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還有孫婆婆,一起贖了出……
啪的一個響亮的耳光,小梨嗚嗚抽泣起來,含混地辯解道:“沒有,我沒有偷。”
“還說沒偷——”
“住手!”林奴兒奔了出去,外頭下着蒙蒙細雨,小梨果然站在庭院臺階下面,秋玉高高舉起巴掌要扇她,林奴兒氣急,一把拽過小梨護在身後,笑着道:“小梨偷了秋玉姐姐什麽東西,值得這樣大動肝火?”
秋玉挑眉,她原本生得有些顏色,但是襯着如今這盛氣淩人的表情,便顯得十足刻薄,她道:“這小娼婦偷了我的銀子,奴兒你要幫着她?”
一口一個小娼婦,倒不知誰才是真正的娼婦,林奴兒心裏都氣笑了,道:“小梨是在後廚做事的,哪裏有機會偷姐姐的銀子,其中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秋玉不悅道:“這有什麽誤會?她一個燒火丫頭,怕是這輩子都沒見過銀子,不是偷,能是從哪裏來的?”
林奴兒轉頭看向小梨:“到底怎麽回事?”
小梨捂着挨了打的側臉,眼淚汪汪地小聲解釋道:“銀子是你給我的,我買了藥回來,路上不當心撞了秋玉姐姐一下,她非說我偷她東西……”
說到這裏,她便委屈地嗚咽起來,林奴兒深吸一口氣,總算是明白了,她對秋玉笑着解釋道:“秋玉姐姐,這銀子是我借給小梨的,不是偷來的。”
秋玉柳眉倒豎:“你說借就是借啊?我看你們是串通了一氣的。”
她說着,推開林奴兒,一把揪住小梨的腮幫子,道:“偷了東西還不認,跟我見大娘子去!”
林奴兒心中一凜,見了大娘子,這事就不能善了了,樓裏的規矩,賣身的丫頭們是不能藏錢的,只是平日裏大家都偷偷摸摸的,彼此過得去,一旦真鬧到了大娘子面前,無論是不是小梨偷的,她們倆都逃不了一頓皮肉之苦。
林奴兒心思電轉,立即拉住秋玉:“姐姐,倒不必這麽興師動衆,眼下樓裏客人多,大娘子且忙着呢。”
秋玉便住了手,斜眼看她:“說得有理,你待怎地?”
這是敲竹杠呢,林奴兒暗暗唾了她一口,面上還要笑着,朝小梨使個眼色:“你沖撞了姐姐,還不給她磕個頭賠罪?”
秋玉這才滿意地松開手,等小梨給她磕頭,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定睛一看,蹙眉道:“我手上怎麽沾了這許多墨?”
聞言,林奴兒和小梨的臉色登時劇變,秋玉把手指湊到燈籠底下,撚了撚,不是墨,倒似乎是黑色的眉粉,她驀然扭頭看向躲閃的小梨,一把将她扯過來,用手去揩她臉上的那顆大痣。
彼時天上正下着小雨,小梨臉上沾了雨水,沒兩下那顆碩大的痣就被擦掉了,露出底下光潔的皮膚來,上面只有一顆芝麻那麽大的小痣,秋玉頓時明白了,冷笑道:“好哇!你好大的膽子,我就說怎麽這幾年,你這顆痣愈發的大了,原來是做了假的。”
她像是拿住了什麽把柄一般,緊緊扼住小梨的手臂,扯着她往前走:“跟我見大娘子去!”
小梨怕得不行,嗚嗚哭泣起來,林奴兒連忙上去攔,央求道:“好姐姐,別叫大娘子,求您了。”
秋玉不理她,林奴兒一咬牙,低聲道:“我這裏還有一點私房錢,都孝敬姐姐了。”
秋玉嗤地笑了,上下打量她一眼,意味不明地道:“你有錢?你有什麽錢?”
不等林奴兒答話,她又冷酷道:“今日一定要去見大娘子!在咱們樓裏還敢弄虛作假,不給她一點教訓吃,不知道馬王爺有幾只眼。”
不論林奴兒如何求她,大娘子終究還是被驚動了,屋子裏頭燈火通明,把小梨的臉照得清清楚楚,有人用濕帕子擦去那些墨色的污漬,露出原本白皙的皮膚來。
她怕得瑟瑟發抖,小聲哭着,眼眶通紅,淚珠不斷往下掉,大娘子染了丹蔻的長指甲捏着她的下巴,用一種打量貨物的眼神審視着她,道:“這顆痣原來才這麽點子大,模樣生得也不錯,再教一教,倒是個好苗子。”
說到這裏,她笑起來:“年紀也差不多。”
差不多的意思,就是能接客了。
小梨吓得連哭都止住了,不停搖首,林奴兒埋着頭,袖中的手捏成拳,指甲幾乎要刺破手心,恍惚間似乎回到了八年前,大娘子也是這般,捉住年幼的她,捏着臉打量:這麽好的模樣,才花了八兩銀子,實在是劃算,好好教一教,以後定然是咱們樓裏的頭牌姑娘。
小梨細細的抽泣傳來,顯得無助而難過,伴随着大娘子對秋玉的贊許:“這件事你做得很好,明兒你就挪個屋吧,以後只用接客,不必做活兒了。”
秋玉大喜過望:“謝謝大娘子。”
正在這時,一個聲音忽然道:“小梨不用接客!”
所有人都怔住了,大娘子轉過頭看過去,說話的人正是林奴兒,一看到她那胖乎乎的圓潤模樣,大娘子就覺得心裏梗得慌,八兩銀子買了個賠錢貨,她甚至不想多看一眼,對左右的人吩咐道:“把她帶下去。”
林奴兒掙開那些人的手,高聲道:“大娘子,我給小梨贖身!她不用接客!”
屋子裏頓時嘩然,這下不說別人,大娘子也嚯地轉過頭來,懷疑道:“你給她贖身?你有銀子了?”
林奴兒咬牙道:“有!”
大娘子似是意外,又上下打量她一遍,道:“事先說好,當初買了她進來是三兩銀子,吃了我這麽多年的飯,可別想着贖身也是三兩,至少得十兩才行。”
林奴兒沉着氣,道:“我有。”
她說着,索性道:“還有孫婆婆,一起贖了出去。”
大娘子想也不想地道:“那得再加五兩。”
林奴兒心裏略松一口氣,她原本想着把三人一道贖出去,但是錢還差一點兒,便一直攢着,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她不能真的看着小梨去接客。
大娘子忽而問道:“你只贖她們,自己呢?”
林奴兒抿着唇,不言語,大娘子便明白了,錢只夠贖兩人,遂重新審視了她一回,道:“都說女表子無情,戲子無義,想不到咱們這瓊樓的風水竟然正了一回,出了你這麽個有情義的丫頭。”
她起身道:“走罷,去拿銀子。”
林奴兒看了小梨一眼,領着大娘子一行人往自己的住處去了,她進了屋,便徑自去翻那桌下的地磚,大娘子納罕道:“你這藏錢的方式倒也缜密。”
林奴兒不語,自顧自把方磚挖起來,無人發現秋玉往人群後面縮了縮,林奴兒一抱起壇子,便發覺不對,她怔在那裏,仿佛被定了身一般,良久不動。
大娘子狐疑道:“怎麽,又舍不得了?”
林奴兒終于有了反應,她像是抱着最後一點希冀,搖了搖那壇子,平日裏會發出叮當的脆響,然而今天,裏面卻沒有一絲動靜,她高高舉起壇子摔下,嘩啦一聲,碎片四濺開來,仍舊是空空如也,一個銅板都沒有。
林奴兒面色慘白,哆嗦着唇道:“被、被偷了。”
她辛辛苦苦攢了七八年,裏面的每一個銅板都是認真擦拭過的,數了千萬遍,上面的每一道劃痕她都記得,可如今竟然一個都不剩了。
大娘子啊呀了一聲,有些遺憾地道:“那可就不成了,沒有銀子,怎麽能贖身?”
屋子裏擠滿了人,林奴兒的目光一一掃過她們,如刀一般,像是要從中揪出那個偷了她畢生積蓄的賊來,然而一無所獲。
大娘子拍了拍手:“來人,把小梨帶下去,洗刷洗刷,明兒派紅嬷嬷教她一些規矩……”
“大娘子,不好了!”
一個聲音由遠及近,高聲疾呼,大娘子皺了皺眉,只覺得今天晚上事兒太多了,不悅地道:“又怎麽了?”
“就是後廚那個老太婆,剛剛跌進池子裏頭去了,拉上來快沒氣兒了,大娘子,要不要去請大夫?”
林奴兒如遭雷擊,尖叫一聲,她瘋了似的撞開人群,往門外奔去,夜色中,少女嘶啞的叫喊破空傳來:“婆婆!婆婆!”
深秋細雨綿綿,冷得讓人心中發寒,所有人聽着那絕望的哀叫聲遠去,空氣靜默無比,大娘子頓了頓,吩咐道:“去叫個大夫來看看吧,能救就救,再重新雇一個廚子也要不少錢。”
林奴兒趕過去的時候,看見孫婆婆正躺在地上,渾身上下濕淋淋,滿地都是水跡,她太老了,就像一把幹枯的稻草,浸了水之後就顯得更加幹瘦,一動不動,宛如死了一般,皮膚冰冷。
林奴兒撲上去抱住她:“婆婆,婆婆您怎麽樣?”
孫婆婆合着眼,喉嚨裏發出咿呀的呻|吟,拖着長音,很是不祥,林奴兒沖旁邊站着的小厮催促道:“快去請大夫呀!”
那小厮手足無措,道:“沒銀子,大娘子還沒來呢。”
秋夜雨愈濃,林奴兒渾身上下都濕透了,發絲一縷一縷貼在臉頰側,她發着抖,牙齒咯咯打顫,不知是冷的,還是怕的,銀子,銀子……
可是她現在已經沒有銀子了,她連婆婆都要失去了。
林奴兒将半昏迷的孫婆婆緊緊摟在懷裏,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去替她暖一暖,好使她暖和起來,她喃喃着道:“婆婆,你不要丢下奴兒呀……”
不要再抛棄我了。
孫婆婆似乎聽見了這話,忽然就從混沌之中清醒過來,努力睜眼看她,張口就是一連串的急促咳嗽,像是要把心肝脾肺一塊咳出來似的,叫人聽着心裏發慌。
林奴兒大喜,連忙替她撫肩拍背,急急道:“婆婆,婆婆您怎麽樣了?”
孫婆婆終于止了咳嗽,吃力地伸出枯瘦的手,摸了摸她的臉,嘆息一般地喚她:“奴兒啊……”
林奴兒激動道:“婆婆,我在,我在!”
老人冰冷的手摸索着她的臉,然後輕聲道:“奴兒啊……你要,好好活……”
“要離開這裏啊……”
她說完這話,便長長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仿佛将那一具枯瘦身體裏所有的生氣都嘆了出去,林奴兒死死抱着她,把臉埋進她冰冷的脖頸處,撕心裂肺地痛哭起來。
少女的哭聲傳開去,在這深秋雨夜裏顯得無比凄涼絕望。
大娘子帶着人到的時候,孫婆婆已經去了,林奴兒哭得聲音沙啞,上氣不接下氣,她皺了眉,問小厮道:“她怎麽會跌進池子裏的?”
那小厮支吾答道:“好像是聽四兒說了一嘴,小梨偷東西被抓着了,孫婆婆就趕緊跑出去,小人路過時聽見有落水聲,那會她已經在水裏泡着了……”
大娘子罵了他們幾句,又道:“罷了,派人去路口等着,大夫來了讓他回去。”
夜裏出診貴,眼下人都死了,別浪費這個錢了。
林奴兒哭了好久,周圍人都散開了,她才把孫婆婆放在地上,起身飛奔回了自己的小屋,取出那一件做好的冬衣,又回去,嗚咽着将簇新的夾襖替孫婆婆穿上,扣子一粒一粒扣好,下擺也抻整齊了。
她鄭重地做完這些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跡,四下張望一回,聲音沙啞地問道:“小梨呢?”
相熟的丫頭有些不忍心,小聲答道:“被大娘子關起來了。”
林奴兒幹巴巴地哦了一聲,站起身來,道:“勞煩姐姐幫我看着婆婆,我去去就來。”
她再次回了自己的屋子,地上零碎散落着壇子的碎片,她一步一步地踏過去,從櫃子裏取出一件幹淨的衣裳換上了,又仔細梳了頭發,打扮齊整,這才轉身往前院去了。
樓裏歌舞升平,處處歡聲笑語,一如既往的熱鬧,沒有人知道就在方才,她最敬愛的親人已經離她而去了。
林奴兒木然地上了樓,路上碰見了一個人,她擡頭,直直地看過去,冷聲道:“是你偷了我的錢。”
那目光如刀子一般,将秋玉釘在了原地,她面上閃過一瞬間的慌亂,很快就故作鎮靜,道:“誰偷你的錢?你有什麽證據?”
“不用證據,”林奴兒緩緩與她擦肩而過,低聲道:“一定就是你。”
她想起自己交代小梨去買藥時,發現丢失了一粒碎銀子,在這之前,她出門只撞見了秋玉一個人。
只有秋玉知道她有那麽多錢。
林奴兒沒再回頭,她上了三樓,徑自走到廂房前,裏面傳來幽幽琴聲,她敲門入內,柴永寧正擁着銀雪聽琴,聞聲望來,林奴兒走到他的面前,然後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公子,我願意跟您離開瓊樓,求公子帶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