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舞劍

那一瞬間,趙瓦腦海裏閃現無數想法。

玉蘭殿的梅花林裏,一陣寒風吹來,嫣紅的花瓣四處紛飛。趙瓦低着頭慢吞吞地跟在滕久身後,走着走着,前面忽然出現一道發絲滑過的弧度。趙瓦驚愕地擡頭,迎面而來的是掌風淩厲的拳頭。

這只手因為蜷縮着,露出的骨節微微泛白。趙瓦條件反射地出手,等他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竟然跟陛下過招了幾個回合。這一愣神,趙瓦便被逼到了一株梅花樹下,他後背一靠,震得梅花瓣也簌簌落下了來。

就在缤紛落梅裏,趙瓦茫然地看着陛下,小心翼翼地說出一個名稱:“尹……郡王……”

滕久松開手,随意地撩了撩垂到胸前的發絲,臉上露出趙瓦極其熟悉的笑容。這樣純真的笑,宮廷裏也只有什麽也不懂的尹郡王會有了。趙瓦一個激動,含淚跪在地上,“郡王,您竟然沒有死!”他又連忙捂住自己的嘴巴,愣愣地看着面前金冠束發的陛下,在皇帝面前說死字實在是大忌。

他又開始不确定了,仿佛自己處在夢境裏。

滕久扶起他,然後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趙瓦,不要懷疑,也不要說出來。來,我們再過幾招。”說起來他這一身武藝還是趙瓦教他的。他們長大之後,在宵衣殿後院切磋是家常便飯的事情。

“陛下,趙瓦不敢。”沒想到趙瓦還是規規矩矩,不肯逾禮。他長得高高大大,膽子卻不大,縱然滿腹疑惑,臉上還是一片正氣凜然。

滕久斜睨了他一眼,“趙木頭,你還是老樣子啊。”他的語氣有些陰測測的。

趙瓦渾身一抖,這個綽號确實只有尹郡王才會喊。他又小心翼翼地看了陛下一眼,滕久尚有些蒼白的臉頰也像是因為就不見陽光形成的白皙,簡直跟尹郡王一模一樣。

但是他還是沒有明白,郡王怎麽忽然成了皇帝?

“你不用拘束,今天這裏沒有皇帝,只有滕久。”趙瓦眼睜睜看着威嚴的陛下擡手摘下束發的金冠,墨發披散了滿背。他就在梅林裏閑庭漫步般走着,任憑風吹得他發絲缭亂。

這般閑情逸致,也确實是尹郡王的風格。趙瓦站在原地,幾乎要被滕久的魅力折服。

滕久從他腰間拔出佩劍,就如之前年少練劍那般,行雲流水地開始舞劍。他顏好,身正,腰細,腿長,舞起劍來比宮廷的舞娘還要驚心動魄,柔情裏又有男子的俊氣。

看到他舞劍,趙瓦終于完全确定面前這位就是與他在宵衣殿一起長大的郡王公子。

趙瓦忽然激動地繞着梅林跑起來,他越跑越快,到最後幾乎是踩着梅枝将梅林都跑了一圈,身姿翩然,然後又跑到有些錯愕的滕久的面前,一向木讷的表情消失了,眼睛都變得亮晶晶,額角有細細的汗水,“陛下,您是陛下?!啊,太後娘娘竟然真的讓您成了陛下,您自由了,您終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去面對所有人,不用裝瘋賣傻,不用遮遮掩掩,您成為了天底下最自由的人!”

幾乎語無倫次,滕久見他由衷地高興,有些哭笑不得。原來他得到自由,在趙瓦看來比成為皇帝還要值得慶幸。他自由了嗎?他望了望這片宮殿,成為皇帝,他不過是從小囚牢來來到了大囚牢,到處都是拘束。

有一年冬天,滕久聽說玉蘭殿的梅花開了,他偷偷跑出來,卻正遇上當時已經是皇帝的儲久帶着蘇苕妃子來梅林賞花。他不敢被別人看到,只好躲在一株梅樹上等着他們離去。

哥哥的宴席就擺在梅花樹下,那天剛剛下過雪,一片銀裝素裹,仿佛成了琉璃世界。梅花樹下一片歡暢酒飲,哥哥喝得興起,拔劍起來就開始劍舞。當時宴飲的都是儲久少時玩伴,他們現在都成了朝廷棟梁,年輕人同聚一堂,個個都是風流人物。

唯獨滕久只能坐在梅花樹上,羨慕地看着他們肆無忌憚地歡笑飲酒。

哥哥的酒量極好,舞劍也舞得滿堂喝彩。蘇苕妃子眼睛裏都是深深的崇拜與愛慕,年輕官員臉上露出的是由衷的佩服與敬畏。那時候的儲久正是少年得志,疾病尚未到來。

而滕久因為常年不見陽光,臉龐一片雪白。他坐在梅花樹上,被儲久看到了。他的膚色太白,就像梅花樹上的積雪。儲久慢慢擡起劍,似乎将自己的弟弟看成了雪白的梅花妖。

滕久一身雪白長袍,墨發披散,他見底下的人陸續發現自己,連忙像受驚的小動物在梅樹間竄來蹿去,想要逃出梅花林。遠遠地,他似乎聽到了女子被驚吓到的尖叫聲。梅花樹上的積雪被他踩得七零八落,他衣襟上也沾了幾片花瓣,

他跑得梅花園門口,就看到趙瓦氣喘籲籲地來找自己。“郡王,您快回去,太後在殿裏找您呢。”滕久在梅林裏被吓到了,這回倒是乖乖地跟着趙瓦回到了宵衣殿。

走在路上的時候,滕久就想,自己什麽時候能夠像哥哥那樣在梅花林裏邀請好友喝酒,喝得高興,便起來舞劍,無拘無束,自由自在……

多年後的今天,他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梅林裏。但是那年舞劍的少年卻不在了。

“趙木頭,我現在是皇帝了。你還會像以前那樣跟我切磋嗎?”滕久收斂表情,又恢複了慣常的面無表情。

趙瓦挺直後背,又開始緊張。自己現在面對的可不再是郡王,而是實權在握的皇帝陛下。但是看到滕久有些緊繃的臉,這麽多年來的心疼又湧上來了。他就像一個孤僻的孩子獨自長大,即使他陰陽怪氣、變幻無常、喜怒不定,趙瓦都認為這些都是情有可原的。

有誰會受得了一出生便生活在不能見光的環境裏?

“陛下願意,趙瓦奉陪。”他似乎看到滕久又露出以前純真的笑容,不谙世事。

永遠這樣快樂下去多好,沒有煩惱,沒有權謀,沒有争鬥……

***

遠遠地,一輛樸素無華的坐攆慢悠悠地移過來。

蘇長久站在一塊高地上,只看見坐攆紗幔後坐着一個淡紫色宮裙的女子,側影美麗安靜。坐攆去往的方向明顯是玉蘭殿。她踮着腳尖,幾乎是目送着它漸行漸遠,直到看不到蹤影。

遠處的白塔正在這時發出了一聲悠長的鐘鳴聲。

坐攆上的許昭容猛地聽到這凄涼的鐘聲,手裏攥着的絹帕一松,随着冷風吹到了外面。她撩起紗幔,問外面随行的宮女,“今日可是修媛娘娘出殡?”

小宮女低眉順眼地應道:“是的,娘娘。”

許憐櫻微微怔愣了一下,然後終于下定決心般開口:“轉頭,我們不去玉蘭殿,去看看修媛。”身邊的宮女面有難色,“娘娘,她現在已不是修媛,出殡的禮制也是按照普通宮女來安排的。按禮,您不能纡尊降貴前去。”

見昭容去意明确,宮女只好傳令下去,讓侍從轉了個頭,前往東清殿的方向。

走在路上,宮女又小心翼翼地看了許昭容一眼,覺得今天的娘娘有些奇怪,往常的她都是最遵守規矩的,太後娘娘的命令從來不會違抗。今天去往玉蘭殿也是為了即将到來的春宴去處理一些事情。

現在忽然被打斷計劃,宮女心裏也是惴惴不安的,唯恐被太後知道了,怪罪下來。

許憐櫻表情淡然,擱在膝蓋上的手卻微微蜷縮起來。畢竟江修媛是她一手提拔上來的,當修媛被蘇苕妃子栽贓陷害,她沒有出言相助,許憐櫻心裏還是有些愧疚的。今天就當是送她最後一程。

“木寇,不用擔心。太後責問起來,你便說是我良心不安,一定要去。”她見自己貼身宮女木寇滿臉緊張不安,便出言安撫她。木寇轉過頭看了看自己的主子,欲言又止。

自己家的娘娘就是一根筋,要麽不說話不行動,一有自己的想法,那就是太後娘娘也攔不住她。

因為辰居殿是內殿裏建築得最高的宮殿,蘇長久沿着小道一路爬坡上去,轉身,又看到了那輛去而複返的坐攆。因為好奇,蘇長久終于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決定。她站在原地又去目送這輛步攆了。

捧在手裏的梅花枝因為被她遺忘,只能獨自在風裏顫抖花瓣。

身邊有三三兩兩的宮女走過,她們也看到了那輛樸實無華的步攆。小聲地一路議論着,有幾句飄到蘇長久的耳裏。“昭容娘娘最近的風頭似乎要壓住蘇苕妃子了,陛下竟然都把春宴的事情交給她來做。”

“難怪這幾天老是看到昭容娘娘走出宵衣殿,以前,她都是陪着太後吃齋念佛的……”

“噓,你不知道啊,其實陛下早就有意自己這個小表姐,只是蘇苕妃子醋勁大,攔住不讓去。”

蘇長久聽了這段八卦,又忍不住聽下去,就悄悄地跟在她們不遠不近的後面。

“現在陛下好不容易病愈了,也許覺得人生太無常,便想滿足自己心意,以前從來都不肯選秀,今年卻答應了舉辦春宴,唉,以後我們宮裏進了美人,就熱鬧了。”

“怎麽,你不高興?熱鬧多好,蘇苕妃子一個人獨占陛下,大家心裏都不服氣呢。以後要是來了個美人,迷走陛下的心,氣死她!”

話未說完,身旁宮女連忙擡手捂住她的嘴巴,“別亂說話,現在陛下最喜歡的還是蘇苕妃子。”

眼看她們就要轉過頭看四周有沒有閑雜人等,蘇長久連忙躲在一株樹後面。等她們走遠了,她才舒了一口氣。然後又去看那輛步攆,早就不見了蹤影。

蘇長久舉起手裏的梅花,看了看嫣紅的花瓣,惋惜般地搖搖頭,“可憐,可憐……”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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