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影子
老夫人頓了頓, 受寵若驚。
“老身惶恐。”老夫人一面應聲,一面起身。老夫人身體健朗,倒不至于真要對方攙扶, 但對方是天子,老夫人卻之不恭。
“老夫人近來身體安康?”李徹溫聲, 看向老夫人的同時, 目光自然而然得瞥去老夫人身後的身影。
他的聲音很好聽,潤澤醇厚如玉石之聲, 又低沉磁性恰到好處。語氣裏的溫和, 不似想象中的天子威嚴,更似世家之間少有走動的晚輩見長輩般。
楚洛沒有擡頭窺探天顏, 耳中卻聽得清楚。
老夫人頓了頓, 文帝身後, 太傅和封相等人均在,老夫人是沒想到文帝會在如此誠擡舉她。
老夫人惶恐應聲, “勞煩陛下記挂,老身身子骨康健。”
“老夫人不僅身體康健, 還睿智博通。”李徹笑笑,這才收回了手。
明知是文帝恭維的話, 老夫人聽了仍舊紅光滿面,精神矍铄。
有他起頭, 身後的太傅和封相等人自然都開始與老夫人恭維和寒暄, 旁人的注意力悉數都在老夫人身上。
李徹目光微斂,趁旁人的注意力都在老夫人身上無暇顧及,仔細打量起跪在近處的楚洛。
他猜到她會是一身淡色的衣裳,在一衆衣香鬓影,秾綢豔麗裏一定是最不起眼的一個, 他知曉她慣來不希望矚目。
但越是簡單的雲鬓微挽,珍珠釵,在周圍一片鮮豔明晃的陪襯下,卻顯得越是青絲如墨,素雅寧靜。
她頭伏得很低,他近乎看不到她的臉。
唯有隐約可見的白皙耳垂上,墜着的那對翡翠耳環,在她呼吸起伏時,跟着輕輕搖曳着,莫名撩動起他的心弦……
老夫人這處寒暄得差不多,李徹也旁若無視收回目光。東昌侯繼續引聖駕入府,又由得先前一幕,侯夫人便扶了老夫人走在聖駕一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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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侯,太傅,和封相等人依次随行。
待得聖駕稍遠,世子夫人才起身。
接駕平穩過去,衆人心中松了口氣,世子夫人轉身朝向身後的建安侯府姑娘道,“都起了吧。”
衆人或唏噓,或驚喜,或興奮得牽起衣裙起身,笑容洋溢在臉上,好奇将目光投向剛離開的天子儀仗投去。
果真見一行人走遠,隐隐都有些看不見。年幼的楚眠和楚姍還會踮起腳尖張望,只是都記得世子夫人早前的叮囑,不敢高聲,怕驚擾了聖駕。
待得天子儀仗徹底消失在眼簾,姑娘們才掩袖笑笑,“真的是陛下親至!”
“還同祖母尊敬說了這麽多話。”
“方才都沒敢擡頭看。”
“幸虧你沒有看!沖撞天顏是不敬。”
……
一時間,衆人低聲叽叽喳喳,相互交頭接耳。
世子夫人輕咳一聲,衆人才都安靜下來,今晚還有接風宴,世子夫人不敢大意,諸多事宜都要再細致叮囑一遍。
大監并未同儀仗同行。
借故與值守的禁軍侍從說話的功夫,目光有意無意投在方才起身的侯府女眷身上。
大監跟随陛下多年,陛下的一個眼神,他大都能分辨出陛下的意圖。
陛下甚少盯着一個姑娘看過,更尤其是這樣人多的誠。但先前,陛下明顯就是拿老夫人做了一個幌子,趁機打量跪在中間的那個侯府姑娘。
大監緩步留在最後,待得見到楚洛起身,擡眸看向遠去的天子儀仗時,大監眸間竟不由愣了。
難怪了……
大監擺手喚了一側的內侍官上前,附耳道,“去打聽下,第二排中間的侯府女眷。”
一側的內侍官應好。
大監這才轉身,快步往早前的天子儀仗攆去,仿佛早前的事情沒有發生一般。
……
天子儀仗往正廳方向去,稍後會同太傅,封相,東昌侯與建安侯等人在正廳一側的暖閣小敘片刻,而後才是正廳中的接風宴。
世子夫人則先領了女眷回了老夫人下榻的東平苑中,“稍後的接風宴,陛下同旁人說話的時候,安靜聽着。切記在接風宴上走神,跌落酒杯或筷子,打翻盤子之類,這些都需打起精神。如果真的不小心,摔碎或打翻東西,也切記慌神,在原處下跪,我會和侯夫人一道周全。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不要眼睛一直盯着聖駕,也不要一直低頭吃東西和飲酒,竊竊私語注意誠和氣氛。”
接風宴的時間大致應當一個時辰左右,這麽長的時間不可能沒有竊竊私語,世子夫人赴過宮宴,心中便都清楚。
下午都已說過一次,眼下是再交待一聲,免得出錯。
離開時,楚洛特意留到最後,“世子夫人。”
應是有話要單獨同世子夫人說。
“今晚接風宴,我能不能不去?”楚洛說明緣由,“我眼睛還有些紅腫,怕旁人看了問起……”
世子夫人很快反應過來,不僅如此,她既然你還頻頻失神,不知在想什麽,她若是去接風宴上,許是真會心不在焉打翻東西,或目光望着一處發呆,被旁人看到反而不好。
“我知曉了,我會同老祖宗說,你好生歇着。”世子夫人慣來待她親厚。
楚洛朝她福了福身,“多謝世子夫人。”
臨分開,世子夫人又安撫,“我知道輕塵的死,你心中難過,但眼下,陛下下榻東昌侯府,建安侯府也在,稍後若是回京,定是要一路随侍的,需打起精神來。”
楚洛怔了怔,朝世子夫人應好。
世子夫人是明白人,知曉她心中有數,便未多說。
世子夫人往正廳去,苑中便只剩了楚洛一人。
她是一整日都在出神,出神得想輕塵死的時候留下的那兩個字,她不知是自己魔怔,還是中邪了?
楚洛眉頭微微皺了皺,怎麽都覺得應當是自己錯覺……
是她昨日才受了委屈,忽然見到輕塵,輕塵卻沒了時忽然産生的錯覺。
她今日一直頻頻出神想着輕塵的事,想到那兩個是否是她看錯的字,和早前那個活潑好動,又通人性的輕塵的身影……
稻香苑就在東平苑附近。
楚洛行至稻香苑門口,卻兀得腳下駐足。
***
正廳內,接風宴起。
廳中人影綽綽,觥籌交錯,談笑聲,祝酒聲應接不暇。
李徹先前是滿心期待,想着在宴上可以見到楚洛,但目光掃過廳中幾遍,确認楚洛不在廳中。
李徹微微怔了怔,端起酒杯,便覺味同嚼蠟,只是帝王心性,終究不得這麽明顯顯露,還是在同太傅,封相,東昌侯和建安侯幾人說着話,也偶爾會提及老夫人這裏。
宴席上言談甚歡,其樂融融。
但稍許過後,李徹便不怎麽想繼續在這場接風宴上待下去。
早前希翼甚深,也想着終于能在楚洛跟前堂堂正正露面,眼下,就似忽得全然沒有盼頭,旁的都索然無味。
甚至……還有些心不在焉。
帝王心思慣來不易琢磨,就算看出些許,也沒人知曉何故,更不會點破。
稍許,大監低着頭,快步上前行至殿上,朝着李徹恭敬附耳,“陛下,六小姐去了馬場。”
李徹端起酒杯的手微微滞了滞,轉眸看他。
大監笑了笑,也不解釋旁的,只适時低頭。
李徹心中跳了跳,淡聲道,“朕知曉了。”
大監這才退開。
大監在宮中伺候多年,方才陛下入了宴席,便借着飲酒不動聲色環顧了廳中幾次,而後眼中就失了眼色。
早前陛下在文山寝殿喚過楚洛的名字,還說過“楚洛”嫁我這樣的字眼,先前打聽的內侍官回來同大監說起,方才的女眷是建安侯府的六小姐楚洛時,大監眼中明顯愕了愕,很快便明白過來陛下先前的舉動。
廳中沒有楚洛身影,大監使了眼色,內侍官很快探了回來,大監才朝陛下道起。
果真,大監一番提醒後,原本就心不在焉的李徹,更心不在焉了幾分。
他指尖輕捏着杯盞,周圍的說話聲,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着,思緒都在杯盞中漾起的層層漣漪裏,就似心中莫名的蠱惑,絲絲泅開在他心底。
他握了握手中杯盞,一口飲盡,“太傅,你替朕照顧着,有些悶,朕出去走走。”
太傅應好。
見他起身,大監迎上前。有大監在,旁人不好輕易上前。
廳中宴會繼續,廳外,引路小厮拎着燈籠走在前面,在挂滿燈盞的長廊下穿行。
燈盞內置了青燈,昏黃的燈火在夜空中婉轉而溫柔,亦如他當下的心思。
馬場離正廳不遠,出了侯府內去到馬場的小門,頓時燈火黯沉了下來,不似早前在侯府中。
但從這裏起,李徹其實記得所有的路。
當時他為了能逃出去,将馬場打量得清清楚楚,馬場其實不大,他能憑印象尋到楚洛在何處。
他那時總是闖禍,馬場小厮将他單獨關在偏僻馬廄裏。
馬廄被他撞坍過,是後來讓木匠重建的,他那時在一側的大樹旁淋了一場大雨……
故地重游,竟恍若隔世,李徹低眉笑笑。
只是再擡眸時,遠遠瞥見馬廄外拎着燈籠屈膝坐着的身影,李徹目光微滞,喉間輕輕咽了咽,朝領路的小厮道,“燈籠給朕吧,朕随意走走。”
領路小厮不敢怠慢,恭敬将手持的燈籠雙手呈給李徹。
李徹接過,大監會意,遠遠跟在李徹身後。
月色清幽,月華鋪滿了前方的路,李徹手中拎着燈籠,向那日她走向他一般,緩緩走向他。
燈籠的光亮映出他的影子,影子正好投在她身上。
原本抱膝坐着出神的楚洛,緩緩擡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