明怔怔地聽完,大腦一片空白,未及作出反應,便聽張警官繼續說道,“至于死者,有兩種可能,一是他是卓先生的親友,有卓先生家的鑰匙,在家中遇害,但是我們向物業了解到,卓先生是獨居,是嗎?”
卓海明木然地點頭。
張警官接道:“那麽只有第二種可能,死者是被兇手誘騙到卓先生家中的。”
“為什麽要去我家?”卓海明本能地問道。
“這個……目前很難解釋。”張警官說,“卓先生有沒有曾經把鑰匙交給別人?”
卓海明腦海裏驟然出現魏芳芳的樣貌,不由一怔,随即很快摒棄了某種可怕的想法,他道:“沒有。”
“鑰匙有沒有丢失過?”張警官又問。
“沒有。”卓海明答道。
“那麽,很可能是高水平作案。”張警官自言自語道,“有必要對門鎖重新檢驗。”
卓海明随着張警官沉默了片刻,而後問道:“我可以回家看看嗎?”
“現在還不行,場地要進行封鎖檢查。”張警官說,“你可以先住在附近的酒店,不要離開金西。”
“需要多久?”卓海明問。
“最多六天。”張警官答,“如果你不放心,可以先到門口大概查看一下裏面的情況。”
卓海明思索片刻,淡淡地答道:“不必了。”
最先對卓海明表達關心的,是派他去北京參加會議的副院長。他提起這場與卓海明有關的室內謀殺案,詢問他警方對他的看法。
卓海明如實回答後,又收到了副院長真切的問候:“如果有什麽需要,盡快找我,醫院這邊會給你提供不在場證據的。”
卓海明笑道:“嗯,謝謝周院長。”
副院長點頭,又道:“你剛從北京回來,又遇上這事,不如先放假兩天,休息休息,也好趕緊配合警方調查,早點把這事結束了。”
卓海明心感并無必要,但院長既然已把話說出口,他自然不好多言,只能應允。
副院長的考慮很快便被證明為周全,未到下班時間,卓海明便接到了警方的電話,通知他去認屍。
卓海明放下電話,在他的印象裏,對這位神秘的死者并無概念。
如他所料,他與這位死者素不相識,面對張警官的提問,他也只能一貫地否認。
張警官掀開白布,道:“死者的面貌已經發生變化,請你仔細辨認。”
卓海明仍舊答道:“不認識。”
張警官請卓海明到辦公室去,又向他問了幾個問題,做好筆錄後,才放他離去。臨行前,又叮囑道:“千萬不要離開金西,這幾天,還需要很多問題要向你了解。”
卓海明再次向他保證了不會離開金西,他說得很平靜,但這般平靜的語氣和神情卻未能使多疑的張警官放下心來,盡管如此,他也只能放他離開。
卓海明很難解釋自己此刻的心情,他有很多的猜想,一次一次地出現,又一次一次地被消滅,合理的或不合理的,都在一瞬間煙消雲散,大腦開始變得一片空白。
夕陽将盡未盡之時,他接到了夏小瑜的電話。
電話接通後,夏小瑜只問了一句話:“你在哪兒?”待他回答以後,她便挂了電話。
十分鐘以後,夏小瑜出現在了他所暫住的酒店房間門口。
卓海明開門讓夏小瑜進來,她孤身一人,風塵仆仆,額前的碎發被汗水黏在了臉上。
卓海明心頭一軟,說不出話來。
夏小瑜徑直走進房間,停在電視桌前倒了杯水,卻并未直接喝進嘴裏,而是回頭對卓海明說道:“我去你家裏,已經被警察封鎖起來了。”
卓海明沒有答話,這是事實,不需要回答,不需要确認。
“你什麽意思?”夏小瑜放下杯子,走上前去,質問道,“這麽大事,你不告訴我?我還得看新聞才知道我男朋友出事了……”
“我……沒來得及。”卓海明頓了頓,解釋道,“再說,你都要走了,我怕你擔心。”
夏小瑜毫不客氣地回道:“第一,請你不要每次都說‘來不及’或者‘沒時間’,這個理由很不真誠,而且我已經聽膩了;第二,你說我要走了,是,我本來是今天下午的飛機,東西都收拾好了,但是我沒走,因為我在機場的金西日報上看見了你的消息,所以,你是覺得我知道了你的事後還會走是嗎?”
“對不起。”卓海明道歉,他笑了笑,有意緩和兩人間的氣氛,“那些記者都喜歡博版面,誇大事實,沒那麽嚴重。”
“你知道我看的哪篇報道?”夏小瑜反問道,“是社會新聞版,記者也沒有誇大事實,事情就是發生在你家,你能否認嗎?”
“不能。”卓海明說,他看着夏小瑜,又道,“但除此之外,這件事跟我毫無關系。”
“你有不在場證據,只能證明你沒有親自參與殺人。”夏小瑜說,“那麽其他方面呢?你要怎麽證明?兇手,還有被害人,他們也跟你毫無關系嗎?”
“你這是什麽意思?”卓海明問道,“懷疑我嗎?”
“你別裝糊塗了。”夏小瑜平靜地打斷他,“海明,你知道我什麽意思。”
卓海明別過頭去,并不言語。
夏小瑜看着卓海明的眼睛,認真地問道:“魏芳芳的事,你有如實向警方交代嗎?”
卓海明沉默片刻,說道:“在我去北京之前,她已經搬出去住了。”
“鑰匙呢?”夏小瑜一針見血,問出了卓海明心中一直回避的問題。
卓海明回答道:“她把鑰匙還給我了。”
“真的?”夏小瑜問道,她走進了卓海明,與他四目相對,“海明,你好像從來沒有騙過我。”
卓海明從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五官卻變得模糊,正如他此刻焦躁而迷亂的心境,他啞着嗓子答道:“是,我沒騙你,她真的把鑰匙還給我了。”
夏小瑜追問道:“就算她還給了你,你可以保證她沒有另外再配鑰匙嗎?”
“她沒有必要這樣做。”卓海明回道。
“如果是謀殺呢?”夏小瑜毫不避諱地講出了她最後的猜測。
“不可能。”卓海明篤定地否決了她這個在旁人看來十分正常的判斷。
夏小瑜顯然并不相信,她依然不為所動,接道:“你曾經說過,她是從精神病院出來的。”
卓海明說道:“我之所以救她出來,就是因為她沒有精神病。”
“你憑什麽這麽認為?”夏小瑜問道,“你不是精神科醫生,憑什麽去否定精神科醫生的診斷結果?”
“你……”卓海明看着夏小瑜,情緒激動,卻說不出話來,他沒有充分的理由去解釋這個尖銳的問題,他感到這一次夏小瑜不會留給他任何餘地。
“你不要告訴我,你是憑直覺……”夏小瑜接着說道,“直覺是藝術家的事,不是你作為一個醫生應該相信的。”
“我沒這麽說過。”卓海明低聲道。
“不是直覺,那是什麽?”夏小瑜又道,“難道是感情?”
“你不要再瞎猜了。”卓海明無奈地嘆道,“這件事跟我沒關系,跟她也沒關系。”
夏小瑜臉色一沉,冷聲道:“這話說的,我都不信,警察怎麽會信你?”
“警察只要相信,兇案發生時,我不在場,這就夠了。”卓海明沉聲道。
“你在維護她。”夏小瑜說道,她目不轉睛地看着卓海明,“或許,你們之間,有些事,是我所不知道的。”
“沒有。”卓海明否認道。
夏小瑜點點頭,接道:“如果是這樣,那就請你回答我,你憑什麽認定她沒有精神病?”
憑什麽?是病房初見的一行淚,還是精神病院鐵欄內她的求救,抑或是初次見面的程岚的一席話?是什麽使他這樣相信她是一個正常人?卓海明知道自己無法回答,他不僅無法回答夏小瑜,也無法回答自己。他不會承認是因為直覺,這有違他的專業原則;他同樣不會承認是因為感情,因為他始終相信他的感情一直寄予在夏小瑜的身上,他與魏芳芳不過一面之緣,他不可能出于感情而做出這樣重大的判斷和決定。掙紮而紛亂的思緒,終究得不出一個答案。
漫長的一夜便在這樣僵持的沉默中消逝。
夏小瑜看着窗外的陽光照進腳下的地毯,映出窗簾斑駁的倩影,她的耐心終于耗盡。她站起身來,向門外走去。
“小瑜。”卓海明走上前去,情不自禁地喚道。
夏小瑜站在門前,問道:“你想好答案了嗎?”
卓海明垂下頭去,低聲道:“我只能說,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夏小瑜困倦的雙眼微微泛酸,她忍住即将奪眶而出的淚水,說道:“我不知道我在想象什麽,我只知道,這個無解的問題,會把我逼瘋。”尾句已是止不住的顫抖。
卓海明望着夏小瑜奪門而出的背影,心中泛起一陣抽痛,腳下卻似有千斤重,邁不出追回的腳步,只能任由她消失在一閉一合的升降電梯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