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秦衛

紅衣烈烈,長發飛舞。眼前這人眉骨高深,輪廓深邃英俊。他望着秦善,目光清澈,神情溫和無害,秦善卻知他是一把封鞘的長劍,下一秒就會發出淩冽寒光,割入肌骨。

此人正是魔教教主柳寒,也是蕭亦冉的小徒弟,秦善唯一的師弟。

秦善注視着他。

“柳教主。”他道,語氣仿若寒冰。

柳寒毫不在意秦善的冷漠與抗拒,而是笑道:“我知道師兄離開之後,一定會第一時間到這裏來。我就每天過來等你。上個月,師父忌日,我也在墓前替師兄敬了酒。”

秦善沒有說什麽。

柳寒對不起他,可沒有對不起蕭亦冉。他替師父敬酒掃墓,秦善也無法置喙。

他走上前一步,看着歪斜的墓碑,仿佛又看到那日他與顏漠北兩人站在墓前。

昔日的身影,與眼前的光影仿佛重疊在一處,秦善不欲再多想,他對着墓碑磕了三個響頭,便直接對柳寒道:“我來取一樣東西。”

柳寒苦笑,“師兄竟然一句話都不願與我多說嗎?”

秦善不耐心與他廢話,只背手站着。柳寒知道,自己若再多說幾句,秦善只怕又要誤會他不願意交出舊物,到時候指不得要得罪這個倔脾氣的,兩人非打上一場不可。

他只能嘆了口氣,将一柄長劍隔空扔了過去。

秦善接住劍,細細摩挲着劍鞘上的花紋。

這是他的佩劍,是蕭亦冉還在世的時候,親手為他打造的。

記得那時候,瘋劍客說:善兒聰慧倔強,易走極端。師父替你鑄劍,不露鋒芒,不顯機巧,古拙近乎笨重。但世間大善莫過大巧若拙,大智若愚,望此劍伴我徒兒,平安順遂。

可他後來還是劍走偏鋒,辜負了師父一片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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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這劍在他困于少林後便丢失,秦善知道,即便柳寒再有別的心思,也不會看着師父親手打造的劍落入他人手中。所以他特地來雁蕩山這一次,只為取劍。

目的既已達成,秦善轉身便走。

柳寒見狀,連忙出聲喊他。

“師兄!你還氣我麽?”

生氣?秦善想,被世上最後一個至親之人背叛,他又何止是生氣。對顏漠北,秦善可以恨,因為那是一個外人,是不相幹的人。但是對于柳寒,他卻連氣都無法氣起來。那日他在山上對齊若望說,他在這世上有三個最親的人,師父,師母,和師弟,但是他們都已經死了。

是了,從柳寒背叛他的那一日起,秦善就當他死了。

柳寒看秦善又繼續邁步往前走,當真急了。

“師兄!”他腳下輕點,轉眼擋在秦善身前。

秦善被困三年,內力受制,武功大不如前,自然不是柳寒的對手。

“柳教主要對我動手嗎?”

秦善冷冷道,“以我如今微末功夫,教主怕是大材小用了。”

柳寒氣急,秦善這張嘴,傷起人來真是不見刀光劍影。

“師兄,你聽我解釋。”柳寒道:“我當日與萬成軒一起設計瞞你,只想讓你稍避鋒芒,并不是真的想要害你!”

秦善回頭冷睨。

“裝作被萬成軒俘獲,讓我擔心誘我中計,是為了我?”

“在我落入顏漠北手中,在少林受盡衆人羞辱時作壁上觀,是為了我?”

“柳教主,若這就是你的關心,秦善受之不起。”

留下這句,秦善越過他,擡腳就走。

柳寒真急了,再也顧不得其他,開口就道:“若我們當日不這般行事,今日被太後下旨滿門抄家,午市斬首的就不是謀行之,而是你!秦衛堂就不是簡簡單單地被裁撤後暗中清剿,而是全部被充作叛國宵小,屍首異地!師兄,當日你滿目仇恨,不願回頭。到了今天,你還不明白嗎?”

“這世上,已經沒有你們秦衛堂容身之地!”

秦善腳步一頓,回頭時,已是滿眼通紅,目呲欲裂。

“你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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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某處小屋。

屋內燭光熒熒,門窗緊閉,只有床上躺着一人,身上纏滿繃帶,血跡滲透溢了出來,而床上傷患汗流浃背,面目猙獰,仿佛正陷入噩夢之中。

事實上,他也的确深陷夢魇,無法脫身。

一會是刀光劍影,朝夕相處的同伴們身首異地,死不瞑目的血海地獄。

一會是仿若小鬼低語,無數面目不清的人圍在周圍,指點譏嘲,渾渾噩噩。

又是一副場景,是聖上病重的消息剛剛傳來。謀先生對窗苦坐一宿,第二天把他們幾人全部招去。

“時不與我,如今奸人當道,佞幸篡朝。秦衛堂作為天子手中利劍,朝局動蕩,那些人籠絡不成,第一個想鏟除的勢必就是我們。你們幾個,可害怕?”

“不怕!”

數十名侍衛們跪滿一室,臉上只有視死如歸,卻絕無懼色。

謀先聲看着他們,笑嘆了口氣。

他那時站在人群中,不記得先生臉上的表情,只聽見先生說。

“聖上設立秦衛堂,本為轄制江湖勢力,又為防患朝堂異動。如今,有人不能将我們化為己用,便要斷了這把劍,我首當其沖。可我一人安危又何足挂齒,我只怕這天下,再也無太平,百姓再也不安生。”

“你們幾個,常被江湖人嘲笑是天子座下鷹犬,阿善出事後又一直隐忍至今。我知道你們心裏委屈,卻從不抱怨。我謀行之,于衆位有愧!”

說着,謀先生盡是起身,朝他們行大禮。

“先生!”

“先生不可!”

在場都是鐵骨铮铮的男兒,平日裏風裏來雨裏去,刀割肉劍剔骨,從來不道半句埋怨,而如今看見劍謀先生這樣,竟是紅了眼眶。

謀行之卻是跪在地上,不願他們扶起。

“我明知心中有愧,明知前路渺茫,卻依舊要将各位送去死路。這一禮,你們受得!”許久,他又緩緩擡起頭,平靜的臉上露出一個笑容,遙遙看着遠方道:“明日之後,你們去尋他吧。”

“如此,我才放下。”

第二日,太後懿旨,謀行之叛亂違上,謀大逆。當處極刑,滿門抄斬,以儆效尤。

那一日,謀先生一家老小的頸中熱血染紅了京城。

那一晚,八十八匹快馬,帶着秦衛堂最後的星星之火,連夜出城。

這一路風險,一路追殺,他忍饑挨餓,忍凍耐寒,一直朝着南方趕來,心中卻未有片刻忘記謀先生的話。

“你們去尋他吧。”

“只要他在,秦衛堂就還在。”

去尋他,尋秦衛堂的統領!

床上之人驀然睜大眼睛,發出一聲低吼,卻将正要伸手替他換藥的少女吓了一跳。

“你、你醒啦。”

白蓮看着他睜眼,先是一驚,然後喜悅道:“你等等,我出去喊爺爺來。”

她推門跑了出去,留下床上剛剛大難逃生的人,直愣愣地等着屋檐,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他最後記得的,是自己被人追殺,勉強逃入深巷。

之後呢?

他只記得,那兩個刀客要殺自己的時候,有人趕來,隐約聽見人聲,看見幾個人影,也模糊不清。他這是被人救了?

就在此時,屋門又再次推開,幾個面露喜色的人推門進來。席辰水走在最前面,幾乎是白蓮一出去,他就沖進來。

“醒了,醒了,這家夥記得什麽,他腦子還清醒嗎,快給我瞅瞅。”

白眉客走在最後,聞言無奈道:“席少俠,此人重傷昏迷,又失血過多,能從閻王手中搶過一命已是不易,不必操之過急。”

“哪能不急呢,我還等着他清醒過來,問個清楚,好去向秦善要好處呢。”

秦善,統領!?

床上之人聽聞,就要掙紮着起身。

“哎,慢動慢動。”

有人扶起他,唠叨道:“你急什麽,我只說要問你,又沒說要何時為你。不用一聽到秦善的名字,就像見了爹娘那樣激動吧。”

看見他的面容,傷者卻是一愣。

“席辰水?”

席辰水懵了,“你認識我?不,等等,難道我在你們秦衛堂的名單上!不對,你們秦衛堂都沒了,我怕你們做什麽?”

“我是十四……”床上傷患道:“衛十四,當年在統領身邊,見過你幾面。”

席辰水這才安靜下來,仔細打量這人的面容。

衛十四,他記得,是當時總跟在秦善身邊的一個侍衛,因為他還年幼,就被秦善親自帶在身邊教導。席辰水記得,當年衛十四還不過十三四歲,即便如今,也不過剛過弱冠。

這樣年幼的少年,也被人追殺得險些送命嗎?他心下有些氣憤,又有些怨怼,不知是為誰。

“席辰水!”衛十四卻緊緊抓住他,“你知道我們統領在哪?他還好麽,他這幾年受委屈了嗎?”

席辰水見他自己都這樣了,還為秦善擔心,不免心軟。

傻小子,你們家統領過得好着呢,能吃能喝,有小厮有醫師,甚至還戲耍大半個江湖于指間,哪是你需要操心的。

席辰水這麽說了後,衛十四的臉色終于露出一絲笑容。

“這就好。”

身旁傳來幾聲驚呼,衛十四放心昏睡了過去。

這一次,他夢裏再也沒有流不盡的血,只有一個人,寬大結實的背影。

秦善在,秦衛堂就在。

家,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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