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複生

她如同被雷擊中一般,一剎那動彈不得。那是凰羽的聲音。

神族對于橋上的亡靈們來說,如同陽光照射到陰影,幾乎要魂飛魄散,一堆堆地擠在橋邊吓得縮成一團不敢出聲。橋上一時很安靜。橋底的無煙可以清晰地聽到凰羽一頁頁翻動紙張的聲音。

過了一陣,大概是翻完了。凰羽問:“你有沒有見到一個名叫無煙的鳥兒精靈的魂兒來過橋?應是個女子的模樣。雙目……失明。”

孟婆心頭一凜。這個名字她熟悉的很。一年來,那個叫無煙的失去雙目的小鳥兒,不知有多少次哭着喊着想要一碗湯。但是,就是剛剛不久前……

她望了一眼幽幽河水,已不見了那小鳥的影子。不知被沖到哪裏去了,或許永遠也不會回來了。看這位神尊的表情,好像很急着要找到她的樣子,眼中壓不住的焦灼似火焰一般,被他盯一眼,仿佛就要燒成灰。如果被他知道他要找的人,由她縱容着亡靈們丢進了河裏,這位爺不滅了她才怪。

臉上迅速堆起一個笑:“不曾見過。”

凰羽眼中閃過失望,轉頭看看橋上擠着亡靈,問道:“你們呢?有沒有遇到?”

這群家夥正是剛剛把無煙丢下河的元兇,這時哪裏敢認,一個個晃得腦袋都要掉下來。甚至有一個脖子不牢靠的,卡嚓一聲晃斷了脖子,腦袋咕嚕嚕滾到了凰羽腳邊。

凰羽沉默了許久,說了一句:“那也要去陰冥找找。”把名冊丢還給孟婆。

無煙聽着他的腳步聲,是過橋去了。她的手一松,渾身無力地任河水卷着,順流而下,片刻間就被沖出了很遠。

他居然找到冥界來了。她都死了,還不肯放過嗎。

不知順水漂了多久,她的這片薄魂被沖到岸邊,挂在了草叢裏。她慢慢地爬上岸,許久才恢複了一點力氣。心裏想着,凰羽這次既然去冥界找過了,以後應該就不會再去了。

還是要回奈何橋,設法過橋到冥界去,想辦法進入輪回,擺脫這孤魂野鬼的命運。

可是孟婆已知道凰羽在找她,萬一為立功讨好而通知凰羽呢?……沮喪地趴在地上的時候,突然一陣碌碌車輪聲馳近,尚未來得及起身躲避,已然被輾過,魂兒頓時破裂成碎片。

車輪聲停下了,有問話聲傳來:“怎麽了?”

似是車夫的人答道:“回司命星君的話,方才碾到一只游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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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聲音不耐地道:“魂魄不去奈何橋上排隊,在這裏亂轉什麽?”

無煙破碎的魂兒片刻間又凝聚成形,耳中捕捉到了“司命星君”四個字,精神一振,挾着一股小陰風就循着聲音飄了過去,摸到車架的邊緣,一把扳住了車轱辘。

司命星君見這失目的小魂魄這等惡形惡狀,只當要訛上他,道:“小魂兒,方才碾到你是因為你趴在路中間擋道,你負主要責任,休要糾纏。”轉而對車夫道:“快快給她幾張紙錢,打發她去奈何橋。”

無煙仰着臉,急急喚道:“司命星君!您是司命星君嗎?不是我不想過奈何橋,是孟婆她不讓我過啊!”

司命星君頓了一下,打量了她一眼,問道:“孟婆可說過理由?”

“孟婆說,我的名字不在三界名冊之中,不能往生。”

司命星君訝異道:“你叫什麽名字?”

“我……沒有名字。我只是個天地虛空孕育的精靈,沒有人給我起名。”

凰羽在尋找她的下落,她卻不願與他重逢。不管他是否了解了真相。司命星君也是仙君,保不齊會巧合了透露她的消息。

司命星君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你可知道星君我平日裏有多忙?萬萬蒼生生老病死輪回轉世都要星君我去操心,一個不留神安排錯了,就要被天帝揪小辮子,實屬心力交瘁。偏偏有些許你這般不知從哪裏來,又不知該往哪裏去的家夥虛空裏冒出來,給星君我添這許多麻煩!”

無煙也感覺抱歉的很,求道:“還求星君放我過橋去。”

星君惱道:“我若能放你過橋,還要孟婆做什麽?不要扒着我的車輪子,放手啊。”

無煙已彷徨一年,今日終于逮住一個能管事的,打定主意不肯放過:“我究竟該去往哪裏,還請星君指條明路。”

“你無前生,無來世,我怎麽知道你該去往哪裏?”

無煙聽他這是想甩手不管,心一橫,道:“若您不管,我便跪在奈何橋頭日日喊冤,就說司命星君空食俸祿,疏忽職守!”

星君近日諸事不順,正滿心煩惱,又被無煙糾纏,氣得直捋胡須。忽然眼珠一轉,道:“小魂兒,你既不在三界名冊,轉世投胎的事着實為難。不如,你便回去吧。”

“回去?”無煙一怔,“回哪裏?”

“回去便是複生。你既然死不得,便一直活着好了。長生不老啊,旁人求都求不來,你走運了,呵呵呵呵。”

“我不願複生。”無煙篤定地說,“若不能與前世一刀兩斷,便求星君賜我個魂飛魄散!”

星君道:“讓人魂飛魄散那是妖魔的行事風格好嗎?我可是神仙吶,神仙!擅自讓人魂飛魄散是要受處罰的!”

無煙面露痛楚之色,喃喃道:“就算是複生,我希望能失去記憶。我與那前世之人已恩怨兩清,互不相欠,沒有必要再記得他。”

星君為難地吸了一口冷氣。讓人失憶的仙丹不是沒有,卻是貴重的很,看這小鳥兒凄慘的模樣,定然是買不起的,他可不願荷包白白受損。呵呵兩聲道:“小鳥兒,你複活之後,便是重生。那些記憶再苦,也是前世的煙塵了。那前世沒有舊恨要雪,沒有前緣要續,你又何必挂懷,就當是一場隔世的夢罷了。”

星君說這番話,原只是為了擺脫這個麻煩,在無煙聽來,卻如醍醐灌頂,有徹悟之感。猶豫道:“我的肉身已在銷影池內化為烏有,怎麽能複生呢?”

星君見她動心,心道要趁熱打鐵,道:“我來看看三界間有什麽與你有緣的事物讓你借以複生。”

念動口訣,手指在虛空中輕輕一撚,半空間如水鏡般晃了一晃,出現一只僵卧的鳥兒。通體羽色赤紅。再偏頭看看無煙,以他的眼力,自然能看出無煙禽形真身的模樣。喜得眉開眼笑:“真是天定機緣啊!這裏有只剛剛氣絕的鳥兒,與你的真身簡直一模一樣呢,只是你的翅端多了幾枚黑點。差不多,差不多。”

他生怕無煙反悔,不及細想,便将無煙朝着那虛影一推,一團紅色瑩光閃過,無煙憑空消失不見了。

星君松了一口氣,拍拍手道:“總算是扔回去了。只要她不在陰間,就不關我司命星君的事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上路上路。”

伸手拍打了下袍子上不存在的灰塵,仿佛這樣就可以徹底甩掉麻煩。匆忙上車,絕塵而去。

他卻不知,他為了省心趕回陽世的這只小鳥兒,竟陰差陽錯上了一尊上古邪神的身。

無煙在被司命星君的一推之後,便似跌入了一團漆黑膠泥之中,肢體百骸瞬間變得無比沉重。一年來她做為一只魂魄,可以飄來飄去,任意散開又凝聚,自由慣了,突然間被束縛住,難受得很。

旁邊不遠處,傳來一片嗚咽聲。有個年輕男子的聲音泣道:“上神這樣去了,我等可如何是好?”

有另一男子也帶着哭腔道:“上神雖然脾氣怪了一些,但總能護我們平安。外面那幫毒物,早就看我們不順眼了,現如今沒有了上神的庇護,他們不把我們分吃了才怪!”

他這麽一說,更招起了一片哭聲,聽起來都是男子的聲音。

一幫大男人,在這裏哭哭啼啼,忒沒出息了。無煙聽得煩躁的很,有心想睜眼看看這幫沒用的家夥是些什麽人,眼皮卻沉重得睜不開。

突然記起了一件事,心中猛地一沉:不會是複生之後,還是瞎的吧!糟糕,忘記跟司命星君提一下複明的要求了!

一急之下,眼睛竟睜了開來。面前的光線雖然柔和,但她太久沒有見過光明,被這突然其來的微光刺得淚眼濕潤。

許久,才能夠看清事物。她似乎是身處一座極度奢華的寝宮之內,處處鑲金嵌寶,其奢華張揚,連凰羽的寝宮也不能與此處相比。

得,剛剛司命星君還教導她說前世的事只作夢境,這剛一醒來怎麽又記起凰羽了?不可再思,不可再憶。此世重生,前緣盡斷。

還是看看是誰們在身邊哀怨哭泣吧。

她的目光落在伏于床邊的人身上。這是一名十六七歲模樣的少年,雖然此時哭得滿面淚痕,仍不影響他十分俊秀的面容,長睫下淚水不住湧出,神情真正悲傷徹骨,痛不欲生,十足的梨花帶雨。再看他身後,跪伏了一地的少年。

哪來的這麽多男孩子?

床邊的少年睜開淚眼,用滿是哀傷的目光再看一眼他悲悼的對象,眸子瞬間睜大,怔了一下,喃喃念了一聲:“上神……”

四周的少年感覺到異樣,紛紛擡頭看來。見她睜眼,呼啦啦一擁而上,七嘴八舌地呼喚:“上神!上神醒轉了!”“上神!上神!……”眼淚鼻涕橫飛。

一個少年激動之下,伸手來碰她,剛剛觸了一下,手指登時焦黑,黑色迅速蔓延了整個手掌。少年慘叫一聲向後倒去,倒地時,片刻前還模樣清秀的少年已變得一團焦黑枯屍,面容可怖,吓得她眼一翻,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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