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向死而生

古樸喧嘩的鬧市角落裏,坐落着一棟端莊沉靜的舊樓。

若歡穿過斑駁的牆壁,十指掠過沉寂在歲月灰塵裏的塗鴉,走向了臨街的陽臺,街邊的叫賣聲愈發響亮,穿過耳畔。

若歡登上了陽臺的矮小的欄杆,俯瞰着腳下來往的人群。

身後忽而傳來李傑急切地呼喚:“若歡!”

若歡渾身一震,來不及反應,已被李傑拉下了欄杆。

“你幹什麽呢?”李傑急聲問道,不過是兩三步的距離,匆匆跑來,額頭已滲出密密麻麻地汗珠。

“我沒想幹什麽。”若歡說,“反倒是你,吓了我一跳。”

李傑這才發覺自己有些反應過度,這只是二樓,況且若歡已經很久沒有表現出自殺傾向。他理應相信她。

若歡回望着陽臺外的藍天,淡然的笑道:“以前,我坐在窗戶上畫畫,被爸爸發現了,我的窗戶就安上了防盜窗,像個籠子一樣。所有人都不相信我,都覺得我随時會去死,然後以他們自以為正确的愛來保護我。其實死亡不過是人生的一個階段罷了,向死而生,有時我覺得我的生命已經完成了,有時又覺得還有許多遺憾,所以我時而清醒、時而混沌地活着,不知何時才能有個盡頭。”

“你渴望這個盡頭嗎?”李傑問。

“不,我有時覺得那只是我的一個想象。”若歡說,“人生或許是沒有盡頭的,死亡也不是盡頭。”

李傑順着若歡的目光望去,緩緩說道:“可是藍天和呼吸是真實的。”

“所以你就不要擔心我了。”若歡笑道,她望着陽臺下來往的行人和攤販,又道,“從這跳下去,我自己疼是小事,若是砸到了人,就更慘了。”

李傑聽到這句話,才放下心來,他想自己确實多慮,他應該給若歡一些基本的信任。

若歡因為身體原因,考大學比旁人晚了兩年,之後又休學了兩年,所以弟弟卓浩文比先她畢業。在若歡全力準備考研的時候,卓浩文已經離開學校進入工作。他在校園招聘會裏找到了第一份工作,進入了一家建築公司工作。這份工作在同齡人眼中的确體面,但在他的母親羅玉萍眼中卻不甚理想。

卓浩文自幼頑皮,中學時成績處于班內的中下水平,高考也只考了個省內的普通一本,雖得卓世飛寵愛,但論及器重,卓浩文在卓世飛心中的地位是遠遠比不上卓海明的,至少在羅玉萍看來是這樣。因為存在着這種潛在的競争關系,羅玉萍與卓海明之間的關系也逐漸變得微妙。

卓浩文畢業以後,羅玉萍一直想勸說卓世飛允許兒子進入自家公司工作,但卓世飛卻以讓浩文多歷練為由拒絕,意指卓浩文必須先做出成績、表現出自己的能力,他才會考慮讓他進公司親自培養他。羅玉萍為此不斷找兒子談心,讓他多收斂些性子,好好做事,讓爸爸早點提拔他。

卓浩文對此卻不以為意,對羅玉萍說道:“媽,你別老是像個小老婆一樣擔心來擔心去的好不好?我又不是私生子,你怕什麽?再說,大哥根本無心進老爸的公司……”

“你就那麽肯定?”羅玉萍說,“人家是悶聲發大財!卓海明有心無心我不知道,但你老爸絕對是有心讓他優秀的大兒子繼承家業的!”

“唉,我說媽,你最近怎麽總是一口一個‘繼承’?說的好像爸要不行了一樣……”卓浩文玩笑般地說道。

羅玉萍這回卻并未立即罵他瞎說話,而是沉默了半晌,方才說道:“你可別整那些有的沒的!我這是為你未來着想……”原來卓世飛近日來的确身體不好,私下裏已進了幾次醫院,只不過為了公司運營,沒讓外人知道。羅玉萍為了保險,自然不會告訴兒子,但她心底委實有些盤算,她知道卓世飛已經為卓海明在西山新區開了一家診所,但她總覺得事情沒有表面那麽簡單,她猜測新區的建設很可能有卓海明的參與,這也許是卓世飛考慮到身體原因,準備拉卓海明入公司,培養他接手自己的事業。如果猜想為真,這将是她與浩文面臨的最大危機。

過去的十多年,均屬于卓世飛事業上升期,在成績卓著的同時,卓世飛也因為過于操勞,大病小病患了不少。這兩年上了年紀,身體更是支持不住,每兩三個月都要定期入院檢查。羅玉萍時時陪在他身邊照料,感念于此,加之卓浩文在建築公司業績不錯,卓世飛便答應了羅玉萍的請求,讓卓浩文進入自己的地産公司工作,并安排了幾位信得過的老員工帶他熟悉業務,重點培養。

卓浩文在母親的督促和父親的提拔下,很快便适應了公司的業務,做出了一定的成績,不僅令父母欣慰,也令公司上下的老人們佩服。

這時候,若歡也收到了中央美術學院的錄取通知書。似乎除了卓世飛的病情,一切都在往美好的方向發展。

羅玉萍為若歡留了足夠的時間單獨與卓世飛談話。

卓世飛因為若歡的主動開口而開心不已,精神也好了不少。他問起若歡的打算,若歡如實告訴了他自己将會去北京讀研,并表示自己現在精神狀态很好。

卓世飛看得出若歡相比往常已有脫胎換骨的沖勁,連笑容都不再凄然勉強,而是充滿希望,不禁笑得額上多了幾條皺紋。

若歡說道:“萍姨和哥哥說,過兩天您就要做手術了,我想等您健健康康地出院,然後開開心心地送我去北京,好嗎?”

“當然了。”卓世飛說道,“我一定親自送你去。”

若歡撲進卓世飛的懷裏,柔聲道:“爸爸,我會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

卓世飛感動得紅了眼睛,父女之間多年的疏離終于在這一刻煙消雲散。他抱緊了懷中的女兒,享受着這一刻彌漫于深厚親情間的溫馨和暖意。

若歡走出病房,正看見卓海明坐在門外的椅子上。她敏感地掃視四周,發覺并無人看向此處,方才放下心來,問道:“你怎麽不進去?”

“想讓你和爸爸多說一會兒嘛!”卓海明說。

一旁的護士推門進入了病房。

卓海明對若歡說道:“探視時間已經過了,我先送你回去,明天再來。”

若歡點頭。兩人一同穿過走廊,乘電梯下樓。

走在醫院的花園裏,若歡問道:“你自己過來的嗎?”

“嗯。”卓海明道。他明白若歡的意思,因為這家醫院正是他從前工作的醫院,由于中院是金西最好的醫院,所以卓世飛生病後的第一選擇便是此處。他笑了笑,道,“這是內科大樓,不會碰見以前的同事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若歡解釋道,“你也沒必要回避他們。”

“對,沒有必要。”卓海明笑道,“所以你就不用擔心了。”

“我沒有擔心。”若歡這話似乎缺少了底氣,她轉過頭去,說道,“我只是随口問問罷了。”

“對了,我還沒有恭喜你。”卓海明說,“祝賀你考上理想的學校。”

若歡笑道:“謝謝。”

“那……請你吃飯怎麽樣?”卓海明問道。

“當然好了。”若歡答道,“我想吃西餐。”

“好。”卓海明說,“要不要叫上李傑?”

“不要了,我不想吃個飯,還要被醫生盯着,像是進了醫院一樣。”若歡撇着嘴說,不過話剛說完,她便意識到不對,忍不住捂着嘴笑道,“對不起,我忘了你也是醫生。”

卓海明只有無奈地一笑。

兩人選擇了小時候常去的一家西餐廳,歲月變遷,這家餐廳的設施都有些舊了,但環境依然幹淨整潔,音樂依然悅耳動聽。

兩人許久未曾這般敞開心扉說話,從過去談到未來,心情亦開闊了許多。

“哥哥,你知道,你最讓我感動的一件事是什麽嗎?”若歡望着卓海明,真摯地說道,“曾經,在我最痛苦、最封閉自己的時候,身邊的朋友、親人總是對我說一些看似是勸慰的話,比如‘你已經夠幸福了,你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又或者是‘你太脆弱了!你要堅強點!’……包括爸爸,他也稱這樣‘勸慰’我。每當聽到這兩句話,我總是在心底反駁他們:首先,人的幸福只有自己才能感知;其次,情緒抗争本身就是一種堅強。我懂得他們對我的關心、對我的愛,卻無法令他們明白那些所謂的善良和勸慰只會加注我的痛苦,使我更加地對自己充滿厭惡與鄙棄、對未來充滿迷茫與絕望。”若歡說到此處,似是觸動了傷心往事一般,眼裏滲出淚花,但她将淚水抑制在眼眶裏,繼續說道,“但是,我最開心地就是,無論在什麽時候,你都沒有用這樣的話‘勸慰’我……我相信,你是這世界上唯一真正能夠明白我的人。”

卓海明靜靜地看着她的淚眼,不由也感到眼眶泛酸,擡手握住她的手,沉聲說道:“所以,為免使自己落入更加痛苦的情緒,只有學會對這類勸慰免疫,不必過多地寄望于他人,走出抑郁,還是要靠自己。”

卓世飛自從被發現胃裏有個腫瘤後,便時常入院治療,近日腫瘤惡化,已有發展為胃癌的趨勢,因此需要立即手術。

養病期間,卓世飛已把公司的主要業務交給卓浩文管理,卓浩文身肩重任,日益忙碌,連父親的手術也抽不出空來陪伴,對此卓世飛也表示理解,他只交代卓浩文認真管好公司,不要讓他的心血毀于一旦便是對他最大的孝順。因此,這日的手術室外,只有卓海明、卓若歡和羅玉萍三人。

卓海明望着手術室三個大字,想起從前在門內動刀,如今只能在門外等待,只有真正成為病人家屬才能體會到那種無力感,心情不由得低落起來,對父親的擔憂也更深了一層。

若歡坐在卓海明身邊,一言不發。羅玉萍則焦急地走來走去,靠在手術室的門上,不停地透過門縫往裏面看去。

三人之間并無一般家庭的安慰與交流。

直到傍晚,手術室的大門終于打開。卓世飛躺在病床上被推出來,羅玉萍首先迎上去查看,只見卓世飛雙目緊閉,面色蒼白,不由心頭一緊。

醫生說道:“手術還算成功,不過需要繼續觀察。”

羅玉萍這才放下心來,說道:“謝謝醫生。”

卓海明與若歡也放下心來,既然手術成功,只要好好療養,後續應該不會有什麽大礙。

由于卓世飛仍需躺在加護病房裏,家屬不能随意進入,因此三人在病房外看了一會兒,見天色已晚,便決定先離開醫院,等待醫生通知再來探望。

若歡現在仍在考研時租的房子裏獨居,卓海明勸道:“都考完了,你還是回家去住吧!那裏條件不好,而且現在就剩你一個人了,不安全。”

“我是因為那邊租期還沒到嘛!”若歡說,“不住又不給退錢,太浪費了!”

“你還在乎那點錢?”卓海明笑道。

“那可是我自己千辛萬苦攢下來的,當然要在乎。”若歡争辯道。

“好,應該在乎。”卓海明道,他笑了笑,又問,“對了,你還去李傑那嗎?”

“說起來,後天就到時間了。”若歡說,她的嘴角揚起一抹笑容,“不過,他上次告訴我,如果我好好吃藥,按他說的要求自我調節,這次,就會是最後一次了。”

若歡這樣期待着,她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如此謹慎地遵循醫囑,她期待從此以後她能夠徹底地告別心理醫生,成長為真正完整的自己。

翌日,隔着病房的玻璃,若歡默默地向昏睡中的父親許願。

第三日,若歡走到心理咨詢室的樓下,便接到了羅玉萍的電話,得知了卓世飛蘇醒的好消息。她開心地告訴羅玉萍,等她看完了醫生,就會去看望父親。

因為這個好消息,走進心理咨詢室的若歡,第一次面帶笑容。

例行檢查後,李傑的臉上也露出了由衷的微笑,道:“恭喜你,也恭喜我自己。”

“太好了。”若歡笑道,“希望這真的是我最後一次來看你。”

“哎,這麽說不好吧?”李傑打斷她的話,“你不做病人,我不當醫生,難道我們不能作為朋友見面嗎?”

“當然是朋友。”若歡道,“是我說錯話。”她笑了笑,鄭重地說道,“我真的要感謝你,謝謝你對我有足夠的耐心和關懷,我知道,你對我所做的一些事,是超越了心理醫生本職的。”

李傑笑道:“海明是我的好朋友,他的妹妹,就像我親妹妹一樣,當然與一般的病人不同了。”

若歡面上一紅,垂頭笑道:“我現在相信了,你經手的病例,從沒有失敗過。”

李傑亦是一笑,道:“謝謝你幫助我保持我的專業記錄。”

若歡笑道:“放心,我一定會對得起你的醫術,好好地生活。”

李傑點頭,又問:“你上次去參賽的那副畫,進入決賽了吧?”

“嗯。”若歡說,“可能下個星期就出結果了。”

“那到時候,一定要送我一張帶簽名的啊!”李傑說,“海明那張都沒簽名,我得跟他不一樣!”

“你這個想法不錯,我會考慮的。”若歡笑道,“不過,得真的得獎才行,不然那簽名可沒什麽價值!”

李傑搖頭,望着若歡認真地說道:“無論有沒有獎,你的名字都是最珍貴的。”

“嗯。”若歡心頭一熱,微微點頭。兩人對視了片刻,若歡移開目光,笑道,“剛剛萍姨告訴我,爸爸醒了,我得趕着去看他。”

李傑收回了停在她臉上的目光,尴尬地一笑,道:“好,我送你下樓。”

金黃的路燈照亮了漆黑的夜路,來往的行人裝飾着繁華的街道,時而響起的汽車鳴笛聲催促着街邊的行人讓道。

李傑将若歡送到街口,看了一眼手表,道:“快去吧,還能趕上最後一班公交。”

若歡點點頭,道:“等我爸爸出院了,他一定會拉着我好好感謝你的。”

“好,那我可等着哦!”李傑笑道。

“那我先走了。”若歡笑道,“再見。”她微微揮手。

“再見。”李傑笑着揮手道。

他目送若歡笑着轉過身去,穿過窄小的馬路,走上街對面的大廈廣場。

李傑轉身準備向辦公樓走去,卻忽而聽見身後“轟”地一聲巨響,心頭陡然一震,如萬噸巨石砸下,一陣無盡的恐慌從心底蔓延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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