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就算只是為了少年送給她……
到最後,林奴兒也沒戳穿顧梧那小小的謊話,她剛寫完了一頁紙,就聽見顧梧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眼角泛起些微的淚花,一臉的困倦。
昨天晚上下了一晚上的圍棋,大約是沒有睡好的緣故,林奴兒擱下筆,道:“王爺要不要去休息?”
顧梧看見她寫完了,勉強打起精神,坐起來道:“不要,我還想去玩。”
态度端的十分執着,他一邊揉眼睛,一邊催促林奴兒快走,林奴兒只得跟着他去了,顧梧又抱出他那個大匣子,兩人坐在榻上玩七巧板和九連環,顧梧很明顯精神不大好,卻一直強撐着不肯睡。
林奴兒也不勸他,殿內空氣安靜,過了一會,她忽然打了一個呵欠,顧梧仿佛被傳染了似的,也跟着打了一個呵欠,眼皮子都有些睜不開了。
林奴兒放下手中的九連環,道:“我困了,想睡覺。”
顧梧立即道:“我也要睡。”
他說完,便把一幹小玩意兒通通掃進那個大木匣子,往榻上一趟,拍了拍旁邊,眯着眼道:“王妃,你睡這裏。”
林奴兒猶豫了一下,道:“我去別的地方睡吧,這裏太擠了。”
顧梧抓着她的衣角,想也不想就回絕道:“不,你和我一起睡。”
他說完,還往榻裏頭擠了擠,表示自己願意讓出一部分空間來,林奴兒一咬牙,心道,他不過就是一個五歲的小孩子罷了,怕什麽?
遂倒頭往榻上躺下了,這一躺,她才發覺是真的有些擠,手腳都攤不開,右側就是顧梧,少年溫熱的身體緊緊靠在她的身旁,林奴兒渾身都不自在,僅有的那一點困意也消散無蹤了。
相比之下,顧梧入睡得十分迅速,不多時,他的呼吸就變得均勻而輕微,林奴兒忍不住側頭看過去,透過窗紙的微亮天光落在他的臉上,更襯得整個人仿佛精心雕琢過的美玉,少年眉目如畫,長長的睫羽投落下輕淺的陰影。
直到此時,他身上那如孩子一般的天真跳脫感全然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沉靜溫雅。
林奴兒忍不住想,那個真實的顧梧,究竟是怎麽樣的呢?不知此生能否有幸一見。
……
不知過了多久,林奴兒覺得臉上癢癢的,像是有什麽東西蹭過去似的,難道是蟲子?
她陡然一個激靈,倏地睜開眼,便撞入了一雙含笑的鳳目中,顧梧手裏還拿着一根長長的孔雀翎羽,顯然這就是把林奴兒折騰醒的始作俑者。
林奴兒面無表情地抹了一把臉,木然地警告道:“再有下一回,我就揍你了。”
顧梧連忙把作案工具往身後一藏,此地無銀地道:“不是我。”
林奴兒信他才有鬼了,打了一個呵欠坐起來,随口問道:“幾時了?”
顧梧眨了眨眼,莫名地看着她,林奴兒:“當我沒問。”
下了榻,她頭上的金簪子和珠花呼啦啦往下掉,扯得頭皮生痛,林奴兒這才發現自己的發髻不知道何時已經被拆散了,偏生拆的那個人半點手法也不會,東一下西一下,跟玩兒似的。
林奴兒看着鏡子裏,自己滿頭蓬松的長發,宛如被狂風吹過似的淩亂,她不住地深呼吸,然後認命地揀起簪子來,開始挽發。
顧梧在一旁看着,忍不住開始動手動腳,一會摸她的頭發,一會又去拿簪子,興致勃勃地要給她戴珠花,煩人得很。
在他第三次打亂了林奴兒的頭發之後,林奴兒終于按捺不住,用力拍開他的手:“不許碰我!”
顧梧還是頭一次聽見她這樣嚴厲的語氣,有些委屈地摸了摸手背,在旁邊站着看,卻也不敢再動了,只眼巴巴地看着林奴兒,頗有幾分可憐。
然而林奴兒剛剛才被他弄醒,又頂了一頭亂發,心情十分不好,只裝作沒看見,顧梧等了又等,不見她來哄自己,也生了氣,把簪子一扔,跑沒了影。
小梨看着殿門口,有些擔心地道:“奴……王妃娘娘,要不要奴婢去看看?”
林奴兒利落地挽着長發,一邊道:“無事,他若出重華宮,自會有人跟着的。”
然而整個下午過去,顧梧也沒再回來,不知負氣躲去了哪裏,夏桃幾個宮婢遍尋不見,都有些着急,春雪甚至意有所指地埋怨道:“王爺從前鬧歸鬧,卻從不會這樣躲起來的,這若是出了事可如何是好?”
夏桃扯了她一把,道:“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還不如再去尋一遍,是不是哪裏漏掉了。”
春雪不服氣地撇開頭,大步出去了,林奴兒半點都不為所動,只是對夏桃道:“你去問一問,王爺今天下午有沒有離開重華宮。”
夏桃去了,殿內只剩下了冬月和小梨伺候,空氣顯得有些安靜,小梨低聲道:“王妃娘娘,奴婢也去找一找吧?”
林奴兒擺了擺手,道:“你才來,不熟悉這裏,找不到的,別把自己走丢了。”
小梨只好哦了一聲,恰在這時,門外有一行人進來了,林奴兒轉頭看去,打頭的是一名中年嬷嬷,穿着鏽紅色的衣裳,頭發梳得整齊,表情嚴肅,板起臉時,給人一種不近人情的感覺。
她身旁跟着一名女子,年紀大概在二十歲上下,梳着元寶樣式的發髻,綴以銀釵,她的穿着與尋常宮婢也不同,是一襲湖綠色的衫子,上面繡了精致的花紋,顯然地位也不一般。
一看見這兩人,林奴兒便想起來今日夏桃說過的話,重華宮裏有一個嬷嬷和一位掌事姑姑,大約就是眼前這兩位了。
那嬷嬷走近前來,略略行了一禮:“奴婢見過王妃娘娘,娘娘萬禧。”
不等林奴兒開口,她便站起身,道:“聽聞王妃與王爺今日起了争執,王爺一時生氣,跑了出去,王妃還不肯派人去尋?”
這口氣,看來是興師問罪來了,林奴兒笑了笑,十分爽快地道:“是啊。”
竟然直接就承認了,那老嬷嬷顯然是沒碰到過這樣的事情,愣了一下,才板着個臉道:“王妃怎能如此?王爺如今心智不全,若出了事情,誰擔得起這責任?”
林奴兒道:“我來擔。”
她的命如今和顧梧拴在了一塊,再沒有人比她更合适了。
老嬷嬷:……
她一時間被噎住了,片刻後,才忿忿道:“王妃別說得這樣輕巧,為今之計,最要緊的還是先找到王爺,方才泰和宮來了人,說夜裏有宮宴,王爺和王妃都必須到場。”
聞言,林奴兒颔首,笑吟吟道:“嬷嬷說得是,有這功夫來問本宮,倒不如先把王爺找到了再說。”
她說完,懶得再和她分辯,起身領着小梨和冬月走了,那嬷嬷站在原地,氣得臉色鐵青,旁邊的掌事姑姑低聲道:“吳嬷嬷,現在怎麽辦?”
吳嬷嬷生氣道:“趕緊去找人啊!”
天色漸漸暗下來,重華宮裏掌了燈,宮人們各個提着燈籠穿梭來去,高聲呼喚着顧梧,希望他能從哪個犄角旮旯裏出來。
林奴兒站在庭院裏,夏桃過來禀道:“奴婢問過了,值守的太監們沒看見王爺出去,正門側門都沒有。”
林奴兒卻道:“他自然不會出去。”
小梨不解道:“為什麽?”
夏桃也十分疑惑:“娘娘為何如此肯定?”
林奴兒笑了笑,從她手裏取過燈籠,道:“我去找一找吧。”
她順着長廊往左偏殿的方向走,小梨跟在後面,認出了這是通往書房的路,遂問道:“娘娘是覺得,王爺躲在書房裏?”
“不一定,”林奴兒舉高了燈籠,四下張望着,廊下種滿了花木,間或放置了高大的假山石,錯落有致,修竹叢生,只是這一切在傍晚看來,卻黑黢黢的,仿佛能将人吞沒一般。
林奴兒喊了一聲:“王爺。”
幾聲不見回應,不知從何處傳來夜鴉的啼叫,沙啞尖銳,她索性喊起對方的大名來:“顧梧?”
林奴兒住了步子,對着一叢青竹道:“顧梧,我知道你在那裏,出來吧。”
過了片刻,一道身影自青竹旁邊的假山石後轉了出來,少年不高興地道:“你怎麽知道的?”
林奴兒立即調整了角度,假裝自己剛剛沒有喊錯方向,理所當然地道:“我就是知道。”
她還道:“你換了地方,之前不是藏在這裏吧?”
聞言,顧梧面露驚訝,飛快地看向她:“你怎麽又知道?”
林奴兒輕咳一聲,道:“你躲在哪裏我都知道。”
實則這話是騙人的,林奴兒根本不知道顧梧會藏在哪裏,她剛剛那一句也不過是在詐對方的,若顧梧不出來,她就會另換一處地方繼續詐。
說到底,顧梧現在的心智只是一個五歲的孩子,他與人賭氣,不過是希望得到重視,讓人來哄一哄他,所以躲起來的地方不能太隐秘,也不能太遠,最好讓人着急一陣子,然後再被找到。
重華宮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那麽多宮人找了半下午都沒找着他,林奴兒只能猜他一定是在時時刻刻換地方躲藏,并且在恰當的時候“被人找到”。
這也正是她篤定顧梧不會離開重華宮的原因,若是走得太遠,就不好找了。
林奴兒舉起燈籠打量他一會,發覺他的臉頰一側有一道淺淺的紅痕,大概是躲藏的時候被草木枝葉刮到的,發髻也有些亂,衣裳上蹭了不少灰塵泥漬,她問道:“回去嗎?”
顧梧垂着頭,不說話,像是還在賭氣,林奴兒便伸手摸了摸他的頭:“對不住,我今日不該那樣對你。”
顧梧立即順杆子爬,伸出手來,委屈地道:“你打的我手背好疼。”
林奴兒看了那白皙的手背一眼,心說我這又不是拿雞毛撣子抽的,還能疼到現在?不過事到如今,她也不計較這個了,對着那只手吹了吹,道:“不疼了吧?”
顧梧滿意了,道:“我原諒你了。”
林奴兒點點頭,道:“可是我還沒原諒你。”
顧梧一呆,顯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林奴兒掰着手指頭數道:“我睡覺時,你故意吵醒我,這是其一,你故意拆亂我的發髻,這是其二,我梳發時你在旁邊搗亂,這是其三,最重要的是,你與我吵架,負氣躲藏起來,讓所有人都來找你,浪費大家的時間,這是其四。”
她說着,神情變得嚴肅,道:“有事情就好好說,為什麽要躲起來?哪一天我真的找不到你了,怎麽辦?”
林奴兒并不打算時時刻刻都捧着顧梧,小孩子就是這樣的,如果縱着他,一次兩次不要緊,三次四次就成了習慣,在她來之前,整個重華宮上下顯然是沒人管得住顧梧,景仁帝沒有那個心力和精神勁兒,宮人們自是更不必說了,能哄則哄,怎麽省事兒怎麽來,沒有人想同一個傻子講道理。
然而一味的縱容和寵溺,只會帶來更為棘手的後果。
林奴兒深知其中的道理,所以這一次會不會惹顧梧生氣,她根本就不在意,她更在意的是以後,顧梧會變成什麽樣子。
難道他真的要做一個驕縱不知事的孩子,渾渾噩噩渡過這一生嗎?林奴兒覺得可惜,這感覺就像是看着一塊美玉,正在逐漸蒙上塵泥。
她未能得見真正的顧梧,卻也不能看着他就這樣傻下去,就算……就算只是為了少年送給她的那一個黃金陀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