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130.
齊情久久坐在醫院長廊裏不願進VIP休息室,他沒料到這個夜晚會像一塊隕石,如此狂妄、血肉橫飛、不假思索地砸向了自己。他以為聽取勸告就能偃旗息鼓,放自己和徐幻森一條生路,可陰差陽錯,意外厮殺過來,将無辜的邢望海牽連。
他充滿了內疚和自責,連徐幻森叫他都聽不見。
“要不要聯系他的家人?”徐幻森好聲好氣地問。
齊情這才眼神聚焦,反應過來。
葉嶺在外地出差,唐一曲正在加班開會,葉彌身在美國,更是鞭長莫及。韓炜一接到消息就往醫院趕,齊情見着他,喊了聲爸,眼淚啪嗒啪嗒地直往下墜。他語無倫次地描述當時的情況,徐幻森在旁搭腔,替他補充細節。
“沒有生命危險,但在急救治療,醫生說,背部有輕微燒傷,身體多處骨折。”
韓炜對徐幻森點點頭,掏出手機打了幾通電話,大概是在向誰彙報情況。恰好有護士過來,韓炜抓住對方,仔細詢問一番,得到确定無疑的答複後,凝重的表情才漸漸舒緩。
邢望海還在手術中,他們只能等待。
韓炜轉向齊情,忽然問:“為什麽會想去那裏?”
齊情一愣,下意識往徐幻森身邊挪了挪。作為藝人,随便去公衆場合這一行為本身就不嚴謹,現在出了事故,自然後怕。
“是我,”徐幻森突然說,“我叫齊情出來的,沒想到邢望海也跟着。”
“你?”韓炜蹙眉,“你找他做什麽?”
徐幻森拿不準唐一曲有沒有向韓炜透露他和齊情的關系,索性硬着頭皮張口胡來,“之前因為我害齊情受傷了,心裏一直過意不去,想賠禮道歉,就約他出來......”
“賠禮道歉去酒吧?”韓炜眉頭擰得更深了。
“老爸,不是的......”齊情心一橫,不再打算做那只将頭埋進沙子自欺欺人的鴕鳥,和盤托出,“我和他分手了,心情很低落,因為馬上又要飛,所以想要望海陪我去酒吧排解排解。”
韓炜想也沒想,“他?”
齊情巴巴望着韓炜,然後指向徐幻森,“就是他。”
徐幻森尴尬不已,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他用指甲刮了刮鼻尖,讪笑。在韓炜面前被揭露讓他覺得怪異非常,總像是被偶像抓了現行——換牆頭再反水,盡管韓炜根本都不知道他曾經那點兒崇拜的小心思。
韓炜當場噎住,難怪唐一曲把齊情從南極弄回來後,家裏氛圍老是莫名其妙的緊繃,原來背後還有這麽一出鬧劇啊。
他們同時陷入沉默,直到醫生從手術室走出來,三人立馬像得了赦令,團團圍上去,才打破這堅硬的僵局。
邢望海被推出手術室後,短暫清醒了一下,模模糊糊中聽見了齊情和韓炜的聲音,可他沒有力氣,也根本發不了聲。他覺得自己像是在下沉,在漫長的下沉過程中變得幹涸,許多東西從他身上流了出去,徒勞萬分,瀕于潰散。他很快閉上了眼,再次進入昏睡狀态。
冬季的天亮得晚,再加上陰天霧蒙蒙,讓人更是提不起幹勁。
徐幻森陪着齊情在休息室坐了一宿,韓炜中途不停出去,反反複複打着一些電話,語氣時而高亢時而沮喪。
VIP休息室很快聚集了一堆人,有星聞傳媒公關部的,還有從薄荷色譜那邊抽調過來幫忙的。
徐幻森大概意識到他們在忙活什麽了,一是要封鎖消息,二是要出對策,如果一旦走漏風聲,該如何應對。
葉嶺到了,隔着ICU病房玻璃,瞥到邢望海整個上身都被紗布包裹,仿若木乃伊,右胳膊和一條腿分別打着石膏,看起來觸目驚心。惟有那張臉,還算完好,逃過一劫,像初生嬰兒一樣陷入沉睡。
韓炜走到他身後問,要跟葉彌說嗎?
葉嶺轉身,盯着他,疼痛的目光幾乎也要戳痛韓炜,“老韓,你說這是不是因果報應,當年邢蘊害了那一家人,所以現在全部都要報複到小海身上了嗎?如果不是你們一直護着齊情,任他妄為,小海也不會攤上這些事......他已經夠難了,為了跟疾病抗争都快耗了半條命......大姐把他托付給我,結果,我還她的是什麽?你來告訴我......我怎麽開口......”
韓炜啞口無言,玻璃之後的監測儀器發出嘀嘀聲,宣告着殘酷現實。
“那就讓我來跟她說。”不知何時,唐一曲悄無聲息地站在了韓炜身側,平靜地盯着葉嶺道。
葉嶺對着他冷笑,“當年我和大姐一致反對你們收養那孩子,你倆倒是同情心泛濫,充耳不聞我們的警告。現在好了,看看,睜大眼睛看看,如今躺在裏面的是誰,是小海,小海要被你們的好兒子害死了!”
唐一曲面無表情,“你們那是封建迷信,這是意外,跟齊情無關,我們誰都不願意看見這種事情發生。”
葉嶺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彷佛不相信眼前這個男人會如此冷血。果然,當年在雪場他就看透了他,自私自利,不近人情。
“夠了,”韓炜有氣無力地插話,“葉嶺,木已成舟,現在再來追究以前到底做沒做對,沒有意義。小海出事,你以為我不心痛嗎?你是覺得這些年來,我和老唐做得都是虛的嗎?我将小海視如己出,對他跟對齊情一樣,從來沒有偏心過誰。他倆無論是誰出了事,都是在剜我的心啊......”
唐一曲默默攬過韓炜的肩膀,在他耳邊低聲安慰,“別說了,交給我來安排吧。”
葉嶺看着他倆,沉默了一會兒,不情不願開口,“唐一曲,說話算話,你親自跟我姐解釋吧。”
131.
葉嶺走進休息室時,徐幻森正在勸齊情去休息。齊情見有人進來,發現是葉嶺後,怯怯地喊了聲舅舅。葉嶺沒響,只是冷漠地瞥了他一眼,徑自找到一張沙發,坐下來。不到幾分鐘,就有人圍上來,開始彙報一些數據和輿情。
“——上了社會新聞,傷者均是化名,沒有暴露身份。”
“——但是,在貼吧還有一些論壇裏,有人提到了齊情當晚在那兒出現,引起轟動,正在删帖......”
“——有些營銷號過來問了,說手裏有照片,要開價......”
這時,唐一曲跟韓炜也走了進來。
“葉總監,”唐一曲撥開人牆,“齊情那邊的消息,我差不多都快删完了,目前網上還沒有人爆料,說看見小海當晚在酒吧出現,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吧。接下來,就是要看怎麽向公衆交待,如果延長了他倆的停工時間,怕有人會肆意聯想,煽風點火。”
葉嶺皺皺鼻子,“這些我比你清楚,用得着你來教我?!”
韓炜拉住唐一曲袖子,朝他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別吵架,心平氣和點兒。
唐一曲拍拍韓炜的手,對着葉嶺聳聳肩,然後說:“如果有我能夠幫得上忙的地方,悉聽尊便。”
齊情不太明白這劍拔弩張的氛圍是怎麽回事。他只好喊了兩聲爸。
韓炜率先轉過身,走到他和徐幻森面前,“崽崽,先回去吧,讓徐先生送你回家,好不好?”
“我......”齊情想說些什麽,卻被韓炜嚴厲的眼神喝退,只好改口,“那、那好吧。如果望海醒過來了,你要第一時間告訴我。”
“當然,”唐一曲走了過來,面向徐幻森,“那就麻煩你了,徐總。”
無論是出于對韓炜的崇拜,還是對唐一曲的忌憚,或是對齊情的私心,徐幻森怎麽都不敢怠慢。他哄着齊情上了車,又哄着齊情吃了飯,然後哄着齊情去沐浴更衣。就差沒使勁溫柔解數,将齊情哄上床。當然了,只是單純的上床睡覺,休息而已。
他正在幫齊情吹頭發。齊情張着嘴,說了些什麽,但吹風機噪音太大,沒法聽清。關上吹風機,徐幻森問,你說什麽。
齊情眼中無光,喃喃,要是我不提議去那兒就好了,就不會發生這麽多事。
“這不關你的事,誰都不知道那裏的消防有問題。”
“是我害了他吧。”
“不是你。”
“是我,就是我,要不然舅舅進來時,為什麽要那樣看我,他從來沒用那種眼神看過我。”
其實從南極到昨晚,徐幻森早已對齊情生出了患難與共的感覺。他把齊情抱在懷裏,緊緊箍住他,将他當作身體的一部分。他疼,他也會跟着一塊兒疼。
“你沒有做錯任何事,你是無辜的。”
“我是無辜的嗎?我真得是無辜的嗎?”齊情忽然放聲大哭起來,哭得撕心裂肺。
徐幻森不停重複,像一個對忏悔者寬宥的神父,肯定他,“你是無辜的。”
齊情不信,可他又不得不信。他的身體更深地紮在了徐幻森身上,汲取他的溫暖,汲取他的寬慰,才能救活自己。
徐幻森疲乏不堪,即使倒在床上也沒睡踏實,不僅僅因為齊情在他身旁輾轉反側。還有一個念頭積在腦袋裏——他應該告訴楊鷗嗎。網上的輿情把控很嚴,目前無人洩露。只有社會新聞報道了這則酒吧失火消息,內容略過了不少,普通的像這個城市任何一處都會發生的意外。
第二天起床,面面相觑,發現對方眼下都挂着青色。
齊情一直等到下午都沒等來韓炜的電話,他對徐幻森說,自己還是想去醫院一趟。徐幻森經不住他磨,只好答應,驅車送他。
還沒走到休息室門口,裏面就傳來了騷動。
徐幻森扶着齊情,倆人同時駐足,互相交換了個眼色,悄悄移到虛掩的門邊。
正是下午三點,室內窗戶裏流進來最璀璨的一束陽光,陽光中,站着一高一矮兩個影子,近似于透明。
那是韓炜和葉彌。
葉彌仰着臉,淚痕挂在眼下。韓炜耷拉着腦袋,一副頹像。
“韓炜,我怎麽說的?我當初怎麽說的?”葉彌抓住韓炜的衣襟,使勁搖晃,好像只有這樣,她才能平息體內的痛苦,“那孩子是災星,對不對,他會害了小海,是不是?他就是那一家人的怨恨、索命鬼,他借屍還魂,就是為了報複我們啊!你為什麽就不肯相信啊?我都去算過命了,哪一點沒有吻合?你和唐一曲嘲笑我,說我迷信,還要跑到香港去找大師,改風水,我是為了什麽這麽盲目,難道不是因為自己的孩子嗎?你懂不懂啊?!你根本就不懂,你根本就不能理解我十月懷胎生下他的痛苦,也不能理解我作為母親的擔憂,因為......你根本就沒經歷過!你不是女人,你體會不了我經歷的痛苦,我怎麽那麽天真,還奢望你能理解?!”
韓炜沒有反駁,任由她扯着拽着發洩。他知道,如果一個人不是真得怨恨,真得痛苦,就不會這樣走投無路,像子彈掃射,恨不得人人都成為亡魂,陪她殉葬。
“對不起,葉彌。”韓炜小聲地道歉,“我的失誤,沒有照顧好小海,但我求求你,不要恨齊情,這跟他沒有關系,他沒有錯,他也只不過是個可憐的孩子。更何況,是邢蘊毀......”
“我不要聽!我不要聽!”葉彌大聲地喊起來,那些本以為消逝的怨與恨再度回歸,填充她身體裏的每一處毛孔,她的嘴已經不是她能控制的了,她說得毫無懷疑,幾乎就是當作結論:“是他,就是他,他害了小海。我不會放過他!”
她的話語是那般凄厲,一步一步從陽光裏走出來,像一條游走的蛇,順着門縫擠出,攀上齊情的腳踝,再直接一口咬在了他胸口,害得他全身麻痹,動彈不得。
這條蛇蜿蜒繼續,在他身上游走,将他逼上窮途末路。
“我害的,是我害的,我不是無辜的。”齊情魔怔似的,只知道重複這句。
“齊情......”徐幻森觸到他的手,想要去抱他,穩住他。
齊情驚恐地擋開,抱住頭,緩緩蹲下。他的肩膀顫抖不止,好像兩只離線的風筝,在狂風驟雨中不受控制,即将墜落或者摧毀。
“我記起來了,徐幻森,”齊情忽然擡頭,猙獰卻悲傷地笑起來,“我害死了媽媽、爸爸、哥哥......他們都是我害死的。現在還有望海,他也是我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