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這人看着好好兒的,怎麽眼……

昨夜點了銀雪牌子的貴人,正是房裏這位禮部尚書家的公子,一個晚上就花了二百兩雪花銀,春宵一度,也不知禮部尚書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去。

林奴兒在心裏暗暗唾棄一番,一邊伺候銀雪梳洗,禮部尚書的公子已經離開了,銀雪擺弄着手裏的玉佩,那玉看起來十分溫潤,雕工精致無比,一看就是價值不菲。

林奴兒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忽聽銀雪道:“喜歡?”

聞言,林奴兒立即垂首,輕聲道:“不,只是覺得這玉好看。”

銀雪笑了一聲,把玉随手扔在了妝臺上,發出吧嗒一聲脆響,林奴兒聽着都覺得心痛,面上卻不顯,繼續替她挽發。

銀雪盯着面前的菱花銅鏡,昏黃的鏡子将兩人的容貌映照出來,她一錯也不錯地打量着林奴兒,道:“我記得你似乎是和我同時被買進來的。”

她說着,轉過臉來,美麗的眼眸望着林奴兒,幽幽道:“那時候,大娘子還說,你生得比我好看,以後一定會是頭牌,怎麽現如今長成了這副模樣?奴兒,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着我呀?”

林奴兒的手微滞,花钿上的寶石便勾纏住了銀雪的發絲,她吃痛低呼一聲,抓起玉篦狠狠砸向她:“蠢貨!笨手笨腳的!”

林奴兒連忙跪下來:“姑娘饒命。”

花钿卻還纏在發絲上搖搖欲墜,疼得銀雪細眉緊蹙,早忘了之前的話,只咬牙罵道:“還跪着做什麽?給我拆下來啊!”

林奴兒趕緊起來,麻利地替她解開了花钿,重新梳好別上,銀雪看她低垂的眉眼,額角還留着方才被砸出來的紅色印子,蹙了眉,沖着妝臺擡了擡下巴,倨傲道:“這玉賞你了。”

林奴兒看過去,見是之前那枚玉佩,頓時覺得額頭也不疼了,高高興興地謝賞道:“謝謝姑娘。”

忙了一上午,待到晌午,銀雪需要小睡片刻,這一段時間算是林奴兒最清閑的時候了,她揣着那一枚玉佩離開了瓊樓,找了一間當鋪進去。

當鋪的掌櫃舉着那一塊玉,對着天光左看右看,恨不得把每個紋路都數清楚了,林奴兒托着腮道:“可透光哩,您老數完了嗎?”

掌櫃嘿嘿一笑,道:“這不是想謹慎點麽?不過林姑娘是老熟客,老朽自是放心,放心。”

林奴兒問道:“您給個數兒?”

掌櫃比了一個手指頭:“這個。”

林奴兒直起身去奪玉,老掌櫃欸了一聲,忙讓開些,一疊聲道:“別急別急,還有得商量,你這玉佩是活當呢,還是死當啊?”

林奴兒道:“自然是死當。”

掌櫃略略湊近了些,低聲道:“林姑娘,老朽就直說了,這玉是不錯,不過你這若是死當麽,我最多只能再加這個數。”

他比了三個手指,林奴兒看他那表情,便知對方疑心這玉佩來路不正,頓時呸了一聲,怒道:“姑奶奶的東西來路正經,要您老來操這份蘿蔔心?”

她搶了那玉佩就走,京師裏頭當鋪多得是,姑奶奶不受這鳥氣。

林奴兒揣着玉佩,一連跑了三家當鋪,那些掌櫃夥計約莫是看她年紀小,報出的價格竟是一家不如一家,明顯是想诓她,最高的也才八兩銀子,比第一家還低了五兩,林奴兒氣了個半死。

她在街頭站了半天,最後扭頭往第一家當鋪走,雖說好馬不吃回頭草,那老掌櫃是惹姑奶奶生了氣,可是她生的氣不值五兩銀子,沒必要和錢過不去,畢竟再攢一攢,錢就快夠了。

林奴兒十三兩銀子賣了玉佩,揣着錢出了當鋪,卻聽長街盡頭傳來辚辚車輪的聲,伴随着驅趕行人百姓的吆喝,林奴兒随着人群擠到了街邊,扭頭望去,只見軍士們簇擁着車隊行來,聲勢浩蕩。

旁邊有人道:“這又是哪家大人出行?好大的排場。”

“這你就不懂了吧?這車上頭的是太子。”

“嚯,不是說太子被叛軍刺殺,受重傷昏迷了?”

“就是啊,算算日子,是該回到京師了。”

林奴兒聽了一會,車隊已經消失在了禦街的轉角處,幾乎看不見了,長街再次恢複了通行,人群熙攘。

她想,這天家也夠倒黴的,病的病,昏的昏,傻的傻,可見這天底下第一有權勢的人過得也不比她快活。

不過這都與她不相幹,林奴兒摸了摸懷裏的銀子,滿足地回到自己的屋子,這屋子很小,原來是堆放雜物的,後來她求了銀雪,才得來這麽一個房間,否則像她們這樣的丫環,是沒資格獨自住的。

林奴兒把桌子下的一塊方磚揭起來,下面被挖空了,裏面有一個古舊的酒壇子,她從袖子裏摸了摸,只摸出一枚銅錢來,丢進那壇子裏頭,發出铛的一聲脆響,然後就是賣玉佩的碎銀子,铛,铛,铛。

林奴兒簡直愛極了這個聲音,清脆悅耳,如同天籁,美妙無比,她又把壇子抱出來,把裏頭的錢仔細數過一遍,确定沒錯,這才心滿意足地放了回去,重新用方磚蓋好,使得外面看不出一絲痕跡來。

這些都是她這麽多年努力攢下來的積蓄,自八歲被賭鬼爹賣進瓊樓抵債,一晃眼又過去了八年,林奴兒小心翼翼地活着,始終沒有忘記,她被強行送入瓊樓的那一天,扒着門檻,看見那個中年男人頭也不回地離開。

她在心裏發誓,一定要活着出去,不會再被任何人這樣抛下。

……

皇宮乾清宮,帝王寝殿。

空氣中散發出一股濃濃的藥味,宮婢們正在輕手輕腳地收拾碗勺,當今皇帝穿着寝衣靠在床頭,雙眼微阖,他看起來顯得憔悴蒼老,透着一股子病氣。

門外有個老太監輕手輕腳地進來,悄聲禀道:“皇上,太子殿下回來了。”

景仁帝緩緩睜開雙目:“派太醫去了嗎?”

“太醫院院首已經過去了。”

景仁帝直起身來:“朕去看看。”

老太監連忙扶住他:“皇上您慢點兒。”

景仁帝病了許久,身體虛弱,待收拾妥當,坐上龍辇時,已是氣喘籲籲,他忽然道:“讓人去把梧兒帶過來。”

老太監立即派人去了,顧梧是今上的第五子,受封秦王,也是太子一母同胞的弟弟,年十七,才思敏捷,文武雙全,容貌性格都是萬裏挑一的好,十分受皇帝的寵愛,但那都是之前的事情了。

就在兩個月前,秦王失足落馬,跌壞了腦子,醒過來時已經變得癡癡傻傻,心智宛如五歲稚童,甚至很多人都不認得了,太醫們花盡了心思,秦王的病卻仍舊沒有起色。

最喜歡的小兒子壞了腦子,寄予厚望的儲君又遭遇刺殺,昏迷不醒,陡然遭此打擊,景仁帝一病不起,短短幾日便白了頭,最嚴重的時候,連起身都困難了。

今日是聽聞太子被護送回京師,景仁帝一早就勉強打起精神等候,好去見他的兒子一面。

龍辇終于到了東宮,外頭傳來了輕微的人聲喧嘩,景仁帝下了車輿,循聲看去,只見一個身着霜色錦袍的少年正在坐在轎子裏,兩手扒拉着轎簾,無論宮人如何勸說也不肯下來,正是顧梧。

老太監急出一頭汗,努力勸道:“我的殿下欸,您瞧,皇上在等您呢,您不想探望太子殿下嗎?”

秦王不高興地道:“我現在不想看,不看,我要回去!”

老太監勸了又勸,都快給他跪下了,秦王仍是不理,他現在的心智只有五歲,不能指望一個稚童懂事,也不能與他計較。

景仁帝心中一痛,嘆息道:“罷了,梁春,派人送他回去吧。”

老太監應下,看着那轎子被擡走了,他才勸道:“殿下如今是病了,不曉事,皇上別怪罪,等殿下日後痊愈,自然就都好了。”

景仁帝苦笑了一下,想起另一事來,道:“給梧兒納妃的事情怎麽樣了?”

老太監答道:“定下了,是柴尚書家的嫡女,年紀正适合,日子也挑好了,是黃道吉日。”

景仁帝走了幾步路,便覺得虛弱,一種力不從心的感覺油然而生,他道:“那就行,一切事宜從簡,趕緊辦了吧。”

“奴才遵旨。”

……

傍晚時候,夜幕四臨,在外面鬼混了一天的柴永寧回了自家府邸,才進了花廳,一個越窯蘭紋美人瓶哐當砸在了他的腳邊,摔了個粉碎,吓得他險些跳起來,擡頭一看,滿廳室一片狼藉,宛如被匪寇掃蕩過一般,他的親妹妹正伏在桌幾上嚎啕大哭。

柴永寧只得看向旁邊的母親,低聲道:“娘,這是怎麽回事?誰又惹着她了?”

柴夫人眼眶微紅,道:“還不是怪你爹。”

柴永寧奇道:“我爹又做了什麽?”

柴夫人道:“宮裏商量給秦王娶親沖喜,人家商量人家的,他一個禮部尚書去搭什麽話?倒被人家揪住了話頭,夾纏不清了。”

柴永寧想起自己今日與銀雪說笑的事情,又看了看正在抽泣的親妹妹,心裏頓時有了一種不妙的預感:“最後這親事不會落到了婉兒頭上了吧?”

柴夫人傷心起來,拭淚道:“誰說不是呢?秦王如今癡癡傻傻,聽說連吃飯也要人喂,走路還得要背着,婉兒嫁過去哪裏還有好日子過啊?”

那頭柴婉兒聽見這話,悲從中來,于是哭得愈發大聲了,她用力一拍桌子,發出咚的一聲巨響,然後站起身來,跺着腳哭嚷道:“娘,我不要嫁給秦王!”

柴永寧感覺地面都開始震動了,他吓了一跳,連忙道:“你好好說話,別跺腳。”

柴婉兒哭得一把鼻涕一包淚,哪裏管他這麽多?兀自叫嚷道:“讓我嫁給一個傻子,我寧願去死,我明兒就去投了井去!”

柴永寧心說,就你這膀大腰圓的體型,怕是會把井口卡住。

柴夫人心疼女兒,母女兩人抱頭痛哭,喊着心肝肉兒哭個沒完,柴永寧一個頭兩個大,他瞧着自己妹妹那如小山一般的身材,腦中不期然閃過一個人影,忽然道:“你若不想嫁也行,我有一個主意。”

柴夫人與柴婉兒頓時止了哭泣,齊刷刷地看向他,柴永寧便把主意如此這般說了,柴夫人皺着眉,憂慮地道:“此法可行得通?萬一被人發現如何是好?”

柴永寧道:“這有什麽行不通的?到時候讓婉兒去外祖父府上避上一避,別回京師,那秦王又是個傻子,哪裏認得人?退一萬步說,若是真被發現了,便讓爹将那丫頭收作義女,名義上也是咱們柴府的小姐了。”

說到這裏,他扯着唇角露出一點笑,道:“皇上如今重病卧床,太子也昏迷不醒,這緊要關頭,誰還顧得上那個癡傻的秦王?”

柴婉兒一拍兄長的手臂,大喜過望:“好!還是哥哥聰明!”

柴永寧被她那手勁拍得龇牙咧嘴,還得忍着,陪着笑對柴夫人道:“事不宜遲,我今天晚上就去辦,娘,你支點兒銀子給我,我再去一趟瓊樓。”

……

夜色微濃,華燈初上,瓊樓的燈籠也都次第點亮了,絲竹笙簫,來往尋歡的客人漸漸多了起來,樓裏的姑娘們也都從屋子裏出來了,各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穿紅戴綠,流莺一般招徕客人。

銀雪作為瓊樓的花魁,自是不用這樣抛頭露面的,她人生得美,名氣又大,多的是男人列隊捧着銀子來,只求能一入美人帷幕。

林奴兒守在樓梯口,托着腮百無聊賴地朝樓下看,臺上有姑娘們在跳舞,還有吹拉彈唱,各個都使出了絕活兒,她看了一會,正覺得沒甚意思,便有個丫頭上來,向她道:“奴兒姐,大娘子說了,今兒晚上還是柴公子,你趕緊讓銀雪姑娘準備準備。”

林奴兒應下了,眼看二樓上來了一行人,打頭就是那個禮部尚書的公子,她心裏唾棄地想,果然是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萬惡的貪官。

一邊罵着,她一邊回了廂房,銀雪斜倚在榻邊,體态風流,袖子挽起,露出一段纖細的皓腕,正在逗缸裏的金魚。

林奴兒道:“姑娘,柴公子來了。”

銀雪唔了一聲,人也不動,不多時,門外傳來了腳步聲,那人入了廂房,一身深紫色的錦袍,頭戴玉冠,風度翩翩,端的是人模狗樣兒,上來就笑嘻嘻地抱住銀雪,林奴兒垂下頭,正想退出去,忽然聽他喚道:“那丫頭,你且慢。”

銀雪細眉微動,看了林奴兒一眼,語氣驚異道:“公子瞧上她了?”

林奴兒也是愕然,一雙黑玉似的眸子盯着那柴永寧,心道,這人看着好好兒的,怎麽眼神就不好使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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