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陌生感
回到家那天,陳超放下行李箱就去敲響了叔叔家的門。叔叔家和陳超家是從一棟老房子的兩端伸延出來的,老房子拆了大半,如今在兩棟新房中間,只隔了一間老房子的客廳。祖父開的門,祖母也在家,他們知道陳超那天回來,臉上挂着笑容,但還是有一絲不自然的表情被陳超抓住,或許那是一種陌生感,熟悉的陌生感吧。
遷戶口是一件異常麻煩的事情,哪怕落後的中國社會也已經是信息化社會,哪怕相關部門也已經是與時俱進的信息化部門,但這些方便人類的高科技總是與普通百姓有緣無份,占不到一點便宜。
那些天,從福建到重慶來回幾下之後,陳超總算是找到了所有的部門,蓋好了所有的章,辦妥了所有的手續,從兩邊的戶籍部門拿到了這兩張印着紅色大章的證,一邊是要準遷證,另一邊是要遷移證。本來陳超想人先回去,把戶口暫時放在重慶。但母親堅決不同意,執意要先把戶口遷回去,人在回來,好像這戶口比他的人還重要。
所以,陳超從六月底準備回來,因為戶口的事情把時間磨到了七月底,才帶着那張戶口遷移證真正回來。因為遷移證的失效性,回來第二天,母親便領着我,揣着那張遷移證,一起去了鎮上的派出所戶籍部。
搭上汽車,沿着省道公路,繼續往東行駛。陳超望着窗外的田野和山林,以及中途穿梭而過的村莊,心中感概萬千。他是多久沒有走過這條公路了,公路兩旁的事物什麽時候變得如此矮小擁擠了。
想當年,陳超就讀初中的時候,這條路是多麽的寬闊,當時的他我就像是從井底跳出來的青蛙,覺得視野好大好大,可當時的陳超萬萬沒有想到,他只不過是從一口小井跳到了一口大井裏而已。三年又三年,陳超一級一級地跳,一口井比一口井大,沒完沒了。現在,他回到了最小的那口井,追尋着失去的時間。
在派出所戶籍部,母親和那裏的接待員說起了戶口和工作的事情來。早在幾年以前,大家都盼着可以脫離農村戶口,紛紛尋求機會把戶口遷到了城裏,凡是考上大學的人,幾乎都把戶口遷到了大學所在的城市。仿佛這個農村戶口就代表着你是農民的身份,而農民身份就是當今社會最低下、最卑微的階層似的。母親就是這樣認為的,但陳超不覺得是這樣。
農民作為一類職業,幾千年來,形成了代代相傳的勤勞、淳樸的本性。陳超出生在農村,祖祖輩輩都是農民,從十歲開始,他就開始務農,至少是當了六年的農民,他這一輩子都擺脫不了農民的身份,但陳超引以為豪。看看現在的農村,已經沒有人願意把自己的戶口遷到城裏了。甚至已經把戶口遷到城裏的,正準備着遷回農村,像他一樣。
當然,陳超不是為了分一塊土地,才把戶口遷回農村的,而且他也很懷疑他們會不會分他一塊地。陳超之所以答應母親把戶口遷回來,是避免一些麻煩,把戶口挂靠在人才市場,一些手續不說,每年還要繳納挂靠費。呵呵,人才市場,竟然會有這樣的用詞出現在現代社會,不愧是經濟時代呀,陳超可絲毫不覺得這人才市場與那人口市場有什麽區別。也許有人還會問,那陳超以後想在城裏買房怎麽入戶呢?他想說的是,去你的商品房,哥可是要立志成為田園詩人的。
談起陳超的工作,母親就顯得難以理解的樣子。當年,陳超高考報志願選擇工科裏的機械設計制造及其自動化專業,她十分的滿意,因為大家都對她說,這個專業很好,非常适合男孩子,就業率好,工作穩定,靠技術吃飯,越老越吃香。然而,大學畢業之後,陳超在制造行業并不安分,走馬觀花似的工作了三年後,他已經徹底厭倦了工業技術這個香饽饽。母親以為是陳超學的專業不好,說後悔當初不應該選擇這個專業。從派出所坐車回到家裏,陳超糾正說,不是這個專業的問題,是他自己的問題,是他不喜歡工業技術,是他不适合讀這個專業。母親聽了,便好脾氣地安慰陳超,說沒關系,現在報考研究生的時候,你好好想清楚,重新選擇一個準準的專業。
說起報考研究生,論壇上,有一戰、二戰,甚至三戰之說,而陳超卻經歷了長期的內戰。從二零零九年開始,斷斷續續,他想過各種可能的專業,哲學,物理,新聞,歷史,文學。陳超開始厭倦自己的三心兩意,有時候會覺得自己終将一事無成。但大部分時間裏,他卻是自信滿滿,仿佛下一個瞬間,自己就會成為一個哲學家,一個物理學家,一個寫作家,一個歷史學家,或是一個文學家。但母親卻十分現實,她提醒陳超說,自古那些大家前半生都很貧寒,那她得等多久才能享陳超的福呢!
于是,陳超和母親達成了一個折中的協議,先有一份工作,再努力成為大家。既然陳超不想再回制造業,于是他選擇了當一名教師,畢竟他還是有一點教學經驗和知識儲備。可是要當一名教師,他的知識儲備都是理科的,所以只能選擇當一名理科的教師。于是,陳超選擇了物理學,一邊當物理學的教師,一邊報考理論物理學的研究生。這個想法貌似是和母親交談之後的共同協議,但其實,陳超似乎早在重慶就已經深思熟慮了,要不然他也不會把所有書籍丢在重慶,單單把物理學的考研資料帶回家來。因此,那一個月的時間,陳超都埋頭在了普通物理學和量子力學的知識裏面。
陳超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農村的生活,準确說,是沒有一個詞能恰當去形容農村的生活。天氣晴朗的一天,伴随着朝日的霞光,寧靜的村莊在炊煙袅袅之中清醒過來。年輕人上山下田,開始了一天的農活。老人們多半呆在家裏,搖着枯黃的芭蕉扇。孩子們四處串門,呼朋喚友。到了旁晚時分,夕陽懸挂在山頭,炊煙袅袅下的村莊漸漸陷入夜幕當中安睡。夏季的旁晚經常迎來一場雷陣雨。特別是臺風天,雖然臺風跨越崇山峻嶺來到這裏,已經十分虛弱,但對于那些弱小的農作物而言,臺風的摧毀力仍然不可小視。
這天,第12號臺風“潭美”在福建沿海登陸,來到閩北建州時,全村近半的農作物長豆被摧亂。陳超親眼見到,年輕人連夜騎着兩輪車,開着拖拉機,去往田地裏,整理摧亂的長豆,以确保明早的收成。母親說,農民靠天吃飯。有時候,陳超感覺不到自己生活在農村,沒有田園的浪漫。這是一群生活在農村的城裏人,他們想要擁有城裏人一樣的生活,卻只能依靠農村的物質條件。
倘若他們不去奢望那些浮誇的城市生活,不用想着那些名牌的生活用品,不用想着在擁擠的城市裏買一套小區房,不用想着有一輛進城方便的四輪車,不用想着給孩子買高檔的奶粉,不用想着讓孩子上最好的學校,不用想着孩子長大後拜托農民的身份,不想變成一個真真正正的城裏人,那麽他們一定可以過得更好,至少一定過得比城裏人要好,因為他們有高品質的空氣,他們有無污染的水源,他們有最健康、最新鮮的食物,他們不用不辭辛苦去鄉村進行徒步旅行,因為他們就生活在別人的旅游區。陳超想起院子裏的那顆種植三年的紅棗樹,他多麽想陪着它一起成長、老去。
沒有上班的日子,轉瞬即逝。很快,回到家裏已經半個月了。陳超想起第一次遠離家鄉是去長沙讀大學。那時,他仍然對未來的一切充滿希望,學業,愛情,財富,還有自由。長沙,那将是他迄今的人生裏最遙遠的旅程。甚至,打出生以來十九年的時間裏,他竟然都未曾離開過一個小縣城,這是多麽的可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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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他總算有了這麽一次機會,他将要跨越兩個省份,到一個他毫無所知的城市。這是一個要在火車上颠簸十五小時的旅程,而此前那唯一一次做火車的經歷,只花了四個小時的時間。他覺得,新的生活即将開始了,他的未來,他的一切,會是在長沙,至少,不是在這個小縣城。他拖着行李箱,從縣城的東站走出來。之後,他徑直坐上了前往火車站的公交車,好像懶得在這片土地上多走一步。
公交車穿過縣城的市區,他難免還是看了一眼那座伫立在市區中心的鼓樓。那是這個縣城的标志性建築,它無時無刻提醒着在路上的人們,這個縣城曾經也是一個帝都,也曾經有過輝煌的時期。但即将離開的他并不以為然,對他而言,這裏現在就只是一個暗淡的小縣城而已,不是什麽帝都,沒有任何輝煌。就連眼前這座鼓樓也并非古樓,而不過是近幾年重建的新樓,那古樓早已經被抛棄和毀滅了。想到這,他突然覺得眼前這座東西就像個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