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演員
晨起的微風吹起了栖息在枝頭的柳絮,飛進狹窄的窗縫,落入廚房剛剛煮熟的豆漿裏。
曲憶濃急忙用勺子把鍋裏的白色柳絮舀出,倒入身後的垃圾桶,而後警惕地環顧四周,見無人走動,方才長舒一口氣,放下心來。
五天前,她被飛馳的列車帶到這個地方。映入眼簾的是古樸的建築與荒涼的街道,但這僅僅是它的外衣,這清冷的外表蒙蔽了她的雙眼,當她成為當地一家名叫“慧玲豆漿”的小餐館臨時工的第二天,她才從客人口中得知這是一個影視基地。她起初并不理解“影視基地”的意思,一個年輕的小夥子笑話她是從鄉下來的,向她解釋了半天,她才明白他們的職業。這家小餐館與她在金西打工的餐館不同,老板娘是當地的居民,餐館是她早逝的丈夫留下的,面積很小,裝修簡單,主要為群衆演員們提供一些便宜的早晚餐。老板娘三十幾歲,有個六歲的女兒,這幾天女兒病了,她忙着照看女兒,故而找了個小工來看店面。店是小本經營,早上豆漿油條,晚上稀粥涼菜,不需要什麽高深的廚藝,所以曲憶濃很容易便通過了老板娘的考核,即日開工。
曲憶濃為門口的男人端上了熱騰騰的豆漿和油條,笑着說道:“您慢用。”
“你這小姑娘……”男人皺了皺眉,說道,“你們老板娘什麽時候來啊?你這油條炸的太膩了。”
“哦,過幾天吧,就快了……”曲憶濃說道,她看着男人,又補充道,“我都是按照老板娘說的步驟做的,可能是沒掌握好火候,我多練練就好了。”
男人咬了一口油條,笑道:“哈!你放心,我不會告你狀的,小姑娘不容易嘛!”
曲憶濃笑道:“謝謝您,我明天一定能做好,不信您來嘗嘗。”
“好,我記住了。”男人道。
曲憶濃見這會沒有其他客人,便坐下來與這男人聊起天來,她問道:“叔,您今天怎麽這麽晚啊?”
這時已是上午九點鐘,已過了早餐的高峰期。
“唉,還不是被導演放了鴿子……”男人道,“別的起得早的都是有戲拍的,我這沒戲的可不就得躺在床上睡懶覺嘛!”
“那,叔,你們幹這個能掙多少錢啊?”曲憶濃問道。
“還是得看你有沒有戲拍了,戲越多錢越多。”男人答道,他喝完了豆漿,轉頭将曲憶濃打量了一番,笑道,“我說小姑娘,其實你長得還挺好看的,你去幹肯定能排在鏡頭前面!”
“排在前面?”曲憶濃似有不解。
“當然啦!”男人道,“我看過了,除了那些大明星,咱們這兒的女的都沒你好看,你要是去了,肯定能演……”他想了想,笑眯眯地說道,“能演站得離小姐最近的丫鬟!”
曲憶濃想了想,又問:“離小姐越近,工錢就越高嗎?”
“你看你,傻了吧唧的,鄉巴佬,是不是沒看過電視?”男人道,“這不是錢多少的問題,離主角越近,就越容易紅,紅可是做咱們這行的最高理想,紅了,什麽都有了!”
什麽都有了……曲憶濃默默地想,她并不懂這句話的真正含義,但也沒繼續追問下去,她不想再被別人笑話“鄉巴佬”。
傍晚,過了六七點鐘,正是夜戲開始的時候,餐館的生意便也冷清下來。曲憶濃禁不住心裏的好奇,便悄悄關了店門,跟着兩個熟客一同到中心的劇組去看他們工作。
曲憶濃起初覺得做群衆演員十分有趣,但她很快明白自己不能做這項工作,她知道鏡頭的另一面面向的是無數的觀衆,包括正在追捕她的警察。在被抑制在心底的恐懼下,她沒有忘記,自己是一個在逃的殺人犯。她渾身沾滿了罪惡,這份罪惡不會因為她的刻意遺忘而消失,它會永遠壓抑着她的快樂和希望,令她的人生充滿灰色。
夜幕垂下,她開始失落,走向浮華背面,依舊荒涼的街道,依舊孤苦的心靈,如同野草上的灰燼,不熄不滅般纏繞着她一世飄零的命運。
回到餐館,老板娘正坐在櫃臺邊清算着近日的賬本。她瞥了一眼曲憶濃,問道:“你上哪兒去了?”
“我,我……”曲憶濃吞吐半晌,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只能如實答道,“我到他們劇組去看看。”
“我就知道。”老板娘冷笑了一聲,道,“你這樣的小姑娘,不可能安分留在我這兒的。”
“不是的,老板娘,我只是好奇,想看看他們是怎麽拍戲。”曲憶濃慌忙解釋道,“我是趁着店裏沒人才去的,看了一眼就回來,沒耽誤生意。”
“看了一眼?”老板娘笑道,“你要是喜歡就去吧,反正我這小本生意,也養不起人,當初也是說好了就幹一段時間,現在我這邊也得了空,自己也忙得過來了。”
“老板娘……”曲憶濃哀求道,“我求求您,我現在身無分文,根本沒地方可以去……”
“我知道,我也不是怪你今天的事。”老板娘嘆了口氣,道,“我家裏的情況,你也是知道的,你在我這兒沒什麽前途的,我能付給你的工錢,還比不上那些待遇最差的群演。”
曲憶濃低下頭去,忍不住黯然神傷。
老板娘語重心長道:“再說了,你年輕,又長得漂亮,不說別的,就先去辦個演員證,做個群演,總能混口飯吃。若是運氣好,發達了,老板娘我以後還得仰仗你呢!”
“您在這做了這麽多年,怎麽會不知道這裏的規則?”曲憶濃輕聲道,“我何德何能,可以在這裏發達呢?”
老板娘沒想到她年紀輕輕,竟看得如此透徹,嘆道:“不能發達,總能生存吧?我見過多少女孩子,來這裏逐夢,有成功的,有失敗的……倒也不必悲觀,你要是願意,你的長相,就是老天給你最大的恩賜。”
曲憶濃明白了她的意思,卻只感到諷刺,她不願意再争辯下去,因為那樣只會使她回憶起更多不堪的往事,還有那她曾經想要掙脫,卻終于又要重新墜入的牢籠。
老板娘答應曲憶濃在店裏多留幾日,待找到住處再搬出去。翌日,曲憶濃便聽從老板娘的建議跟着幾個有經驗的群演到劇組去等待機會。其中一個年長的群演剛叔提醒她應當先去辦個演員證,這樣能方便些,曲憶濃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能暴露,便随意找了個理由搪塞過去,她決定如果必須辦·證,她就找個機會離開這裏,另謀出路。
剛叔在一旁邊吃着盒飯,邊說道:“你還是盡快去辦,不然就算能去湊數,過後可還連盒飯都沒得吃。”
“我知道了。”曲憶濃答應道。
剛叔看得出她對這一行意興闌珊,便也不再多言,只道:“我一會還有戲,就不陪你了,你自己随便走走。”
“嗯,謝謝您。”曲憶濃點頭道。
正午時分,烈日高照,曲憶濃坐在草叢外的石椅上,隐隐有些犯困。她答應了老板娘出來找新工作,不能随便回去,但一時也無去處,只能在石椅上打盹兒。
半夢半醒之間,一聲厲喝将她驚醒:“幹什麽呢!上一邊兒去,擋住鏡頭了!”
曲憶濃猛得睜開了眼睛,驚出一身冷汗。她趕忙站起身來,在衆目睽睽中躲到石椅後的角落去。
導演又大喊了“action”,衆人的目光才從她的身上轉移到了即将登場的男女主角身上。
曲憶濃躲在人群中,看着一位身穿大紅嫁衣的女人從花轎上跳下,向另一方将軍扮相的男演員飛奔而去,在他們迎着日光相擁之前,一聲不合時宜的咳嗽聲響起,擾亂了這個美麗的畫面。
導演忍不住罵道:“這麽熱的天還咳嗽,是不是有毛病?讓不讓大夥兒收工了?”
“對不起,對不起……”花轎旁的始作俑者小丫鬟不停地道歉。
“再給你一次機會,不行就換人!”導演說道。
曲憶濃看得出這個小丫鬟緊張得冒汗,忍住咳嗽,一鏡到底已是滿面通紅。眼見終于完成任務,又要立即換裝拍下一個場景。男女主角當即脫掉繁重的外衣,裏面正是下一場戲的現代裝扮,原來這是一部穿越題材的電視劇,而丫鬟和擡轎人們脫下古裝直接轉變為路人。
那小丫鬟一面脫衣服,一面忍不住幹嘔,想是天氣太熱的緣故,不少人已接近中暑,體質弱的便表現得明顯。
管理群演的副導演助理在一旁對那小丫鬟說道:“哎呀,你先別上了,別一會再暈倒了。”
小丫鬟求情道:“我沒事,導演,我還有一句臺詞呢!”
副導演看了看劇本,揮揮手道:“就一句,換個人說好了!”
小丫鬟委屈地幾乎流下淚來,她來這裏一年,這是她第一句臺詞。但這份委屈很快被身體的不适蓋住了,她捂着胸口退到了樹蔭處避暑。
副導演看了一圈,發現除工作人員外并無合适的替補,便道:“算了,少一個人也沒關系。”
這時男主角突然上前道:“一起穿越過來,少一個會穿幫的。”他往曲憶濃的方向指了指,說道,“我看她跟剛才那個女孩形象差不多,就用她替補吧。”
副導演當即答應,笑道:“好。”他走到曲憶濃身邊,把手中的劇本給她看,指着其中的一行,說道,“一會站在譚姐後面,喊一句‘公主’,然後往相反的方向跑,跑到鏡頭外面就行了。”
曲憶濃機械地點點頭,她看着副導演所指的方向,意識到他口中的“譚姐”就是女主角“公主”。
“記住了沒?”
“記住了。”
曲憶濃按照副導演的叮囑喊完了“公主”,然後跑出了鏡頭,回頭時竟意外發現男主角正背着鏡頭對她笑,她似乎明白了什麽,垂下頭去,心裏不知是何滋味。
曲憶濃躲在了樹蔭處,正看見方才的小丫鬟瞪了她一眼。她笑了笑,解釋道:“你放心,我沒演員證,來玩玩就走了。”她說完,不等那小丫鬟回答,便轉身離去。
走出古代郊外布景,正撞上方才的女主角,也即是副導演口中的“譚姐”。她操着一口廣東味的普通話,對她說道:“小妹妹,你是新來的吧?以前沒見過你。”
曲憶濃點點頭,問道:“請問您有什麽事嗎?”
譚姐看得出她并不認識她,便自我介紹道:“我叫譚若儀。”她剛剛到大陸發展,已經預料到這種現象,故而并不生氣。
“譚小姐好。”曲憶濃客氣地回道。
“你叫什麽名字?”譚若儀問。
曲憶濃想了想,答道:“我叫曲憶濃。”
“這名字,不像是在這裏做群演的啊!”譚若儀笑道。
“我剛來,好奇,想玩玩。”曲憶濃解釋道。
“這有什麽好玩的?”譚若儀嫌棄地說,她眨了眨眼,笑道,“不如你來做我的助理,有機會我還能提拔你。”她看得出眼前這女孩尚且年少,衣着樸素,手頭并不寬裕。
這正是曲憶濃求之不得的機會,盡管她對于譚若儀的突然相邀心有疑惑,但也顧不得太多,畢竟她此時身上只剩下幾十塊錢,過幾日還要被老板娘趕出來,只怕要露宿街頭,譚若儀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她必須抓住。
當晚,曲憶濃便收拾了東西随譚若儀入住了市裏的酒店。富麗堂皇的酒店,與郊野貧瘠的餐館天壤之別,金色的大燈高懸在天花板上,象征着來往客人尊貴的身份。
以影視基地聞名的湘城酒店向來不缺乏大明星的光臨,譚若儀在其中算不得什麽大腕,前段時間她與公司鬧矛盾,解雇了公司安排的助理,未來得及找到新的助理,這部進入內陸的電視劇便開了機,她不得不只身一人進組,顯得有些冷清,失了氣派。但她如此急切地雇傭曲憶濃并把她帶在身邊,顯然并不是因為事務繁重自己無法打理的緣故,而是看穿了男友肖恒對這個小群演的心思。
肖恒便是白日裏“提拔”曲憶濃上鏡的男主角,他與譚若儀在香港地下情多年,分分合合,前幾年他一人到大陸發展,很快打響了名氣,但也被譚若儀發現他喜歡在劇組裏拈花惹草,故而緊追來與他合演,簽約之後,肖恒才得知她是女主角,為此還對她發了一頓脾氣,埋怨她不提前通知他。兩人吵了一架後,連續十天沒說過話,今日肖恒在譚若儀面前明目張膽的提拔漂亮“群演”有如挑釁,譚若儀自然不甘下風,當即把男友看上的新對象收在身邊作為回應。
這其中緣由,不出兩日,曲憶濃便明白過來。因為她親眼看到肖恒走進了譚若儀的房間,兩人在屋裏大吵了一架,又一同呆到了淩晨才分開。
第二天,譚若儀似乎心情好了不少,吃過早飯,便開始在酒店背臺詞。她半躺在沙發上,舉着劇本念道:“我相信他是個心善的人,因為眼睛不會騙人。”
話音剛落,她便忍不住笑起來,道,“如果眼睛不會騙人,世上怎麽會有演員這個職業存在?你說是不是?”
曲憶濃沉默了半晌,方才意識到譚若儀是在對她說話,她急忙“嗯”了兩聲,但譚若儀早已投入到下一場戲的臺詞練習中,不再理會她了。
到了片場後,譚若儀與肖恒保持着一貫普通同事般的疏離關系。肖恒看起來不大開心,他下了戲,見到曲憶濃也不再笑,反倒是與另幾位女演員坐在一起談天,無視譚若儀與曲憶濃的存在。
曲憶濃一邊為譚若儀撐着傘,一邊給她擦汗,問道:“譚姐,您今天晚上想吃點什麽?”
“不自己吃了。”譚若儀說,“有飯局。”她看着曲憶濃,又問,“你會喝酒嗎?”
曲憶濃點頭道:“會一點。”
譚若儀笑道:“那你陪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