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賞梅宴

建安侯世子微微怔住。

父親早前私下同他提起過在東昌侯府的事,  祖母覺得陛下對洛姐兒有意思,便将洛姐兒送去陛下苑中過,結果後來陛下是留了洛姐兒在苑中,  卻是讓洛姐兒同陛下在一處批注了好些時候的書冊。

苑中內侍官和禁軍侍衛多少雙眼睛看着,陛下同洛姐兒什麽事都沒有。

翌日,  陛下讓大監明裏暗裏斥責了祖母一通,  話裏話外都是告誡祖母不要随意揣度聖意,祖母既臉上無光,  又不敢頂撞。

後來太傅讓洛姐兒幫着批注了好幾日的書冊,  洛姐兒近乎閉門不出,連祖母跟前的晨昏定省都未去,  太傅開口,  祖母更不好拿此事為難洛姐兒,  東昌侯府的事就這般不了了之……

建安侯世子心知肚明,此事如何會牽涉上太傅?

是陛下借太傅行事。

陛下本就不好女色,  祖母偏偏這麽明目張膽往陛下苑中送人,這不單單是随意揣測聖意,  這般随意拿府中的女兒取悅人的舉動應當觸怒了陛下,陛下又不好親自護着洛姐兒,  才會借太傅的讓洛姐兒抄書的名義,讓洛姐兒在祖母跟前暫時不露面,  慢慢緩和……

他當時猜想,  應是陛下體恤洛姐兒一個庶女的難處。

但方才,陛下卻幾乎是明說了,洛姐兒是去源湖是他的意思!

那整件事,同自己早前想的就全然不同!

陛下恐怕不僅僅是護着洛姐兒,而且是喜歡洛姐兒,  所以不願意旁人拿她當作取悅他的玩意兒,尤其是洛姐兒自己的祖母。

寧王之亂才平息,朝中諸事未定,陛下慣來是心中有分寸的人,卻在這個時候提起要接洛姐兒入宮,可見此事在陛下心裏的位置,應當勝過旁事。

原本天子要召一個世家貴女入宮侍寝很容易,一道口谕就是。

但陛下召他入宮,親自在他面前提起此事,是顯鄭重,也是透露給他,自己不想怠慢洛姐兒的意思。

陛下今日口中的用詞,都是“安置”,“接回京中”,“接入宮中”一類,既親厚又有份量的詞,全然不同于“送入宮中”,“帶回京中”之類的冰冷字眼。且所有的話,主語都是陛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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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侯世子近乎猜到洛姐兒在陛下心中的位置,恐怕遠不如旁人想象。

更有甚者,陛下口中“接入宮中”四個字的意思,許是和他方才想的意思不同。建安侯世子頓了頓,有些出乎意料的念頭忽得湧入心頭,有些難以置信,莫不是陛下是要……

建安侯世子喉間輕咽。

寧王一事,建安侯府不偏不倚,實則就是向着寧王的态度,應當在陛下心目中的位置一落千丈。

建安侯世子不敢在這個時候随意揣測聖意,建安侯世子拱手,低聲應道,“洛姐兒能入宮侍寝,是洛姐兒的福氣,也是建安侯府的福氣。”

李徹瞥了他一眼,淡聲道,“朕什麽時候說了,要讓她入宮侍寝?”

果真,建安侯世子喉間又重重咽了咽。

早前寧王之亂,陛下自顧不暇,還惦記着讓禁軍來建安侯府護衛。

這些,都不是空穴來風之事。

陛下要守的不是建安侯府。

陛下要守的是洛姐兒的娘家……

但他從陛下語氣中聽出了不滿,這股不滿,是明顯沖着建安侯府來的,沖着祖母、父親,還有他來的,他近乎可以斷定,此次若不是陛下要接洛姐兒入宮,必須要擡着建安侯府的緣故,此時的建安侯府怕是已經吃不了兜着走。

建安侯世子叩首,“陛下恕罪。”

一語雙關,當聽懂的自然能聽懂。

李徹看了看他,沉聲道,“你讓朕很失望。”

建安侯世子垂眸。

李徹的聲音繼續在頭頂響起,“太傅同朕說,你是他信得過的人,寧王之亂的時候,你在做什麽!”

建安侯世子眼底猩紅,這一層紙隔在君臣之間的紙始終要戳破。

“微臣護駕不利,請陛下賜罪,微臣願一力承擔。”建安侯世子叩首。

“楚頌平,你拿什麽承擔!”李徹将手中奏折扔到了一側。

建安侯世子大駭,額頭緊貼地面,叩首不起。

李徹惱道,“朕若不想着讓楚頌連入宮伴駕,你們建安侯府的臉這回都丢光了,你給朕說,你拿什麽承擔!”

“陛下恕罪!”

李徹憤然,“這當朝中這麽多雙眼睛是瞎的9是當言官禦史的耳朵是聾的9是當京中這些世家都是吃素的!寧王之亂,旁的世家在做什麽,你建安侯府做了什麽,你扪心自問!你要朕怎麽在旁人面前一碗水端平?是廢了你們楚家,還是剝了你們楚家的世襲封號,像陸家,劉家,侯家一樣?”

建安侯世子閉目,陛下是句句說在刀口上。

陸家,劉家,侯家都仗着是百年世家,行得都是同祖母和父親所行一樣的舉動。

陛下已經陸續動了陸家,柳家和侯家三家的人,卻唯獨剩了楚家沒動。

在旁人看來,是因為楚頌連在宮中伴駕的緣故……

但建安侯世子心中澄澈,就似鈍器劃過,一步錯,如同步步錯,而後舉步維艱。

李徹端起茶盞抿了一口,強壓下心中的火氣,良久,才似恢複了些許平和,“中宮之位一直懸空,寧王之亂後,此事在朝中必定提上議程。朕還留着建安侯府,是因為楚洛要入主東宮,建安侯府就必須還是早前的建安侯府。朕的意思,你聽懂了嗎?”

聽到“中宮之位”四個字,建安侯世子就僵住。

他是想過陛下喜歡楚洛,想過陛下要後宮專寵,卻沒想過陛下擡出的是中宮之位!

原本,建安侯府是當得起。

但這次寧王之亂過後的建安侯府根本無功,毫無建樹,甚至……

他忽然意識到陛下會如此惱意的原因。

若是沒有楚頌連入宮伴駕,今日的建安侯府許是會同陸家、劉家、侯家一樣獲罪。

一個獲罪的建安侯府,是出不了中宮的的。

建安侯世子腦中“嗡”得一聲空白,他是沒想到,有一日,建安侯府是因為楚洛的緣故豁免……

“聽懂了就回去,将朕的話原封不動說給建安侯和老夫人聽。”李徹言罷,喚了大監換茶。

大監入內時,建安侯世子亦剛好起身說話。

李徹似是也恢複了早前的,在大監和內侍官跟前給建安侯世子留足了顏面,溫聲道,“朕明日讓人去接楚楚回京,應當能趕上臘月初九的賞梅宴。旁的事情,你讓府中準備,朕會在年關前命禮部籌備大婚。”

建安侯世子領旨。

“跪安吧。”李徹似是也乏了。

待得建安侯世子退出禦書房,大監才上前。

方才李徹全然沒有避諱大監,大監心如明鏡着。

在大監看來,六小姐入宮只是時間早晚而已。

陛下何時對人,像對六小姐這般上心過?

其實這中宮的位置,早一些晚一些,都是六小姐的,只是陛下不願意讓六小姐委屈,入宮便想要六小姐鳳冠加身,寶玺受冊,成中宮之主。

太監也不戳穿,只是自顧着低頭笑了笑。

“你在哪兒笑什麽?”李徹瞥目看他。

大監掩了掩袖,莞爾道,“老奴是笑,陛下特意挑了臘月初九這一日做賞梅宴,是想在這一日見六小姐,臘月初九是六小姐的生辰,陛下其實就是想同六小姐一道過生辰……”

李徹惱火看他,“大監,你這張嘴可是越來越沒個遮攔了?以為朕不罰你是吧?”

“哎喲,陛下明鑒!”大監連忙跪下,嘆道,“陛下不知,前兩日大長公主來宮中磨了老奴好久,就問這臘月初九究竟是什麽日子,翻來覆去過不去啊,老奴這是頭發都愁得快沒了,才勉強應付了過去,這兩日總算沒來了。老奴這不就等着六小姐回京,陛下昭告天下嗎?也不必老奴時時刻刻都提心吊膽得管着自己這張嘴,生怕自己将六小姐的事一不小心給說出去……”

分明都是打趣話,說得極其委屈。

大監伺候李徹的時日長,最摸得清他的脾氣,亦知如何緩和先前李徹見過建安侯世子後的沉悶氛圍。

這次建安侯府雖未倒戈,卻禁閉門戶,與天子劃清界限,實則觸怒了陛下的底線。

若不是六小姐的緣故,建安侯府許是大廈将傾。

早前,陛下對建安侯世子的态度已算有度,所有這些在大是大非面前,與天子劃清界限的世家,在寧王之亂後都差不多應是要沒落了……

大監心知肚明,也知陛下對待建安侯府一事上的難處,故而建安侯世子一走,大監便有意無意提了六小姐的緣故。

李徹果真嘴角勾了勾,淡聲道,“行,朕成全你,臘月初九當日,你晨間就去城門外親自候着,替朕将楚楚接到賞梅宴上來。你去,就等于朕去,也等于昭告天下,朕日後不會有人再問你了。”

大監連忙謝恩。

由得大監這番鬧騰,李徹先前因為建安侯府一堆破事兒壞了的心情似是才慢慢好轉。

今日是臘月初三,成州到京中,往返六天夠了。

李徹握筆的指尖微微滞了滞,他是想她了,與日俱增,一發不可收拾……

******

馬車上,楚洛看着從成州官邸拿走那盆南天竹,哭笑不得。

單敏科讓她把這盆南天竹帶回京中給李徹,說是辟邪化煞的吉祥之物。一年之內遇刺兩回,回回都險些丢性命,單敏科覺得有人該化一化煞氣。

楚洛回回看到這盆南天竹都忍不住笑,誠然,她也不知道如何同李徹說起南天竹的事,但想起離開成州時,單敏科仔細囑咐她怎麽才不要把南天竹養死的認真神色,楚洛就覺得單敏科同李徹二人之間的相處,許是比旁的舅舅與外甥之間更有趣……

思緒間,馬車緩緩停下。

此時應當還在京郊。

楚洛正撩起簾栊,想問出了什麽事,就見大監笑臉迎上,“六小姐……”

是大監?

楚洛在東昌侯府的時候便見過大監,當時也多賴大監照顧,此時見了大監便也親厚。

“見過大監。”楚洛正欲下馬車行禮,大監慌忙上前,“哎喲喲,六小姐可使不得,陛下若是知曉了,老奴免不了挨陛下責罵。陛下讓老奴來城門口迎六小姐,說老奴來,便等于陛下親自來接了,陛下念着六小姐,讓老奴帶六小姐去見陛下。”

“眼下?”楚洛詫異,她不是要先回建安侯府嗎?

大監多玲珑的心思,當即笑道,“今日是六小姐生辰,陛下一直等着呢。”

楚洛微楞,既而臉色微紅,去回龍鎮馬車上,她迷迷糊糊說的話,他竟然都還記得,他要同她一道過生辰……

楚洛唏噓,“今日才回京,不便單獨見陛下……”

大監笑笑,“六小姐多慮了,陛下為了見六小姐,折騰了一圈人……”

楚洛羽睫微眨,大監禮貌道,“陛下讓大長公主今日在京郊辦了賞梅宴。”

要不,怎麽大長公主為何非要在他這裏尋根究底?

其實賞梅宴本是後宮操辦,但陛下後宮裏一人都沒有,賞梅宴又不能沒有女主人,只讓一群宮女嬷嬷們操辦。

所以京中能尋到的,也只有大長公主一個。

只是,賞梅宴?

楚洛不由愣住,下意識看了看自己這身衣裳,全然是風塵仆仆的趕路妝,這麽出現,怕是對大長公主不敬。

大監喚了身側,既而有三四個宮女端了手中的錦盒上前,大監笑道,“六小姐不必擔心,等到賞梅宴前,就能收拾妥當了,陛下說了,今日是六小姐的生辰,當穿醒目之色。有陛下在,從今往後,六小姐不必再忌諱旁人眼色。”

楚洛目光微微怔了怔。

*****

李徹巳時便到了賞梅宴,眼下已快至午時。

李徹一面同大長公主說着話,一面頻繁得看着一側的日晷,心裏估摸着人也差不多該到了。

旁的貴女都借着同大長公主說話的機會,争着在李徹跟前露臉。

李徹面色溫和應着大長公主的話,但所有人都看得出陛下心不在焉,目光時不時都要往日晷上去,似是在等什麽人……

溫國公的孫女上前同大長公主說話時,有內侍官快步到了李徹跟前,悄聲道,大監回來了。

李徹似是眸間才恢複了清亮,大監是去接楚洛的,李徹唇邊的笑意都浮起,起身朝大長公主道,“姑母,朕去接個人,稍後回。”

“哦……”大長公主錯愕,溫國公的孫女還跪在跟前,目送他離開。

賞梅宴在京郊梅園。

梅園有四道門,東門常閉,西門供賞梅宴上伺候的宮女,內侍和侍衛同行,京中的貴女和世家子弟都是走北門,只有天子和大長公主從南門入。

眼下,馬車行至梅園南門處。

遠遠望去,應是景致最好的一處。

馬車在梅園南門外緩緩停下,簾栊撩起,楚洛深吸一口,雖然大監早前就複述了李徹的話給她,但她還是有些不習慣當下穿在身上的明豔色彩,當下,以為是大監上前,楚洛還是決定同大監如實說起,“大監,我還是有些不喜歡這身衣裳,可不……”

話音未落,整個人都怔住。

映入眼簾的,不是大監,而是一身靛色龍袍,五官精致,笑容溫和動人的李徹。

“是還備了旁的衣服嗎?”李徹淡聲問。

大監上前,“有。”

李徹笑了笑,目光轉回楚洛身上,悠悠道,“楚楚,朕替你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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