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藥引

偏殿的朱紅色大門被沉沉關上,門外站着垂手靜候的宮娥和侍衛們。

辰居殿的醫女背着藥箱魚貫而入,撩開紗帳,榻上正躺着一個形銷骨立的美人兒。此刻她正閉着眼睛,滿頭是汗。纖瘦的手腕被強制放在軟布上。為首的醫女垂眼蹲下,盡量不去看榻上的程漣衣。

一只白色瓷碗被輕輕放在程漣衣的手腕下,醫女從藥箱裏摸出一把銀質小刀。一旁的宮娥已經架起火爐,燒起了火。室內的溫度偏高,大家額頭上漸漸開始沁出汗水,眼睛卻都一眨不眨地看着醫女手上的小刀。刀刃在火苗上慢慢烤着,轉着,時間仿佛凝固了。

而床榻上的程漣衣睜開眼,也呆呆地看着那把小刀。刀刃深處好像還殘留着斑斑血跡。

整個過程沒有人講話,大家都以一種近乎虔誠的态度對待這采血之事。白衣飄飄的醫女們圍着程漣衣,揭開她身上的薄紗,然後開始尋找還沒有被劃傷過的地方。女子雪白的身體上舊痕新傷無數。

她們将她轉了個身,找到一條還沒有割過的血脈。整個過程必須小心翼翼,既要采到足量的血,又不能讓藥引失血過多而死。醫女們都摒住呼吸,看着首醫女将被火烘烤過的銀質小刀在女子身上劃開一道傷痕,血滴在瓷碗上。

醫女的刀法極其準确又刁鑽,出血量不多,但是時間綿長。室內只餘下滴血的聲音,像夏日暴雨襲來前那陡然落下的雨珠,滴答,滴答,又像春天早晨,屋檐上落下的雨滴,落在白色瓷碗上,紅色彌漫着……

程漣衣聽着自己血滴的聲音,嘴角緩緩勾起,露出一個極其嘲諷的笑。不知是在笑自己,還是在笑這些不把她當人看的醫女們。死亡的恐懼始終如影相随,深入骨髓。總有一天,她會失血而死,那個時候,那個皇帝應該也活不長了吧……不對,還有蘇長久她們,她們也很快就要被擺上這榻上,像個任人宰割的羔羊……

這樣迷迷糊糊地想着,程漣衣不知不覺中又昏倒了。

有冰冷的水澆在臉龐上,程漣衣又被驚醒,她擡眸,看到四周冰冷得沒有表情的醫女們。從來沒有人肯彎下腰,安慰她一句,哪怕是一句“姑娘,你忍忍”都沒有……不知過了多久,白瓷碗被迅速地放入密封的盒子裏。首醫女提着剛采來的鮮血,腳步匆匆,朝着辰居大殿走去。

程漣衣躺在榻上,渾身是水,臉頰蒼白,大病一場般。

×××

辰居殿裏,中間橫着一架屏風。外面圍滿了醫官,而裏面是禦醫在親自把脈。

醫女将手裏的盒子遞給醫官,然後退下,站在門外等候吩咐。這裏的氣氛比剛才的偏殿還要來得肅穆寂靜。每個人都大氣不敢出。榻邊有一張椅子,上面坐着一個容顏端麗的宮妃,此時正緊張地看着榻上閉目沉睡的皇帝。

“娘娘,還請您暫且避下。”禦醫見到食盒端進來,轉過身給宮妃彎了個腰。

這是老規矩了,蘇苕妃子看了陛下一眼,然後站起來,退到了後室。

白瓷碗裏的鮮血似乎還帶着女子的體溫,醫官顫巍巍地将這碗鮮血倒入之前便已調好的藥水裏,碗裏的血迅速凝固成膏藥般黏糊狀。一旁的醫官都紛紛側過頭,不敢再看。

禦醫将血膏塗在皇帝手腕上,然後打開針包,開始針灸。血随着針尖緩緩融入皮膚之下……

他們嘗試過多種方法,從開始的口服到直接塗抹,再到現在通過針尖輸入,但是依舊沒有多大成效。禦醫潛心研究陛下的病情,終于得出皇帝是得了“血症”,因此才提出要去民間采納藥引。

而選取黃花閨女是為了保證血液的純潔與幹淨,至于九月九生的,這完全是研究巫術的祭司們通過觀天象得出來的。他們嘗試了兩年,兩年來陛下的病情起起伏伏,終于有人開始對這個藥方動搖了。

血敷之後,禦醫觀察皇帝陛下的面容,完全沒有好轉,只是似乎睡得更沉了。

殿內的燭火通明,醫官們整理好東西,紛紛退下。蘇苕妃子才從後室慢慢走出來,她沒有先去看榻上的皇帝,而是越過屏風,站在窗口,看着醫官們的身影越走越遠。這座辰居殿是皇帝的寝宮,高高建立,可以俯視位于外殿的太醫院。夜空垂下,星月明亮。整個宮廷沐浴在溫柔的月色裏。

偌大的宮殿,蘇苕妃子遣退了宮娥,只餘下掌燈的宮女。她走回榻邊,看着面容蒼白的皇帝。他長得很好看,睫毛溫柔地垂着,遮住了那雙墨黑色的眼眸。鼻梁高挺,加之膚色的蒼白,整張臉龐透着一股冷意,像個冷面書生。但是下巴的弧度又淩厲分明,他若是醒着,不用說話,只要抿一下嘴唇,不怒自威,誰也不會将他看成白面團似的好揉捏。他若是健健康康地活着,以他的才能,定是個流傳千古的帝王。

可惜了……蘇苕妃子蹲在他身邊,癡迷地撫摸着他的臉龐,“陛下,你何時才能醒來?”雖近在咫尺,卻比遠隔天涯還要來得摧心。

程漣衣穿好衣裳,從榻上爬起來。來接她的小宮女膽戰心驚地扶着她,将她送回太醫院的廂房。一路上,小宮女不敢講話,只是将程漣衣的一條手臂擱在自己肩頭,扶着她的腰,小心翼翼地朝着廂房走去。

“你走慢點。”程漣衣滿臉蒼白,額頭又開始沁出汗水。方才包紮好的傷口似乎還沒有完全止住血,隐痛襲來,她連說話的力氣都快沒了。

小宮女放慢腳步,“姑娘,要不,我們先在這裏歇會?”

小徑旁邊的芭蕉葉下有個秋千,看來是以前哪個妃嫔搭建在這裏的。月光下,秋千孤零零地晃蕩着。

程漣衣坐在秋千上,而小宮女幫她穩住繩子。不知坐了多久,小宮女見程漣衣垂着頭要睡着的樣子,連忙提醒她,“姑娘,不可睡在這裏。”

程漣衣擡起頭,眼睛有些迷蒙,“現在是什麽時候了?”

“三更天了。”

“我們回去吧。”

廂房院子裏,程漣衣讓小宮女自己先回去,她越過長廊,看到一道身影正倚着柱子。“是誰?”

長廊上僅僅懸着一盞燈,朦朦胧胧裏,只見一個藍裙姑娘走過來,蘇長久清亮的聲音響起,“是我。”猛然見到程漣衣蒼白的臉,每次回來,她都像大病了一場。

蘇長久連忙扶住她,“程漣衣,你去哪裏了?”

但是蘇長久沒有把她扶進廂房的意思,她拉着她坐在了長廊下的竹藤椅上。月光斜斜照進來,蘇長久抓住她的手,不讓她起來。“今天你一定要告訴我。”

她臉上露出固執的表情,程漣衣怔怔地看着她,兩年前的一個月夜,她也曾經這樣,拉住好朋友華秀的手,固執地追問她方才去了哪裏。

“我很累了。有什麽事,明天再說吧。”程漣衣想要縮回自己的手,但是蘇長久沒有松開。

兩個人默然無語,對視良久。最終還是程漣衣敗下陣來,“有時候,太固執了也不好。蘇長久,為什麽一定要知道我去做什麽了呢?我的事,與你何關?”

“因為我把你當成是我的朋友。朋友受了傷回來,難道我還不能問上一句嗎?”蘇長久直接撩開她的衣袖,那裏用白紗紮起來的傷口沁出血來了。程漣衣想要否認也沒有用了。

她的手被蘇長久緊緊抓住,“請你告訴我,這個宮廷裏到底藏着什麽秘密?”

秘密?這算是秘密嗎?程漣衣反手抓住蘇長久的手,壓低嗓音說道:“你再耐心等等,很快就可以知道了。”她語氣裏的神神秘秘讓蘇長久更加想知道,“我不想再等下去,像個傻子一樣,不知道來到這裏是做什麽的!”

“我告訴你,快變天了。等皇帝死了,你們就自由了。”程漣衣垂下頭,“不,不,不需要他死,只要太後立下儲君,這個皇帝也完了。”

蘇長久不明白這跟皇帝死不死有什麽關系,“你在講什麽?我越聽越糊塗了。”

“聽不明白才好,等你明白了,你也完了。”程漣衣幽幽地說道。

說了半天,她還是什麽也沒說。蘇長久氣悶。倘若有一天她知道了,她定要……蘇長久微微一愣,她定要做什麽,現在的她又如何知道!哎……

窗前忽然出現一道身影,姜柔詫異的聲音傳來,“你們兩個坐在廊下做什麽?”她擡頭看了看夜空,嘟囔着,“今天的月色倒是美……”

程漣衣看着她們兩個,心中一陣悵然。今夜尚能坐在一起賞月談天,明年今日,恐怕各奔東西,陰陽相隔。

院子的樹影模模糊糊地印在欄杆上,斑斑駁駁。程漣衣将撩起的袖子慢慢撫平,一枝樹枝影子落在她雪白的腕間,仿佛一條黑色小蛇纏上來。蛇影照手腕,閻羅來敲門。三更還未眠,天亮命消散。兒時吟唱的民間傳說忽然湧上心頭,程漣衣驚恐地站起來,躲避開這道黑影。

壓抑住心慌,她走到門前,“我歇息去了。”徒留蘇長久愣愣地看着自己的背影。

“長久姐姐,你在看什麽?”姜柔見蘇長久還不進門,忍不住開口問她。

蘇長久回過神來,方才心裏已經下了個決定。

她站起來,若無其事,“我們也睡覺吧。很晚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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