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116.

齊情揉了幾下眼睛,試圖撐起身體,但一陣劇痛從左腳傳來,迫使他只能再度躺平。環顧四周,除了白,就是藍色的冰晶,頭頂上有一道陽光從罅隙射進來,冰壁光可鑒人,并沒有可供攀岩向上的落腳點。

等到最劇烈的疼痛過去,他咬咬牙,向上張望,發現這裂縫并不算深,算得上不幸中的萬幸。卯足勁,開始呼救,可頭頂上方豪無回應。

裂縫狹長懸頂,如果白毛風再刮起來,很有可能會卷起冰雪,掩埋住裂口。

左腳腕大概是骨裂或者骨折了,因為身體的溫度不停流失,他已經對痛覺遲鈍,心裏逐漸湧出後怕。試着爬行了兩米,發現這地下竟有許多冰隙,就像一道道岔路口,每一個都深不見底,泛出幽藍無情的冷光。

他張着嘴,目瞪口呆,意識到自己這回是徹底遭到大麻煩了。

徐幻森發洩完,整個人塌陷在雪中。雷恩不知何時,來到他身後,将他一把拽住,往回拖。

“太危險了!”雷恩說,“再觀察一下,看接下來該怎麽實施援救,實在不行,我們得按照《南極條約》.....”

徐幻森猛地掙開對方,紅着眼,反抓住雷恩的衣領,惡狠狠打斷:“別跟老子扯有的沒的!不惜一切代價把他給我弄出來!接下來不管出什麽事,所有責任都我來擔!你不是號稱特別牛逼的專家嗎?怎麽連危險的預兆都沒發現?你他媽到底靠不靠譜?!不想幹,就給我滾!”

雷恩指了指不遠處的攝影機,徐幻森這才意識到,錄影仍在進行。

“還錄個屁!”徐幻森松開雷恩,轉向攝像,噴射怒火,“你他媽這麽盡職幹嘛?人都不見了,還錄個Jb錄!”

雷恩面色不虞,卻還是盡量心平氣和道:“徐先生,這可不是兒戲,如果胡亂營救,不顧其他人的安危,是十分不妥的。”

徐幻森愣了一下,沒響。

如果齊情在這裏隕了,那他也沒資格回去了。意外的發生,沒人願意看見,畢竟誰都無法預料,他一個勁在兒這質疑發火的确無濟于事。

緩了片刻,徐幻森終于冷靜下來。他神情冷峻地盯着雷恩,一字一句道:“你先指揮其他人去安全區域待命,再協助我,我去救他。”

齊情不知道自己到底躺了多久,時間的流逝沒了計量,好像一分鐘都有半個世紀那麽長。他只能絕望地仰起頭,一眨不眨盯着唯一出口——頭頂上的裂縫。

他開始回想上過的培訓課,有沒有關于人掉進冰裂縫後的自救方案。結果,腦子一團亂麻,根本揪不出一星半點兒有用的信息。

太陽線貼在地平線慢慢蝸行,白毛風刮起來了,風從縫隙裏裹挾着淅淅瀝瀝的雪晶墜落,砸在齊情臉上,陰冷潮濕。

齊情拼盡力氣,移到冰壁邊緣,大口大口喘着粗氣。他試圖徒手折斷大冰柱,好墊在身下,增加高度,說不定能起點兒作用。他還想要不幹脆刨出一個雪堆,再慢慢爬上去。空想不如實幹,齊情一橫心,開始刨雪。為了加快速度,他脫掉手套,直接開幹。但因為體力不支,體溫下降,很快,他便慘白着臉敗下陣來。得不償失,脫掉手套的十指,因為長時間浸在寒雪裏,開始呈現凍傷專屬的青紫色。

“艹——”齊情向後一仰,放棄似地躺在地上,胳膊下還硌着一塊他之前掰斷的冰柱,呈放空狀。

“我是不是要死了啊——”齊情邊說邊換了個姿勢,把冰柱當人似的抱緊。

“欸,我還沒活夠呢,”齊情乜了一眼懷裏沉默的冰柱,“徐幻森,我都沒跟你一塊兒抵達南極點呢。”

隔了一會兒,他繼續自言自語:“爸爸和老爸要是知道我出事了,肯定會急得不行吧......尤其是爸爸,天天操不完的心,從小到大,就沒見過有像他這麽愛管閑事的家長!還有邢望海,肯定要罵我,說我是個傻/逼......還有我的粉絲,肯定又要罵你們節目組了,絕對黑掉你們官博,屠掉你們廣場,把你們罵得狗血淋頭......但誰讓你來拜托我呢,我怎麽會拒絕啊,你說是不是啊徐幻森,啊?我這就叫為愛走鋼索,忒偉大、感人,啊對不對?還沒動身時我就想,南極,多浪漫啊,世界的另一端,我和你,逃到哪裏都是冰天雪地。你再不願意也得配合我吧,說不定,多相處相處,會覺得我真不錯呢,再說不定,我們假戲真做,就談起貨真價實的戀愛了呢。哇,南極之戀,多棒啊!”

說到這裏,齊情忽然哽咽起來,“......要是我真沒那個運氣,在這裏死了......你不要有負擔,我不會怪你,我會跟爸爸他們托夢,要他們也不要怪你,一切都是我自願的,我不後悔。雖然對不起粉絲,偷偷喜歡上了別人,但徐幻森,從遇見你的那天起,我就沒後悔過......有時候會想,你有什麽吸引我呢,有很多,也可以說完全沒有。非要說的話,那就怪緣分吧,說不定我上輩子欠了你情債,這輩子就來還債,不可避免地喜歡你。那天,從補給屋出來,我走在你後面,盯着你的背影,忽然覺得自己很幸運,至少比惜玉和Ming幸運,畢竟你知道我喜歡你......Ming想跟惜玉一快去看伊蘇瓜大瀑布,我呢,其實也有個願望,那就是和你一起去看次極光。你知道嗎,芬蘭人認為極光是鯨魚在海裏翻騰,掀到天空的波光浪影,情侶們一起看見極光,就能收獲幸福。我知道你不相信這些,但人啊,要是連點相信都沒了,不就活着太無趣了......”

聲音漸漸弱了下去,他閉着眼,彷佛被安置在神龛上,一縷陽光打在他安然的臉頰,模糊了這一瞬,好似黃昏和黑夜的邊界,狗與狼的時間,天地消沉。廣大的消沉,回繞在無垠空白之中。

風雪即将散去。

齊請一動不動,就像睡着了。

徐幻森降下去的中途,覺得有一種類似潛水的感覺湧上來。他死死盯着下方,眼睛四處逡巡,終于看見一個高大蜷縮的輪廓,驀地呼吸停滞,現在又有了溺水感。

登山繩緊繃在空中,像一道筆直的刃,牽連着他們的生死。腰間的對講機滋滋作響,雷恩在問他,怎麽樣。他深呼吸,穩住氣息回,已經看見人了,再放一點兒。

觸到底後,他顫抖着手,花了好一番功夫才解開登山扣。

盡管這裂縫之下空曠無比,可徐幻森仍然呼吸不上來,覺得沉悶擁擠,大約是害怕過了頭。

他小心翼翼地邁步,向背朝他的齊情走過去。

不會有事的,徐幻森攥緊拳頭,心裏默想。可他為什麽這樣安靜?安靜得像一尊靜默的雕塑,封存在冰之下。

“齊情。”徐幻森背後發涼,膽怯地喚他,聲音不大,但足夠清晰。

齊情不響,沉默地占據着這個裂縫下的空間、時間。

徐幻森開始慌了,不管不顧地撲到齊情身邊,無與倫比的恐懼侵襲了他。

不會的,不會的。他在心裏暗示,他不會出事的。雖是這樣強調,可腦子像被推土機碾過一般,混亂不堪。

他伸手去抓齊情肩膀,想扶他起身。齊情全身上下被凍出一層薄薄的堅冰,像是罩了層透明铠甲,讓他看起來不太真實,毫無生機。

“齊情——齊情——”

徐幻森強迫自己鎮定,他的心在冷掉,身體卻熱得發燙,如同置身在冰與火的地獄。

“齊情——齊情——”

一聲又一聲,不停歇,發出空蕩的回音。

他終于叫累了,整個人轟然倒向齊情的肩膀。

“不要吓我,好不好?趕快起來,快起來啊!”他緊緊抱住他僵硬的身軀,“我命令你,齊情,起來!起來啊......”

裂縫高高懸在他們的頭頂,俯視着他們,好像在看兩枚不知自己命運輕重的棋子。

齊情的睫毛顫了顫。

“你在哭嗎?”

徐幻森猛地一抖,彷佛有一陣電流剛剛淌過全身。

“你是在為我哭嗎?”

齊情睜開了眼,盡管他的身體冷如寒霜,可他的目光那樣滾燙。他的目光還在上升,上升,與裂縫對峙,然後再降下來,溫柔地包裹他。

“徐幻森,我相信你會來的。果然沒錯……你來了。”

“我來了。”徐幻森哽了哽嗓子,“是我沒有照顧好你……我食言了,我的錯……”

齊情搖了搖頭,“不要自責,你先扶我起來,我腿好像摔斷了。”

徐幻森這才注意到齊情的傷勢。

齊情發現他擔憂的目光,立刻寬慰道:“我還能忍,你沒事吧,之前塌方,你沒傷到哪裏吧?”

明明是他所處的境地更加危險,卻還能分出神關心自己。徐幻森好不容易咽回去的眼淚,又生生湧了出來。這是頭一次,他會這樣火辣辣的疼。疼得抽泣。

“徐幻森,你說,如果我們在這裏死了,算不算殉情啊?”

“呸呸,說什麽喪氣話呢,”徐幻森止住眼淚,對齊情翻了個白眼,“老子不要命來救你,你就得跟我好好回去!”

“好。”齊情笑起來,靠過去,擁住他,将所有的歡喜和愛戀都倚上去。

攙扶着齊情一瘸一拐走到原先降下來的位置,徐幻森發現,齊情使不了力,沒辦法靠登山繩爬上去。他想了想,然後用對講機呼叫雷恩。

“來,騎上來。”

徐幻森替齊情系緊扣帶,又仔細檢查了一遍繩索是否堅固,朝對講機說了聲“Ok”,然後緩緩蹲下身子,拍了拍肩膀。

齊情瞪圓了眼睛。

“還愣着幹嘛,趕快啊,待會兒要是又刮風下雪可不得了。”

“我挺重的......”齊情嗫喏,“......我比你重,你知道吧。”

徐幻森蹙眉,催促,“都什麽時候了還在乎這些,怎麽,你怕我扛不動你啊?我好歹也是個一米八的大男人,這點兒力氣還是有的。別廢話磨蹭了,趕緊的!”

“行吧。”齊情看着他堅定的眼神,嘆了一口氣,踉跄地分開兩腿,跨騎在徐幻森肩頭。

徐幻森雙臂扣緊齊情的小腿,憋着勁兒,開始一點點出力,往上擡起齊情。好在雷恩也在上方收繩子,分擔了一部分重力。

齊情聽見徐幻森在下方喘着粗氣。他偷偷看了他一眼,卻只能看見他的發頂和鼻尖——頭發上結了一層冰晶,卻還是烏泱泱的黑,鼻尖紅彤彤的,他不能想象世上還有比此時更美的畫面。

徐幻森将他暖回來了,他來救他,不顧一切。風灌進他的眼睛,淚水從他心裏漲潮,從眼角流出。

裂縫不再是裂縫,寒冷困苦結束,成為真正的出口。

他們就要抵達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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