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113.
在啓程深入南極圈前,整個攝制組都做了兩周的極地适應培訓。基礎培訓以極地應急生存為主,教每個人怎樣在雪地上紮帳篷、駕駛改裝皮卡等,其中還有心理輔導,主要防止初來乍到的人一時無法适應,患上極地綜合症。極地綜合症的表現征狀同抑郁症類似,常發于越冬隊員身上,但近年來,這種心理疾病漸漸演變,彷佛會傳染似的,愈演愈烈。之前有一則報道,就是智利科考站的一名後勤人員,在夏季突然發病,陷入癫狂狀态,放了一把火,燒了物資儲備庫。
除了美國科考站外,中國科考站就是南極的第二大科研中心,規模相當于一座小鎮。科考站今年迎來建站七十周年年慶,不僅度夏隊員比往年都多,普通的後勤工作人員也随之增加了不少。
齊情趴在飛機舷窗上時,就看見了白茫茫雪地裏,星星點點分布着大紅色雪地履帶車和改裝皮卡。在南極,大部分交通工具都會被漆成醒目的紅色,就是為了在狂風大雪裏能一眼認出。
飛機降落到達時,正逢南極極晝。太陽不落,在地平線上高高低低地沿着一條軌跡游走。
齊情興奮不已,東張西望,生怕落下什麽沒見識過的新奇事物。
科考站分為工作區和生活區,攝制組自然不能涉足機密戒嚴的工作區,基本就在外圍活動。
既然是汽車節目,那車就是主打,當之無愧的主角。
徐幻森領着所有人去欣賞,順便試駕他準備好的豐田海拉克斯(Hilux)極地改裝皮卡。
遠遠的,就能看見那奪人眼球的改裝雪地輪胎,搭配着紅色車身,比斜斜貼着地平線的橙色太陽還要亮眼。
走近,衆人一片喧嘩,齊情甚至驚呼出聲。
在內陸,他們哪裏見過這般飒爽的鋼鐵猛獸。一是這種越野車配置太高,平常不方便養護;二是這種加強懸吊系統根本沒法在城市裏合法通行,大概只有西西裏那種無人區才适配。
大家圍着三輛大皮卡轉了一圈,一邊贊嘆越野車的強悍美貌,一邊向徐幻森詢問各種細節。
“哇——還要燒航空油!天啊——1800升的續航油箱!”
“胎壓多少?!什麽!2.0——3.0?算算,比普通的少了接近十倍,這直接碾雪山都夠了!”
“渦輪增壓和燃油噴射結合啊!現在都快絕跡了吧......這馬力跟開飛機有啥區別?!”
徐幻森嘴角上揚,頗為得意。盡管鼻尖被寒風吹得紅彤彤,此時此刻,他竟覺得從腳底板開始發熱,便順手解開了沖鋒衣的領口。
“誰想先試試?”徐幻森晃動着手上的車鑰匙。
“我來吧——”
徐幻森聽見徑直來到他身後的踩雪聲,然後,一只修長的手從他背後繞過來,從指尖勾走那凜出寒光的鑰匙。他愣了愣,回頭,齊情撞進他的眼裏、心裏。
金子般的極晝陽光中,齊情對着他,笑了笑。
徐幻森忽然覺得不真實,大概是冰天雪地的純白背景太過于脫俗,讓齊情的笑也像鍍了一層如夢似幻的光輝。
齊情早就蠢蠢欲動,他開慣了跑車,還沒嘗試過這種龐然大物。一跨進駕駛座,他就知道接下來的駕駛體驗絕對會非比尋常。專業人士帶着他跑了一圈,雪沫飛揚,冰上拖出了兩道寬闊的車轍印。齊情握着方向盤的掌心潮熱,心跳加速。
他降下車窗,朝徐幻森招了招手。
“徐總——”齊情毫不在意旁人眼光,興奮道,“上來吧,我帶你兜風!”
一陣風吹來,卷起碎冰雪,徐幻森眯了眯眼。
“快呀!”齊情簡直迫不及待,“猶豫什麽!趕緊的!”
徐幻森掀了掀唇,走過去,原本在副駕駛位上的人麻利地爬了下來,交換完成。齊情很是滿意,在後視鏡裏朝徐幻森俏皮地眨眨眼。
“出發——”齊情高亢地喊了一聲,一腳油門,車頭猛地往上蹿了蹿。
“你——注意......”安全。
話還未說完,車便沖了出去,徐幻森因為慣性,在座椅上哆嗦了一下,連帶着吸了一大口冰冷的空氣。
冰川延綿,一碧如洗的藍天下,一顆小小的紅點在移動。天地之間,他們渺小得如同不存在。
“徐幻森。”齊情喊他。
“嗯?”
“我帶你去看夕陽吧。”
“傻瓜。”徐幻森抿唇笑。
齊情哼哼一聲,“傻?好啊,你又埋汰我!”
徐幻森搖搖頭,笑說:“現在是極晝,日不落,既是夕陽,又是日出。”
“這樣啊......”齊情撇撇嘴,“那我們就一直開一直開,開到沒有路,好不好?”
越來越巍峨的山從遙遠的地平線升起,在雪的覆蓋下靜靜矗立,冰面上出現的動物也漸漸變多。動物們看着這輛像火一樣的鋼鐵猛禽堪堪掠過,雪地軋出長長的痕跡。
齊情對什麽都很驚訝、好奇,一手抓着方向盤,另一手也沒閑着,不時指着窗外對徐幻森說:
“——徐幻森快看——海豹!哇,好肥哦!”
“——徐幻森快看——企鵝耶,它們好可愛,嘴巴尖尖,沒有脖子!”
“快看!快看!那是什麽,會不會是野人?!”
徐幻森實在沒忍住,嗤他,“你腦子裏成天想什麽?這是南極大陸,無人區,別說野人了,活人都難見到!”
齊情哈哈大笑,“我知道啊,逗你的!”
兩人對視一眼,貌似被對方感染,同時開懷大笑起來。寒風卷着年輕的笑聲,飄蕩進億萬年形成的山脈中。
“真美啊!”徐幻森由衷感嘆,舉起左手,遮在眼前,金色的光芒從指縫裏溢出。
齊情轉頭,看着他的側顏,忽然湊到徐幻森耳畔低問:“我們這樣,像不像私奔?”
徐幻森一滞,覺得身體裏似乎有什麽東西被頂開了,就像沒了氣閥,只能靠假裝鎮定壓住亂竄的氣流。
沒料到,卻是尖銳的剎車聲和紛紛揚揚的雪渣代替回答——擋住他們去路的是一只阿德利企鵝——胖胖圓圓、憨頭憨腦地與紅色皮卡“對峙”。
“好險好險,”齊情拉下手剎,靠在座椅裏驚險萬分地喘氣,“這小家夥不知從哪裏蹿出來的,再晚一秒就要從它身上碾過去了......”
徐幻森不響,幹脆跳下車,檢查這位油光水亮的“不速之客”。
企鵝倒不怯場,大概是對人類毫無概念,只是好奇地歪頭晃腦,扇着雙鳍耿耿地朝人類叫了幾聲。
“哇——”齊情也跟着下車,蹲下靠近,與企鵝視線齊平,“你膽子還挺肥,竟然不怕我?”
那企鵝拍了拍鳍,抻着渾圓的身子,叫了一聲,貌似在回應齊情。
齊情咯咯笑起來,眼睫毛上裹着層白色的冰晶,一笑,便簌簌直顫。
徐幻森看着這一人一鵝的奇異畫面,心底忽地生出了奇異的柔軟。他終于明白,齊情在燈塔旁,對自己說出的“想要暫停”是怎麽回事。
“啊,企鵝走掉了,徐幻森。”齊情幽幽看向他,好像很失落。
徐幻森回過神來,環伺一周,指着不遠處一座隆起的雪包說:“你覺得那像個什麽?”
齊情順着他指的方向張望,将手攏在眼周,當作望遠鏡,抻直脖子,“看起來挺像個小屋,是不是之前雪下太大,被掩埋了?”
他倆心有靈犀地對視一眼,在車中搜了兩副頭燈,便一前一後朝那古怪的雪包走去。
靠近到貌似前門的位置,徐幻森觀察了一會兒,發現是扇木制的門,便朝齊情作了個手勢,示意他退後,然後自己猛地一腳踹開門——一股強烈的黴腐味襲了過來。
兩人捂着口鼻,小心翼翼地走進去。
屋內都被凍住了,結晶的冰棱明晃晃挂在四處,憑陳設判斷,應該是座被荒廢已久的補給屋。在極地,像這種被不可抗拒因素遺棄的補給屋并不少見,有些年代追溯久遠,幾乎忘記是為了什麽目的而建,以及為什麽被遺棄。
幾個髒兮兮的鐵架子上放着零零散散的罐頭,還有常用工具箱。除了這些,最為顯眼的就是占據屋子1/3空間的鐵架床,床頭放着一個鋁制的小箱子,那樣大剌剌地擺着,似乎就是為了引誘人們去開啓。
徐幻森咽了口唾沫,走過去,齊情緊随其後。
徐幻森從旁搜羅到一支錘子,朝那箱子捅了幾下,“嗵”的一聲,那箱蓋竟然被輕易地捅開了。
兩束光照進幽暗的盒內,兩人面面相觑,都頓住了,誰都沒有想到,裏面只是一本被凍住的英文。齊情眼疾手快,從盒裏使勁掏出書,抖掉最上層的冰晶,一張被凍得堅硬的牛皮紙從書頁裏掉落出來。
他彎腰撿起來,徐幻森也跟着湊到了這張紙前。
上面竟然是中文,還是手寫的:
明天是我離開南極的日子。
我已經拖了三年,再也沒借口拖下去了。一個月前,母親在電話裏哭着問我,是不是要把人生都奉獻在這裏。我告訴她,這不是奉獻,不過是職責。那麽多人都在這裏呆了十年,甚至二十年,不都過來了嗎。母親說我不一樣,我好像是鐵了心再也不回城市。然後她哽咽着說,爸爸病了,肺癌末期,你就這麽狠心,最後一面都不見嗎?
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答應她申請崗位變換,盡孝床頭。
我要走了,可我還是沒有找到惜玉。
我不用跟她告別,因為她一直都住在我心裏,哪裏也不會去。
第一次見到她,我就想着這姑娘真特別,明明個子小小的,卻有無窮的氣勢。她從窗戶翻進醫療室,盯着我打量一番,嘴裏還啃着蘋果,劈頭蓋臉問,你就是新來的醫生?所有人都說你好帥,不過如此嘛。
我沒有生氣,我覺得她很有意思。遇見比我有意思的人,我一向很寬容。
惜玉很厲害,不僅是通信工程博士,還拿到過NSF的獎學金,作為外國人,拿美國人的獎學金,就很不簡單了。
惜玉有次湊過來,突然說,你擦了什麽香水,真好聞。我疑惑,說沒有啊。她笑着說,不可能你把手伸過來,給我聞一下。我照做,把手伸了過去,結果她直接親在了我的手心。
我驚訝地僵住了,她看着我眼睛亮亮的。
我只能說,那一刻,我的心亂了。
我們去南極盆地,惜玉檢查完儀器,過來坐在我身邊,指着萬裏無雲的藍天說,看,彩虹。
世界在那一刻變得好靜,靜到我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和心跳聲。
我就想,婚姻雖然一地雞毛,但惜玉是這麽好的姑娘,我想跟她賭一把。
那次越冬,惜玉陪着我熬過來最黑最寒的極夜,接下來,只要等船來了,過完國慶節,我們就可以回內陸了。我有許多計劃,都沒有對惜玉說,其中最想做的,就是帶她去看伊瓜蘇大瀑布,看瀑布上的彩虹。
阿根廷科考站的朋友告訴我,相愛的人一起去看了伊瓜蘇大瀑布,在這世上就再也不會走散。
但上面來了消息,我不能回去了,因為本來要換我的隊醫突發意外來不了,我只能頂替,又是暗無天日的一年。
我送惜玉上飛機,她很開心,我不想表現得失落或者傷心,破壞她的好心情。
惜玉問我,想要什麽,夏天回來時,她帶給我。
我想了想,搖搖頭,告訴她,只要你平安歸來就好。
我一直在懊悔,如果那天我強行挽留她,讓她不要去,是不是我們的結局就會不一樣?
三級風暴預警,連卡特車都難以開動了。惜玉卻為了能修好通訊設備,以身涉險,沖進了暴風雪裏。
卡特車咆哮着,風和雪也咆哮着,只有惜玉最鎮靜,完成了她的使命。
一起回來的隊友描述意外發生的情形,每每有那個場合,我都回避了。
南極冰縫裏,海冰之下,替我容納了惜玉。
我向組織請假,偷偷去了離惜玉發生意外最近的海岸線,甚至徒步跨上了一塊浮冰,那冰上有只正要下水的企鵝。它好像被我打斷了行動,撲棱着鳍,有些警惕地看我。
我卻傻傻地問它,你見過惜玉嗎?
你如果見過她,就叫一聲吧。企鵝盯着我,真得叫了一聲。
我一直在醫別人,結果卻連自己都醫不了。
最後悔的是我還沒有問過惜玉,願不願意做我的女朋友,願不願意嫁給我。
我覺得總該有人記得我和她的事情,否則,這一切不就會随着我倆消失,那就都消失了嗎?
南極的風,是她陪我吹的,我怎麽都不會忘記,
風,替我吻吻這片土地,吻吻在這裏長眠的,我的愛人。
Ming于203x.12.7/
一段塵封在這荒蕪冰原裏的深沉愛戀,竟是這樣,無意的,震顫的,在他們面前呈現。
齊情握着這張信,覺得沉重無比。
他低低喊了聲徐幻森的名字,然後從那信上仰起臉,流了滿臉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