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也比不上您這份兒賤

大清早的時候,瓊樓到處都靜悄悄的,沒有聲音,人們忙碌了一夜,這會兒正是最清靜的時候,靠近角門的偏僻位置有一排下人房,傳來吱呀一聲,門被打開了,一團人影從裏頭走出來。

那真的是一團,好似個胖乎乎的棉花球,穿着淺蔥色的衫子,正一邊挽袖子一邊往外走,細細一看,原來是個少女,臉頰微微鼓起,跟胖胖的包子一般,簡直看不清原本的模樣。

但是勝在膚色玉白,一雙眼睛如浸在清泉中的黑玉,十分漂亮,令人見了便覺得舒适,不難想象,若是她瘦下來之後,樣貌或許也差不到哪裏去。

她眼下雖然胖了些,但是皮膚白生生的,細皮嫩肉,也不算難看了,總讓人想起年畫上的胖女娃娃,瞧着有幾分可愛的氣質。

她還沒走出幾步,旁邊的屋門開了,走出一個年紀大些的少女來,叫住她道:“奴兒,你要去後廚麽?順便幫我帶一盆熱水回來。”

林奴兒翻了一個白眼,這才轉過身,面上換上笑模樣,道:“秋玉姐姐,姑娘眼看就要起了,昨兒晚上有貴人留宿,我得趕緊着去伺候呢。”

秋玉嗤了一聲:“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伺候的貴人呢,巴巴地着急,她這會兒肯定還沒起來,你先替我打水。”

林奴兒笑而不語,秋玉頓時明白了她的意思,氣呼呼地扔下一句:“等着。”

她進了屋,去而複返,手裏拿了幾個銅錢,兇巴巴道:“喏,夠了嗎?”

林奴兒立即笑起來,一雙黑玉似的眸子彎成了新月,她接了銅錢,笑意盈盈地道:“好姐姐,您只管等着便是,奴兒這就替您打水來。”

與之前的态度截然不同,秋玉簡直被她氣笑了,伸出纖纖的指尖戳了戳她的額頭,笑罵道:“見錢眼開的小東西,這會子倒知道叫好姐姐了。”

她說着,又問道:“你這些年跟着咱們的頭牌姑娘,就沒撈着些好處麽?眼皮子怎麽總是這樣淺?”

林奴兒眨巴眨巴眼,她這樣看着人時,就顯得眼神清澈如水,十分真誠,道:“奴兒只是個伺候人的,不求什麽好處。”

秋玉望着她那雙眸子,心中忽而一動,伸手捏了捏她鼓鼓的軟綿綿的臉頰,道:“你若是瘦一些就好了,頭牌哪裏輪得到她做?”

林奴兒連忙往後仰了仰頭,把自己的臉頰解救出來,笑着道:“秋玉姐姐高看奴兒了,奴兒哪有那種本事?時候不早了,奴兒該去後廚了。”

秋玉看她笑起來見牙不見眼,心想自己方才也是魔怔了,就她這樣的,哪裏夠得上資格做瓊樓花魁?做花魁的丫環還差不多,遂懶懶擺手:“快去吧,我還等着熱水梳洗呢。”

林奴兒出了院子,把手裏那幾枚銅錢掂了掂,塞進了袖袋裏,往後廚的方向走去,一路上碰見了幾個趕早起來伺候的小丫環,同她們一一打過招呼,林奴兒的人緣頗好,大夥兒都嘻嘻哈哈地叫她奴兒妹妹。

林奴兒也笑,待到了後廚,只見廚房裏頭竈上燒着水,籠屜裏散發出袅袅的熱氣,她揚聲喚道:“孫婆婆?”

竈下慢騰騰地站起個老妪來,輕輕咳嗽着,一邊招呼道:“奴兒來啦。”

林奴兒接過她手中的柴火,道:“我來幫您吧,怎麽只您一個人?小梨呢?”

孫婆婆道:“她昨夜看了一晚上的火,我讓她去後邊睡下了。”

林奴兒把柴火塞進竈膛,熟練地撥了撥火堆,好讓它燃得旺一些,孫婆婆看了一會,轉身走開了,不多時再回來,手裏端了一個盅碗,道:“早上熬好的,趁熱喝了吧。”

聞言,林奴兒扔下柴枝,拍了拍手上的灰塵,接過了那盅碗打開,一股騰騰熱氣升起,肉香撲面而來,那是一碗肉湯,上面漂浮着一層白花花的肥肉臊子,油足有半個指節厚,讓人疑心這碗肉湯是不是用肥肉熬出來的,膩得令人惡心。

然而林奴兒就像是完全察覺不到似的,端起碗來一氣兒就喝了半盅,孫婆婆适時遞過一碗濃茶來,她連忙喝了一口,用苦澀的茶味壓下胃裏的翻騰惡心感,好不容易才喝下去,可不能吐出來。

正在這時,後屋門打開了,一個穿着粗布衣裳的少女走進來,一邊打了一個呵欠,看見林奴兒在,面上露出笑來:“奴兒姐姐來了。”

林奴兒擡頭看了一眼,來人正是小梨,她看起來很瘦,但是模樣十分清秀,林奴兒沒錯眼,神情嚴肅地盯着她看了一會,小梨覺得有些怪怪的,不解道:“奴兒姐姐,怎麽了?”

林奴兒蹙起眉頭,道:“你臉上的痣呢?”

小梨啊呀一聲,連忙摸了摸臉,只摸到一些黑色的痕跡,她捂着臉驚慌道:“肯定是方才小睡的時候蹭掉了。”

林奴兒放下碗,快速揀了一根早已熄滅的冷炭,起身走向她,用那枝炭在她臉頰右側畫出一個圓圓的黑點來,一邊教訓道:“怎麽這樣不小心?我不是早告訴過你,出門之前一定要照一照自己麽?”

小梨縮了縮脖子,支吾道:“剛才一時睡迷糊了。”

她又讨好地道:“是我錯了,奴兒姐姐別生氣。”

林奴兒替她畫好了那一個黑點,搖了搖頭,吓唬她道:“要不是只有我和婆婆在,你早被人瞧見了,到時候叫大娘子把你抓過去接客人。”

小梨果然怕了,又忍不住摸了摸臉,林奴兒怕她把炭粉蹭掉了,打開她的手,兇巴巴道:“下回再也不管你了。”

小梨笑起來:“怎麽可能,奴兒姐姐最心軟了。”

林奴兒翻了一個白眼,哼道:“我才不心軟,關我什麽事情?”

她走到竈臺邊,深秋的天氣,就這麽一會功夫,那碗湯已經沒了熱氣,上面凝結了一層油花,看起來更惡心了,小梨跟着她,嘀嘀咕咕道:“可是每天都要畫痣,太麻煩了,我還總是忘記,奴兒姐姐,不然我同你一起喝湯吧?”

林奴兒聽了,二話不說,把手裏的碗往她面前一送,道:“喝吧。”

小梨瞧了一眼那厚厚的白色油花,胃裏不受控制地一陣翻滾,頓時想幹嘔,她連連搖頭,還退了一步,眼中升起崇敬之色,道:“還是不了,畫痣挺好的。”

林奴兒輕嗤一聲,端起那碗湯一飲而盡,爾後面不改色地擱下碗,抹了抹嘴,對孫婆婆道:“婆婆,姑娘那邊該起了,我先走了,中午再過來。”

孫婆婆一直微笑着看她們二人,這會兒便輕咳着點點頭,道:“好,好,你去吧。”

林奴兒想了想,從袖袋裏摸出幾個銅錢來,遞給她道:“婆婆拿着吧,去看看大夫,總是咳嗽不好。”

孫婆婆不肯要,推辭一番,林奴兒道:“左右我還在這樓裏,拿了錢也沒處花去,這是早上秋玉姐姐給的。”

孫婆婆這才收下了,林奴兒打了一盆熱水,離開了後廚,小梨支着頭坐在門檻邊,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院門處,忽然道:“阿婆,奴兒姐姐是不是想走?”

孫婆婆慢騰騰地往竈裏塞柴火,聞言笑道:“她會走的。”

她沉默了一下,又道:“瓊樓不是什麽好地方。”

小梨認真地點點頭,轉頭看她,道:“我也想跟奴兒姐姐走,阿婆,我們帶你一起,好不好?”

孫婆婆被這看似天真的話逗笑了,她只是嘆息着搖搖頭,不知是不相信,還是不想走。

……

林奴兒把打來的熱水送到了秋玉的房裏,這才匆匆忙忙地往外走,整個瓊樓是一個回字形,最中心是一座高樓,足有三層高,上面挂滿了紅紅的燈籠,夜裏從外面看去,既富貴又華麗,不愧為燕京裏最大的銷金窟,無數的黃金白銀如流水一般花出去,換來各色美人們的垂青歡笑。

在這裏,一擲千金,絕不是什麽誇張之談。

林奴兒進了樓裏,熟門熟路地上了頂層,到了一間廂房前,聽見裏面傳來了令人面紅耳赤的動靜,女子輕|呻,床榻吱呀作響,她早見慣了這場面,十分淡定地在門口垂手候着,在心裏默數着時間。

待那陣子聲音平息下來,林奴兒才輕輕叩門,道:“姑娘,要送熱水麽?”

裏面傳來懶懶的應聲,林奴兒下了樓,吩咐龜|公們去打水來,自己又回了廂房前,門已經開了,裏頭男人不知說了什麽,把銀雪逗得咯咯直笑,道:“真的變傻了麽?”

“那還有假?”那男人懶懶道:“我就在旁邊親眼看着,他抓起那個泥人咬,最後還哭了,這不是傻子就是失心瘋。”

銀雪好奇道:“他那樣的身份,沒請大夫瞧麽?”

男人道:“請了啊,都是無用功,再說了,如今皇上一病,太子昏迷,他的靠山也倒了,誰還有功夫管他?都巴不得他傻一輩子才好。”

銀雪輕輕啊了一聲,那男人又道:“聽宮裏的消息,是說想找個女人來跟他成親,沖沖喜,興許能治他的傻病。”

銀雪驚訝道:“這……嫁給一個傻子?”

男人笑起來,伸手捏了捏她嬌嫩美麗的臉,道:“換你你會願意?”

銀雪連忙搖頭,嬌嗔道:“奴家才不要呢,一個傻子哪裏比得上公子的好?”

林奴兒聽在耳裏,心裏默默道:那肯定比不上禮部尚書公子的銀子好。

男人似乎十分得意,大笑起來,道:“連你都不願意,旁人就更不必說了,那些官家貴女一個個推脫還來不及呢。”

他說着,擡眼正好看見了門邊的林奴兒,道:“你這胖丫頭配他倒是正好,一個醜,一個傻,簡直天生一對。”

林奴兒心裏罵道:那也比不上您這份兒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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