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失目
一年之後的夏夜。院中芭蕉樹下,凰羽飲下一壇桃花釀,歪靠在石桌上,不小心将酒壺掃到了地上。不遠處蹲在石階上的無煙急忙上前盡她的本份,蹲在地上,将碎片一塊塊撿起。
凰羽突然飛起一腳,将她踹翻在地,碎瓷刺入掌心。
“毒婦。”他的眼眸如子夜般黑不見底,頰上浮着熏然醉紅,惡狠狠道,“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為什麽?她怎麽知道。她對于這樣的毆打亦是習慣了。默默爬起來,繼續撿瓷片,手心的血淋漓滴在地上。
等會還得洗地。她懊惱地想。
身體猛地被提起,按在石桌之上。她驚異地擡頭,看到凰羽眼中焰色灼灼,若紅蓮業火,要将人焚為灰燼。
他俯下身,嘴角噙一個恨毒的笑:“我未死,你很失望吧?”
一年來,他很少與她對話。他突然對着她的臉開口,她十分不習慣,一時竟失語。
“你的血管裏,流的都是毒藥嗎……”他一口狠狠咬在她的鎖骨處,血腥沁入舌尖。
她抵着他的胸,驚慌道:“不要,我血中有毒……”
他低聲笑道:“這是在恐吓我嗎?你的毒,再也于我無效。你的狠,也休想再傷我。”
對了,是這樣,一慌張又忘記了。她松了一口氣。
他眼中怒氣卻更盛,話音都含了血絲:“你為什麽不否認!告訴我,你不是有意的,你其實是愛我的,你不想殺我,告訴我啊……”
天公作證,她是想告訴他的。可是下一瞬,他便【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咬破她的舌尖品嘗她血液的味道。他粗【口口】暴【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就着石桌,狠狠地【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她若暴風雨中扶搖不穩的一株弱柳,別說說話,氣息都喘不均勻,唯有若溺水者一般攀附着他的肩背,手心血珠淋灑一地殘紅。
次日醒來時,無煙發現自己窩在石階下的角落裏。晃了晃沉重的腦袋,再低眼看了看自己破敗的衣衫,記起來了。昨夜凰羽施暴完畢,擁着她昏沉醉倒在桌下。有仙侍前來,将凰羽攙回房中,把她順手丢在了階下。
她掩了掩衣襟。昨夜混亂時,他的幾句破碎的話語浮現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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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訴我,你不是有意的,你其實是愛我的,你不想殺我……”
心中,忽然閃起一點星光。
他還是有一點在意她的。既然在意她,若是告訴他花了三百年時間将他的魂魄拼起來的雁舞,其實就是無煙呢?
凰羽重生一年來,一直在散布人手尋找恩人雁舞的下落,不曾有半點線索。怎麽可能有線索呢?雁舞不在別處,她其實每日都匍匐在他的腳下,苦苦擦地呢。
如果他真的還有些許在意她,若是坦誠相告,會不會雲開日出?這個想法浮現在胸口,若美侖美奂的幻影。她小心翼翼地捧着,生怕一不小心将希望打碎了。
她急急地四處找她,最終在園林的一條曲徑上攔住了他。拚足了全部的勇氣,沖到了他的面前。
他看着她,目光又是嫌惡,又是詫異。
“凰羽……”她的聲音哆嗦着,眼眸因為緊張,如同燃起的焰。
“你應該稱我為尊上。”他冷冷道。
她沒有争辯稱呼的問題,迫不及待地說出了話題的重點。
“我就是雁舞。”
對了,就是這句話。脫口而出的同時,淚水奪眶而出。她早該說出來,真不知自己為什麽拖這麽久。以致于離他的懷抱這麽近,卻遲遲不能撲進去。說出來,只要說出來,前嫌就可以盡釋,他們就可以回到最初。
她終于說出來了。
她急促地呼吸着,睜大眼睛看着他,卻因為淚水模糊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靜靜站着,沉默良久。
然後,她聽到一聲冷笑。
沒有想像中敞開的懷抱,只有一聲冷笑。
他緩緩開口,字字如刀:“這便是你想出的新招,冒充雁舞?真是好辦法啊。你是如何想出來的?該不會昨夜我酒後糊塗睡了你一次,你便心存幻想,想出這等好辦法的吧?冒充雁舞,你真做的出來。你若是雁舞,為何不早說?偏要等雁舞的事跡人人皆知了才自曝身份?更別說三百年來你的肉身一直囚在梧宮!”
無煙聽得臉色慘白,張了張口,似要争辯,他卻沒有給她争辯的機會。
他的眸子若萬年寒潭,冰冷徹骨:“你莫不是想說雁舞是你的離體游魂?可我與雁舞相處時,她從未說過她是你啊。再者說,一個離體游魂,薄弱得一口氣就能吹散,哪能上天入地,歷經數次惡戰,将我的魂魄拼齊?無煙,你這一招,蠢得可笑。”他厭惡地瞥她一眼,“離我遠些。”
便繞過她走開,碰都不屑碰她一下。獨留下衣衫破敗的狼狽女子,無力地跌坐到地上。
她無從争辯。為什麽變成了一個游魂以後,反而比以前具備了更強大的靈力,仿佛有至少萬年的修為?
連自己都無法解釋的事,如何對他解釋。
凰羽回到殿中,帶了一身蓬然怒火,掀了案子,各種玉器珍寶砸碎一地,心中怒焰仍不能消減下去。
他的無煙,終是變成了如此不堪的樣子。
從那一次起,無煙就像一株被當頭澆了一勺開水的花草,蔫蔫地再也打不起精神,再次灰心地放棄了解釋的企望。
直到有一天,她驚異地發現了身體的變化。
她清晰地感覺到,體內有一個小生命正在悄然萌生。
是那一夜凰羽醉後……
她撫着小腹,苦苦地笑起來。以前,她與凰羽共渡了百年相濡以沫的時光,都沒有懷上。在她如此落魄的時候,就那麽一次,它就悄然而至,全然不顧它的母親多麽難堪,也全然不管母子倆會面臨怎樣的命運。
一只毒鸩的孩子,凰羽他,會容它存活嗎?
想到他眼中的嫌惡、疏遠、仇恨,她幾乎可以認定,凰羽不會容下這個不祥的子嗣。
她每日穿着寬大的婢女衣裙,遮掩着漸漸隆起的小腹,不敢讓任何人看出來。腹部鼓起的越明顯,心中越慌亂。
或許,她該在凰羽知道這個孩子存在之前,從梧宮逃離,逃到誰也不認得她的地方,生下他,與他相依為命,渡過平靜的餘生。
忽然間,一片灰暗的生活的前方,有了點小小光亮,讓她頗為神往。
沉浸在幻想中的時候,有仙侍路過,兇巴巴地喝斥:“你怎麽還在這裏!前廳來客了,尊上剛剛還問你在哪裏偷懶呢,還不快去伺候着!”
“哦……”她忙忙應着,奔去前廳。
凰羽正在與客人對坐飲茶,閑閑交談。
客人是一壯實漢子,氣魄非常,只是臉上斜蒙了一只眼罩,竟是個獨眼。客人高聲道: “喜聞尊上浴火重生,獓因特前來恭賀。”
“多謝。”凰羽客氣地道,“獓因兄弟多禮了,你鎮守三危山,離居走動豈是易事。”看了一眼獓因,疑惑道:“獓因兄弟的眼睛怎麽了?”
獓因擡手摸了摸眼罩,懊惱道:“唉,別提了,被人剜去了。”
凰羽有些吃驚。獓因真身是一頭四角巨獸,已有九千歲年紀。前五千年食人成性,後被天界收伏,跻身于神獸之列,鎮守天界關口三危山已有四千年,脾氣兇暴,力大無窮。不知誰這麽大的膽子去惹他?
不遠處的牆角,忽然啪嚓一聲響,一名婢女打碎了杯子。兩人都頓了一頓,目光向着牆角掃去。
無煙低着頭撿拾碎片,手微微發抖。
獓因收回目光,嘴角浮起陰沉一笑,指着自己的眼罩道:“是被一名女子,剜去了左目。”
凰羽微微蹙眉:“是何女子如此兇悍,竟能剜獓因之目?”
獓因冷笑道:“此女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話音未落,突然長身暴起,指端冒出鋒利銳甲,直襲向牆角的無煙!無煙此時修為淺、身有殘,哪裏還有昔日威風,只吓得呆呆睜一雙眸子,竟無力躲避。只是在獓因襲來的一刻,下意識地抱住了腹部。
然而獓因攻擊的目标卻是她的雙眼。
瞬息之間,雙目劇痛,緊接着世界一片黑暗。
她倒在地上,痛得幾乎痙攣,熱血漫了一臉。
那邊,響起了凰羽的驚怒質問:“獓因!你這是做什麽!”
救我……無煙的手指虛虛蜷曲了一下,似是企圖握住唯一希望的衣角。她什麽也沒抓住,手心空空。他依然在離她很遠的地方,并沒有因為她的可憐向她走近一步。
只聽獓因憤怒地嘶聲道:“尊上!我曾做過五千年的食人之獸,對人的氣息嗅之不忘。我能斷定,這女子,便是挖出我的左目之人。”
屋內一時寂靜無聲。
凰羽陷入了沉默。她不知他是不是在看着她血肉模糊的臉,不知此刻他臉上是怎樣的表情。
她不想知道。反正她再也看不見了。
半晌,只聽凰羽的聲音傳來:“果然,是她能做出的歹毒行徑。”
獓因道:“在下急怒攻心,未經尊上許可便傷了宮中婢子,請尊上降罪!”
“罷了。是她罪有應得。”
随着他冷漠的語調,無煙停止了最後一絲掙紮。她不是昏死,只是木然了。心口傳來碎裂的聲音。有什麽東西化為了泡影,從指間溜走,不留星點。
所有恩怨,所有過往,在他冷漠旁觀她被刺瞎的這一刻,全數崩坍,無可挽回。
有仙侍上前,将她擡到後面去。獓因為自己的莽撞舉動頗是不安,匆匆告辭。
獓因走後,凰羽按捺不住心中焦慮,想去看一眼無煙——問問她,究竟為何剜獓因之目,為何兇殘至斯,她究竟還有多少層惡毒的面目,是他尚未看清的?
可是找遍了梧宮,只找到牆根處的零星血點。
無煙逃走了。
一只折了雙翼、失了雙目的鳥兒,能去往哪裏呢?
凰羽站在宮門外,望着仙界內的茫茫雲霧,心下一片茫然。
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不願承認的事。他如此匆忙地來找她,并非為了逼問獓因之事,最根本的目的,是想為她止一止血,止一止疼。
他派出去許多人手尋找,卻一無所獲。無煙像她最初由虛空中出現一般,無痕無跡地消失在了虛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