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地下情人
往來的車燈将深邃的夜空映照出一片絢麗的色調。
金黃色的大廳裏,坐着遠道而來的投資人與漂亮的女明星。
曲憶濃穿着譚若儀送給她的精美晚裝,安靜地坐在她的身邊,聽着圓桌對面幾個西裝革履的中年老板半真半假地談論着娛樂公司和影視制作的“商業秘密”。
譚若儀小聲告訴她,最中間、看起來年齡最大的男人是她們這部劇的投資人,叫作湯正晖,是近年來國內最成功的企業家。湯正晖的老本行是百貨公司,做大以後便涉足地産、珠寶等行業,現在又開始打算進軍影視業,這部劇是他的試水之作,此番以度假為由親自來湘城視察,看來對影視業務十分重視。
成功的中年男人,和不成功的中年男人,看見年輕美女的眼神是一樣的,這是他們為數不多的共同特質。這個皺紋橫生的湯正晖與她從前在夜總會見到的大老板們沒什麽不同,而這個地方也不過是個高級一點的夜總會罷了。
商談不知何時已經結束,女明星們排着隊上前給投資人和導演們敬酒。譚若儀倒了小半杯紅酒,走上前去,與幾個導演碰過杯後,被湯正晖攔下,又給她添上了酒,譚若儀無奈地笑了笑,與他碰杯後小啜了一口,道:“謝謝湯總。”
湯正晖笑道:“喝這麽點?這可不行啊!”
譚若儀知道方才來敬酒的女明星但凡有點姿色的都被灌下了兩滿杯,現在均已是面紅頭暈。她向來聞不慣酒味,也不願勉強自己,遇到這種場面大都找朋友頂過,這便是她帶曲憶濃來的目的。
“不是的,湯總,我對酒精過敏,喝這麽一點便是極限了,再喝怕是明天便拍不了戲了。”譚若儀賠笑着推脫。
“你這借口未免太老套了吧?”湯正晖笑道,“這麽不給面子?”
“我怎麽敢?”譚若儀道,“這樣,我讓我的小助理代我陪您喝幾杯,聊表敬意。”言罷,她便對曲憶濃招手道,“小曲,過來。”
曲憶濃微微皺眉,擡起頭來擠出一張笑面,端起酒杯向譚若儀和湯正晖走去。她笑着舉杯到湯正晖面前,腼腆地一笑,道:“湯總,您就別為難我們譚姐了,我代她來敬您。”
湯正晖果然很快便被曲憶濃吸引了注意力,畢竟她比譚若儀年輕,還帶着一絲清純與稚嫩,但她的酒量卻與這副童顏不符,幾杯下來,倒把湯正晖喝得有些暈眩了。
飯後,湘城影視基地的負責人請湯正晖去包廂唱卡拉OK,湯正晖一路攬着曲憶濃,問東問西,不時便把她的家底祖籍問了個遍。曲憶濃半真半假地回答着,她的臉因飲酒泛着潮紅,映着燈光的眼睛微微閃爍,在湯正晖眼裏變得更加美豔動人。
當夜,曲憶濃躺在湯正晖懷裏,承受着其他女明星嫉妒的眼光,與這個初次見面的男人對唱着老氣纏綿的情歌。她留意到譚若儀早已趁亂離場,或許是她表現得過于順從甚至享受,令譚若儀心安理得地留她在這個群魔亂舞的幽暗空間。
最後,包廂只剩下了她與湯正晖兩人。湯正晖已經醉了,但她仍然清醒,即使清醒,她依然沒有反抗,與他反複做着男女之間索然無味的苦事。這份苦澀,唯她感受最深,她永遠無法從中體會到對方的快樂,只能解釋為是她的痛苦孕育了對方的快樂。
淩晨,曲憶濃步行回到酒店。她木然地站在淋浴前,讓清水沖刷去她一身的疲倦與腐臭。她的命運沉重而單一,無休止的黑暗令她幹涸的心田始終無法燃起希望之火,跳動的心髒與規律的呼吸不能喚醒她枯竭的生命,僵硬的十指是她的人生行将腐朽的前兆。
關上淋浴,潮濕的頭發垂在臉上。曲憶濃穿着酒店的睡衣,打開衣櫃,把脫下的晚裝挂入櫃中,卻一眼看到了櫃角的白色襯衫。她情不自禁地擡手輕撫衣角,将衣衫緩緩取下,握在手中,感受着其間的清冷和柔順。
曲憶濃将襯衫攤平放在床上,俯身凝望着襯衫上的字母圖案,她已經記不清這個圖案的意義了,但她還記得那個晚上卓海明将這件襯衫遞給她時的溫柔神态。所謂的柳暗花明只不過是她這匆匆命途的一個轉場,來得慢,去得快,她似等待了一個世紀的人卻在眨眼間消失在茫茫人海,連曾經真實擁有過的那份溫暖也變得虛幻,恍惚如夢。她不知道他是否會因為她的一時沖動而被追責,她在那裏留下的一切,她不願回憶,更不敢回憶,甚至連他的樣子也刻意遺忘,可是在今夜麻木的狂歡過後,她又真實地看到這件襯衫出現在眼前,這是她在金西經歷的愛與痛的唯一見證,她無法回避,必将想起。細細數來,不過短短半月,卻仿似已過經年,留在她記憶深處的眷戀與悲切,已變得久遠而不可捉摸,但她仍懷着不改不滅的癡願,祈求着今生能與他再有片刻的相見,盼望那一剎的目光交彙能帶給她這罪惡的身軀真摯的救贖。
她将襯衫貼在胸口,黎明來臨的前一刻,終于忍不住埋首痛哭。
翌日,曲憶濃照例陪着譚若儀去片場,兩人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昨晚的事,一切如常。
兩天後的傍晚,譚若儀回到酒店,在路口買了一份香港報紙,吃飯時看了幾眼,似乎并沒有能引起她興趣的內容,便順手丢在了一旁。
曲憶濃将雜物收拾好後,撿起報紙來看,映入眼簾的大都是些花邊新聞,她浏覽了一眼,旋即翻過第一頁,正看見內頁密密麻麻的文字後印着一張黑白照片。她細細看來,原來這人名叫杜宇誠,是香港有名的富商,破産後欠債上億,走投無路而投海。新聞介紹了他的生平,還提起他的妻子早幾年病故,而他跳海後大兒子和小女兒則不知所蹤。曲憶濃看着杜宇誠的臉,愈發覺得熟悉,良久,她突然想起了什麽,急忙回到自己的房間翻找出當日火車上的啞女帶給她的舊照片,與這報紙照片對照,幾乎能夠肯定舊照片裏小女孩身邊的男人就是杜宇誠。她心頭一緊,心想莫非那啞女便是杜宇誠的女兒?新聞裏提起杜家小女失蹤,不知是不是流亡至內陸?這樣想着,譚若儀已洗完澡出來。曲憶濃連忙把照片收回口袋,拿起報紙裝模作樣地看了起來。
譚若儀一邊吹着頭發,一邊說道:“怎麽,你對香港八卦感興趣?”
“沒有。”曲憶濃道,而後又像是不經意地感嘆道,“我在看第二版,裏面說杜宇誠破産的事,還有他的家人都失蹤了,真可憐!”
“哦,跳海了吧,上個月的事了。”譚若儀說,“說是跳海,其實就是惹了不該惹的人,想不跳都不行!”
曲憶濃明白了她的意思,又問:“那他的兒子和女兒呢?不會也……”
“誰知道呢?就算逃出去估計也得隐姓埋名一輩子了……”譚若儀說,“不過說起來,他那個小女兒,倒還從來沒曝光過。他兒子當年是個花花公子,經常和明星模特談戀愛,相比之下,幾乎沒人知道他的女兒長什麽樣。”
也許是因為她天生殘疾呢!曲憶濃默默地想,不會說話,所以低調,連離開這個世界也是那般低調。
譚若儀吹幹了頭發,坐在沙發上喝起牛奶,打開電視,還沒來得及調臺,手機鈴聲便響了起來。她按下接聽鍵,語氣立即變得輕快谄媚起來,眼角也笑出了橫紋,但與來電交談了一分鐘左右,便結束了通話。
放下手機,譚若儀面向曲憶濃,嚴肅地說道:“湯總找你。”
曲憶濃合上報紙,微微蹙眉,沉默不言。
譚若儀思索片刻,道:“那天我本來就是想讓你幫我擋個酒,沒想到……你若是不願意,我就回絕他,說你已經從我這辭職了。”
“其實從那天晚上就已經開始了,譚姐,你應該知道的吧。”曲憶濃低聲道,“開始了,就沒那麽容易結束。”
譚若儀低頭嘆了口氣,歉然道:“我向你道歉。”
“不,我本來就是這樣的人。”曲憶濃笑了笑,道,“你不必向我道歉,反而,我應該感謝你,感謝你給我機會。”
譚若儀看得出她慘淡的笑容裏藏着對生活的倦怠,她也是這樣從底層爬上來的人,她沒有資格對她作過多的苛責,她不過在走與她過去相似的路罷了。但譚若儀并不知道,曲憶濃的路要比她更加艱辛灰暗,這是上天對她蠻橫的報複。
從這一晚開始,曲憶濃成為了湯正晖在湘城的隐秘情人。
與湘城隐含于靜谧安詳背後的波濤洶湧不同,金西的覆雨翻雲已躍動在城市上空。
著名的八卦雜志藍荔周刊緊随着浴室殺人案爆出了一個驚天秘聞:中院醫生涉案,竟是富商卓世飛的私生子!醒目的标題一經推出,便迅速從紙質媒體傳到了網絡。
事件主人公卓海明則是從朋友李傑口中得知了這個消息。
“我說老兄,你這也太低調了吧!正牌長子變成了私生子?”李傑一提起這個标題,便笑得停不下來。
卓海明笑了笑,并不急答話,只感到周圍嘈雜的音樂愈發刺耳。他敷衍的冷笑傳遞出心底的苦澀。
李傑接着說道:“說真的,你怎麽被他們拍到的?”
“我爸來找我。”卓海明淡淡地說,“給了我點錢。”
“你爸對你挺好的啊!你怎麽還不滿意?”李傑問道。
“我沒有不滿意。”卓海明說。
李傑自知清官難斷家務事,便也不再多言,轉移話題道:“我說這藍荔周刊的想象力越來越豐富了!不過他們還是沒我豐富,要是我拍到這種照片,我一定寫:新晉富豪包養小鮮肉!”
卓海明喝了口酒,對他的玩笑話不做回應。
李傑又道:“說真的,是不是你那個後媽搞你?你不是一直都跟她關系不好?”
“不是關系不好,是沒有關系。”卓海明說,“她巴不得我爸只有一個兒子。”
他一直以來都很難形容那種感覺,很難讀懂自己的心,他是在怨恨什麽,又在看淡什麽,父親頻繁的婚姻讓他感受到真情的短暫,無論多麽深刻的誓言都會在生命盡頭化為青煙,随着燃盡的肉·體一同消逝。
後人的眼淚不過是儀式的裝潢,在施與死者最後一份尊嚴以後消失殆盡,逝去的人不再因這份慷慨而感激,一切的情意都從此中斷,這世上沒有永恒。
他在淡漠的世界裏行走,看似平坦的路途中卻埋藏着一個深不見底的陷阱,他一腳踏進去,再也沒有爬出來。
白日裏副院長告訴卓海明,因為他現在卷入的事情影響不好,暫時不能升主任,主任的位子給了考核成績第二名的劉醫生,明天就會發公告。卓海明點了點頭,表示理解,他難免失落,卻未曾想到這僅是開始。
翌日,藍荔周刊解開浴室兇案嫌疑人身份的新聞已迅速傳播至醫院上下。
“難怪卓醫生之前好幾天沒來上班,原來那件殺人案裏的唯一一個嫌疑人就是他!”
“但是那時候卓醫生去北京開會了,肯定不是他的幹的!不然他現在也回不來啊!”
“可今天公告說劉醫生升了主任,說不定卓醫生真的有問題呢!”
“那也未必,若真有問題,早就被抓起來了!”
“哎,你們聽說了嗎?卓醫生是那個卓世飛的私生子!”
“不會吧?卓世飛那麽有錢,他兒子幹嘛還要來做醫生,又苦又累……”
“所以說是私生子嘛!正牌老婆管得嚴,進不了家門!”
“有可能,都姓卓呢!”
“還有,我聽說這其實是個情殺案,卓醫生家裏死的那個人,是他的情敵……”
“卓醫生女朋友不是在國外嗎?”
“不是那個國外的,異地那麽久,怎麽可能忍得住?”
“對,我也聽說了,是他在外面找的小情人,被人家男朋友追殺到家裏,結果小情人為了甩了男朋友,就在那個的時候把他給殺死了!”
“你是島國片看多了吧?哪有那麽離奇的事!”
“藝術來源于生活嘛!現實往往比我們想象的更豐富!”
卓海明只要走在病房外的長廊上,便會聽到身後的護士竊竊私語,短短一個上午,謠言已經在傳播中分裂為四五個版本,更有不同派別的支持者相互辯論。他緊閉着辦公室的門,直到下班,沒有一個病人來看診,出門後,反倒看見隔壁辦公室門外排着長長的隊伍,心中已然明了。他鎖上門,準備穿過隊伍乘電梯下樓,病人們你推我攘地紛紛後退了一步,無數猜疑、嘲諷、恐懼的目光交彙,齊齊向他投射而來。他扶着牆壁,面無表情地轉過身去,繞到走廊的另一端步行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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