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文帝
小馬駒眨了眨眼,似是意外她這一句。
它方才已一只前蹄先半立了起來,另一只馬蹄還半蜷着。馬是天生警覺的動物,在戒備狀态下都是站着的,這個姿勢足見它并無多少安全感。
隔着馬廄,小馬駒緩緩站起來。
楚洛想起楚瑤說的,她病着,她的馬也病着。
這只小馬駒先前應當是病了,才一直怏怏蜷在馬廄中,不怎麽動彈,見到有不熟悉的人接近,便起身戒備。再是馴化過的馬,如果對她尚且還陌生的時候,最好不要輕易近前接觸。
小馬駒在馬廄深處站着,因為背着光,又有馬廄遮擋,楚洛不怎麽看得清楚,僅依稀見得這只馬駒确實矮小了些。
像楚眠和楚瑤這樣八.九歲年紀的小姑娘許是可以騎乘,讓人牽着缰繩慢慢在馬場溜圈,但确實不怎麽合适她。
也難怪楚瑤會說,分明應當是給楚眠的馬。
眼下,小馬駒雖然站起,卻在馬廄中同她保持着距離,似是正好可以打量她,又有一段安全的距離。
楚洛緩步上前,想看清些。
但小馬駒似是見到楚洛手中的馬鞭時,一雙眼睛頓了頓,更加戒備得看向楚洛。
楚洛手中的馬鞭是先前到馬場時,馬場的小厮給她的,她順手接了下來。
馬場小厮只負責照顧馬廄中的馬駒,不知道楚洛病着,以為楚洛來馬場是想牽馬駒出來騎乘,便先将馬鞭給她,自己又遠遠跟着,等她吩咐便會将小馬駒從馬廄中牽出來。
眼下,楚洛低眉看了看手中的馬鞭,雖覺有些不可思議,還是會意猜出,眼前的馬駒似是介意她手中的馬鞭。
許是一只被鞭子抽怕的小馬駒。
楚洛心中微動,輕聲道,“我把馬鞭放下,你別怕,你往前面來,讓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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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馬駒自然不會應她。
只是在楚洛俯身,試着将馬鞭緩緩放在地上時,卻果真見小馬駒上前了些。
楚洛眼中微颚。
這只小馬駒很有靈氣。
同她見過的旁的馬駒都有些不一樣。
借着落日餘晖,楚洛才将馬廄中的這只小馬駒看仔細了些。等仔細看過,楚洛才道這只馬駒是很矮,卻不算小,甚至有些矯健,應當是病了,所以看起來不怎麽有精神,顯得瘦弱了些,但絕不是只幼馬。
東昌侯也不會在一群馬駒中摻一只騎乘不了的幼馬送給建安侯府的幾個姑娘。
這只馬駒,應當是不同品種,屬于矮腳馬。
建安侯府不是軍中出身,府中多書香氣息,子孫少騎射,楚洛對馬并無多少研究,只是憑借細致的觀察和模糊印象,看出些許端倪。
而在她打量小馬駒的時候,這只小馬駒好像也在默默打量她。
說“默默”,是因為這只小馬駒先前仿佛便能聽懂人話,又不愛啼叫嘶鳴,也不愛發出“哼哼”聲。
如同一個習慣了沉默寡言的人。
楚洛踱步上前,身子微微向前傾了傾,輕聲道,“我叫楚洛。楚是楚楚有致的楚,洛是洛河的洛。”
小馬駒似是聽進去了她的話,眸間微微滞了滞,而後目光卻一動不動看着她。
不遠處的小厮以為她要伸手摸那匹馬。
這匹馬性子烈,小厮擔心會傷到她。
小厮快步上前,可等臨到近前,才發現楚洛并無這般心思。
楚洛對馬再無了解,也不會傻白甜到不熟悉的時候去摸一只陌生的馬,哪怕是只小馬駒。
聽到身後腳步聲,楚洛正好轉眸,溫和問道,“它有名字嗎?”
小厮愣了愣,繼而搖頭,“還在等小姐賜名。”
楚洛轉眸,正好見它身後的落日餘晖在輕塵中輕舞,這只馬駒又喜靜,楚洛莞爾,“輕塵吧。”
小馬駒頓了頓。
小厮躬身拱手,“小的省得了。”
落日輕塵,這個名字應景。
楚洛唇畔微微勾了勾,不經意間,似藏了明豔動人在其中。天色漸晚,又起了風,楚洛攏了攏身上的披風。
出來透氣也有些時候了,她還“病”着,久待無益,還容易落人口舌,惹人生疑。
楚洛微微垂眸,修長的羽睫輕輕眨了眨,側頰在晚霞的光景裏剪影出一道精致的輪廓,聲音清單裏透着餘溫,仿佛一壺清釀,“我明日再來看你。”
似是待她轉身,小馬駒才動了動前蹄,更踱步向前了些。
馬場的路有些不平,下午時候才下了一場細雨,路上有些滑。路寶上前攙她,怕她滑倒。
身後馬廄內,小馬駒一直看着楚洛與路寶的背影,直到她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視野裏。
“輕塵”微微斂了斂目光,馬的視野雖然寬闊,但不算好。
他方才走近,才看清楚洛的長相。
寬闊又模糊的視野,會讓人極度沒有安全感,尤其是這麽寬闊的視野都夠不到的馬背後盲區,任何風吹草動都會讓他不自覺得想撂蹶子,踢後蹄。
這些,都是李徹在“變成馬”之後才知曉的!
他自幼善騎射,自認為對馬熟悉,但等真正“變成”了一只馬,還是一只不起眼的短腿矮腳馬,他才知曉自己早前自認為的對馬熟悉,根本不過九牛一毛。
準确的說,不是“變成”馬。
他是在祭天大典時遇刺,被人用劍戳中了腹間,跌落山崖。
文山山脈極其陡峭,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但一睜眼,卻發現自己還‘活’着!
——‘活’在了一只短腿矮腳小馬駒身上……
他惱怒過,絕望過,也撞過馬廄想要逃出去,但在一連吃了好幾次狠鞭子後,他終于冷靜了。
他見過宮中馴化馬匹的手段,若是連狠抽的鞭子都無用,還有匕首和旁的能讓他老實聽話的工具……
他花了一整日的時間,才接受自己現在是“一匹馬”的現實……
他要麽先老實茍活着,弄清楚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要麽為了帝王的自尊壯烈犧牲。
冷靜之後,他選擇前者。
在沒有變回文帝之前,至少也在沒有弄清自己本來那幅身體究竟如何之前,他需要理智冷靜。
迫不得已,李徹只能慢慢打量起周遭來,仿佛從他‘醒過來’起,這馬廄中就只有他一個,沒有再見到旁的馬駒,也算不幸中的萬幸,正好夠他慢慢探究他“自己”。
他不似傳統意義上高大英俊的駿馬,是只短腿的矮腳馬,絕對不威風凜凜。
馬廄裏狹窄,容不得他試試自己能跳多高,能跑多快。眼下,他只能多花功夫在更細小的動作上,譬如撂撂蹶子,掃掃馬尾,嘗試調頭,一會兒擡起馬蹄,一會兒放下馬蹄,一會兒卧倒,一會兒起身……
總之,馬廄裏能夠允許他有施展空間嘗試的,他都一一嘗試了。
一一試過之後,他心中有升起了強烈的好奇心。馬究竟能不能用後蹄精準得踢中想踢的物品,踢不踢得中的關鍵點是什麽!
他按耐不住心中的躍躍欲試,也當真試過了,然而事實是并不能回回都精确踢中。他踢得是馬廄的栅欄,栅欄沒被踢翻,他被重重抽了一頓。
李徹一臉惱意,只是一張馬臉如今看不出來罷了。
消停之後,李徹開始留意他的視角。
他左右兩邊的眼睛,視野都比人更寬闊,可以各自看到眼睛單側的視角。所以同人相比,他眼下能看到的角度要廣得多。只是這些視野都不怎麽清楚,因為大都只有單側的眼睛可以看見,唯一能同早前一般有清楚視野的,是兩只眼睛重合的視野——其實只有正前方的小小一簇。
看由于視野忽然增大,但又比早前更模糊,他看多了,便适應不了,整個人開始眩暈,索性蜷在在馬廄裏,暫時閉眼不去看周圍。
他開始閉目,靜下心來思考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在旁人看來,前一刻還在活蹦亂跳,要死要活,一會兒要沖馬廄,一會兒又要踢栅欄的麻煩精短腿矮腳馬,這一刻便怏怏沒有精神,怕是剛才被打得神志不清了,要不就是得了病……
但他哪裏是得了什麽病!
他是在複盤整個事情。
自他登基兩年以來,面對得是一個被世家把持,千瘡百孔的長風。他一門心思付在朝堂改革,推行新政上,重用和提拔了不少有才幹的寒門新貴,拉攏了不少深明大義的名門望族……
他是得罪了不少守舊的世族豪門,但君君臣臣,古來如此,朝中有誰膽子大到竟要弑君的程度?
今日整個祭天大典上守衛的禁軍都是自己的親信,即便是有人存心想要刺殺他,刺客是怎麽混進來的?
他的親衛不是吃素的,祭天這樣的要事也定然慎重再慎重。
行刺他的人不僅要清楚整個大典的流程,還要對祭天大殿的地形了如指掌才能在唯一合适的時間動手,在隐秘的地點藏身而不被發現,更有甚者,他還知曉禁軍人數衆多,且勇猛,若是一擊不能致命,再硬碰,一定不能在禁軍眼皮子下取他性命,于是對方将他逼到懸崖處,他生還的幾率幾乎沒有!
這麽缜密的計劃,若是沒有內鬼接應和部署,他怎麽信!
只是眼下,他并無頭緒,再去花心思猜誰是內鬼,誰朝他下得黑手,都無多大意義。
他今晨墜了懸崖!
附身在了小馬駒身上。
當務之急,是要确認他自己是真的還活着,還是,只能永遠活在這只小馬駒身上……
想清楚之後,李徹腦海中更加淡定沉着,他能确認這些的前提,是首先要弄清楚自己當下是在哪裏?周圍是什麽環境?然後才是最難的,他要憑借什麽才能觸達自己落崖之後的事情。最後才是他如果還活着,要怎麽才能回到自己身體裏去?
這其中無論哪一條,對一只矮腳馬來說,都不是一件容易事。(男主:高腳馬也不容易啊!!)
祭天大典上出的事,怕引起朝堂動蕩和國中騷.亂,也一定會盡力隐瞞,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他想從旁人口中知曉實情,希望其實很渺茫。
好在變成馬後,他的聽覺變得十分靈敏。
李徹也憑借出色的聽覺,摸清眼下是在東昌侯府的馬場上,這裏是東昌侯府的馬廄。
建安侯府老夫人正帶了府中的女眷來東昌侯府做客,東昌侯将新近得來的幾只小馬駒送給了建安侯府內的幾個姑娘。
而他,就是這幾只送給建安侯府女眷的小馬駒之一。
東昌侯府就在坊州內,文山也在坊州之內,坊州到文山就半日路程。他若是從侯府逃出去,應當能一口氣跑到文山。
天無絕人之路,李徹心中重新燃起希望。
但他此時已經恢複了平日的沉穩冷靜,越是這種時候越要沉得住氣。眼下他還只是知曉了眼下在坊州,在東昌侯府,也知曉了離文山只有半日路程。但文山也好,坊州也好,都離他很遠,他眼下連這馬廄都未必出得去。
他需要一個契機,一個能帶他走出馬場,或是,至少能讓他出馬廄,熟悉馬場周圍環境的人。
他心中正在思緒,連馬廄外輕巧的腳步聲傳來,他都沒有擡頭理會。直至這陣輕巧的腳步聲走向她,他才緩緩擡眸,幽幽看向身前的人影。
他的視線看得并不清晰,唯有晚霞在她身上鍍上的一層淡淡金晖。
馬的嗅覺很靈敏,她身上有他喜歡的檀香木氣味。
她朝他說,她叫楚洛。
他一直安靜得聽着,不吵不鬧,她讓他上前,他也聽話。
看着楚洛遠去的背影,李徹知道,他的契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