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四個葬禮

李傑回過身去,只見對面的廣場上躺着一男一女,男人半個身子仍壓在女孩身上,鮮血從他們的身體中迸濺出來,染紅了行人的鞋襪和廣場的水泥地。

行人們驚呼着向四周跑開,尖叫聲不絕于耳。

李傑顫抖着腳步往前邁去,跌跌撞撞地走到馬路對面,當他緩緩踏入廣場,終于看清那被壓在男人身下女孩的臉,鮮血染紅了她的下颚,緊閉的雙眼隔絕了萬物生意。男女的血早已交融在一起,碎裂的衣服下是一片血肉模糊。

那是誰?李傑不停地問着自己,拒斥的回答,強烈的否認。他站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望着不遠處的兩具屍體,只感到兩腿酸軟,剎那間已失去知覺,顫顫巍巍地支撐着一具因萬千刺痛而麻木的身軀。

若歡說,希望這是她最後一次來看他。

原本充滿光明與希望的一句話,竟在頃刻間變成了通往死亡的鑰匙。她真的是最後一次來看他,是以這樣的方式結束,她閉上了雙眼,如果還有知覺,該是何種感受?他睜着雙眼,卻已失去了知覺,但鋪天蓋地的痛苦與悲恸正不眠不休地沖擊着他的大腦和心口,他在這虛幻的天地間真切地體會到了窒息的感覺。

白色的燈光照射在冰冷發光的地板上,卓海明扶着轉角的牆壁,一眼便看見了蜷縮在太平間門外的李傑。

李傑扶着牆邊的座椅,強撐着身子站立起來,怔怔地看着卓海明與他擦肩而過,步履僵直地走進太平間。

漫長的五分鐘,空氣凝結、時光遲滞,卓海明走出了太平間。

李傑剛剛結束了電話,他放下手機,低聲說道:“沒辦法追究了。那個跳樓的男人只有一個八十歲的老母親,早幾年便患了老年癡呆,家徒四壁。現在人死了,就算是家屬,也無從追責了……”

卓海明一手扶着牆壁作為支撐,一手因難忍周遭刺鼻的藥水味和刺眼的燈光而捂住口鼻,淚水卻從眼角滑落,流入指間。

李傑癱坐在藍色公共長椅上,喃喃道:“如果我沒讓她自己走就好了,如果,如果我再多跟她說一會兒話,一分鐘,一分鐘就好,她就不會……”他說着,已再度紅了眼眶,那可怕的一幕已深深烙印在他的腦海,在這短短的數個小時內頻頻重現,折磨得他痛不欲生。

“我剛才進去,見到若歡,就好像做夢一樣。”卓海明哽咽道,“可是不知道是她在做夢,還是我在做夢……”他握緊了拳頭,額上滲出密密麻麻的汗珠,灼熱的痛楚炙烤着身體的每一寸肌膚、每一塊細胞,有如在刀俎上輾轉煎熬。

一切的願景與期待戛然而止,正如人生總是無奈,生命總是短促,猝然而止的脈搏和心髒不會再恢複跳動。

羅玉萍是第三個得知噩耗的人,她抹着眼淚說道:“先不要跟你爸爸說了,他剛醒,醫生說不能受刺激。”

卓海明點點頭,去洗手間洗去了滿臉的淚痕,才敢進入病房見卓世飛。

病床上的卓世飛看起來氣色好了不少,卓海明擠出一抹笑容,問道:“爸,您今天感覺怎麽樣?”

“好多了。”卓世飛笑道。

卓海明餘光望見門縫外仍在哭泣的羅玉萍,說道:“萍姨回去給您煲湯了。”

“哦,你叫她不用麻煩了。”卓世飛說,“到街上買點就好了。”

“萍姨說自己做的幹淨嘛!”卓海明說。

“對了,怎麽沒見若歡呢?”卓世飛終究提起了這個令卓海明心痛的問題,“她還沒走吧?說好讓我送她去北京呢!”

“沒呢。”卓海明低聲答道,他強忍着不令自己的聲音顫抖,接着說道,“她的畫獲獎了,今天頒獎,她去領獎了。”

“這樣啊。”卓世飛有些失落地說道,“要是我早點好,今天就能去看若歡領獎了。”

卓海明一時語塞,安慰的話一句也說不出口,反倒是眼眶酸疼,他擔心自己當着父親的面掉出眼淚,急忙找出手機,道:“我出去回個電話。”

羅玉萍坐在病房走廊的公共座椅上,不停地用衛生紙擦着眼淚和鼻涕,身旁的紙巾已用去大半,眼睛和鼻子均一片通紅。她的耳邊不斷響起若歡那句話:“我沒有怪你啊!萍姨,我一直想好好生活的。”

卓海明看了羅玉萍一眼,一路飛奔跑出了醫院,凜冽的夜風的迎面吹來,這個夏季變得寒意徹骨。

卓海明站在醫院門口,望着淩晨初升的太陽和天邊起伏的白雲,卻感受不到絲毫的生機。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曙光的背面。

上午,李傑去代若歡領了獎,他捧着這幅“傷心的桔梗花”,卻再也不能看到若歡在畫紙的角落親筆寫下她的名字。想到此處,心中禁不住泛酸。曾經,當他的同學因病人的自殺而難過失望,進而對自己的專業産生懷疑時,只有他能夠把每一個抑郁症患者成功解救,送他們進入正常的生活。而今他的醫術神話并沒有被打破,卻終是敗給了命運。

李傑常幻想如果他能夠預知此刻的一切,他能夠做些什麽?最簡單的做法莫過于在意外發生的前一秒拉住若歡,莫過于在那個晚上讓若歡在心理咨詢室多留十分鐘,莫過于他親自開車送若歡回家……但這種種的舉手之勞,都輸給了時間,時間不回頭,錯過則無法彌補,一切都因他這個普通的凡人沒有預知未來的能力,所以他的疏忽造就了無數個巧合,這數不清的巧合湊在一起,釀成了悲劇。

中午,李傑把獎杯交給了卓海明。

“你相信嗎?我曾經給一個親眼看見有人跳樓的女生做過心理疏導。”李傑說,“道理我都懂,可是真正到我親身經歷這種事,才知道,道理解不了悲傷,醫生戰不過命運。”

“我明白你的心情。”卓海明說,“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因此而放棄你的專業。”他緩慢的語氣裏藏着微微的顫栗,“這只是個意外,如果沒有這個意外,若歡已經能夠快樂地開始她新的生活了。這都是你的功勞。”

“再大的功勞,也是虧于一篑。”李傑低聲道,沉默半晌,又道,“海明,若歡的葬禮,我就不去了。我想她會明白我。”

“好。”卓海明點頭道,“那你準備去做什麽?”

“我想先暫停一段時間,也許會出國散散心。”李傑臉上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我覺得我可能沒辦法再面對那些病人了。”

卓海明點點頭,他不知道應該再說什麽,畢竟兩人的悲哀早已想通。

翌日,卓世飛在護士的陪同下去做檢查,而後在公共大廳等待結果。

身邊的病人談起近日的新聞,惋惜地說道:“那個女孩子才二十幾歲,聽說剛考上了研究生,真可惜了!”

另一個病人道:“你也聽說了?就是那個五十多歲的老男人,殺千刀的,下午下班時間在鬧市跳樓,自己想死還要拉墊背的……”

“聽說可慘了,當時看見的人都被拉去看心理醫生了。”

“那可不?一個大活人被砸死,還就在眼前,誰受得了?”

卓世飛聽着這個傳說中的悲慘故事,心情也不由得沉重起來,為那不幸的女孩和她的父母感到惋惜。

兩人正說着,公共電視上已播出了當天的新聞。

“看,就是這個!從銀豐大廈24層跳下來的。”一個病人指着電視說道。

新聞播報員面無表情地敘述着這件世人眼中的悲慘故事:“據悉,51歲任姓男子患有精神分裂症,與母親共居,其母患有阿爾茨海默病。7月28日18時,任某從銀豐大廈24層墜下,砸傷一行人卓某。任某當場死亡。卓某送往醫院後傷重不治,年僅……”

用以表達生命終結的殘酷數字,以及新聞中一閃而過的監控畫面,墜樓的男子,與被他砸死的少女,一切的字眼和畫面如一場蓄力已久的暴風雨,怒吼着向他襲來。

卓世飛扶着座椅,只感到心跳加速,呼吸變得急促,臉色漲紅。

卓海明在病房找不到卓世飛,便聽護士的話來到大廳裏找父親,卻一眼看見父親異常的模樣。忙上前扶起卓世飛,道:“爸,你怎麽了?”

卓世飛看見卓海明,身體似乎放松了一些,他的呼吸漸漸平穩,鎮定下心緒,問道:“若歡呢?”

卓海明看到公共電視閃過的畫面,心感不妙,急忙安慰道:“若歡去領獎了。”

“你昨天就說她去領獎了,今天怎麽還領獎?”卓世飛當即指出了他話裏的漏洞。

卓海明擔憂父親已知道了真相,焦急之下,說出口的話愈發混亂,“是啊,她有兩個獎啊!”

“你急什麽?你是不是在騙我?”卓世飛絲毫不給他喘息思考的機會,問道,“若歡到底怎麽了?”

卓海明看着卓世飛,眼眶微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時,衣兜裏的手機鈴聲突然響起,打破了這片靜默。

卓海明拿出手機,剛按下接聽鍵,卻一把被卓世飛搶到手中。

電話那邊羅玉萍的聲音傳來,直擊卓世飛的耳膜,“海明,我已經聯系好殡儀館了,後天火化。若歡的墓……”

待羅玉萍察覺到不對時,一切為時已晚。卓世飛一頭倒在椅子上,卓海明驚恐地望着父親煞白的臉色和睜大卻空洞的雙眼,大聲喊着醫生和護士,一時間,大廳的座椅周圍圍滿了護士。卓世飛被擡上病床,迅速被推入了急救室。

羅玉萍挂了電話迅速趕到醫院,只見到急救室外的卓海明,她紅着眼睛問道:“你爸爸怎麽樣了?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沒想到……”

卓海明看着羅玉萍,強作鎮定地說道:“萍姨,你聽我說,我們都不要責怪自己,也不要自己吓自己,爸爸會沒事的。”

羅玉萍哭着點頭。

言猶在耳,事情卻并未向人們所期待的方向發展。

卓浩文趕到醫院時,醫生從急救室裏出來,一臉遺憾地向家屬們表達了無力回天的悲哀。他們已經盡力,誰人沒有盡力?但生命并非能因醫生的盡力而被留住,該走的終須走,半分不留情。

卓浩文扶着母親,看着父親被蓋着白布推走,禁不住紅了眼睛。他與若歡相交不深,如果說前一日還未能體會親人離世的悲痛,今日至愛的父親離去着實猝然給了他重重一擊,令他從以往的安樂屋裏跳出來,一眼看遍世間的生死無常。

卓海明沒有再與羅玉萍和卓浩文一起前往太平間,他已經沒有力氣第二次進入那個地方。他如行屍走肉般走出了醫院,飄蕩在深夜空闊寧靜的柏油馬路上。

人世間感情的結束總是沒有預兆,當一份感情結束的時候,人們才會發現它的可貴。

當父親離世的時候,卓海明才驚覺自己浪費了從前十多年的時光,不曾與父親共度,不曾認識到父親的愛。“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今人只知古話的美和真,卻不知那古話孕育于古人的血和淚。

三十歲這年,卓海明參加了他人生中第三個親人的葬禮。若歡年輕的臉永遠定格在了方框照片中,歲月未及在她臉上雕刻下衰老的印記,便匆匆翻過一頁,将她孤獨地遺棄在塵封的舊頁。

三天後,卓海明到了三十一歲,參加了人生中第四個葬禮。訃告上若歡的名字已被橫框圈住,吊唁的來客看見這個框中的名字,至多悲嘆一聲可惜,那份沉痛卻永久地留在了卓海明的心底。他與羅玉萍和卓浩文同坐,凝視着父親的棺木,轉頭機械地重複着莊重的回禮。

一聲嘆息,一句節哀,消磨了一個凡人在世上最後一個儀式。

一個憂傷的黃昏,卓海明随着人群走出墓園,他步履沉重地走在最後,回頭望去,只見灰色的墓碑整齊地排列在蒼冷的山丘上,剎那的恍惚浮現于眼前腦海,一個問號自然地生出:下一次,會不會就是他自己的葬禮?到時候,誰會來參加他的葬禮呢?羅玉萍,卓浩文,李傑……夏小瑜會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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